德妃惨然笑起来,许久许久,方道:“你回去罢。”
天巽缓缓起身,温柔地看着她:“娘,您为我做得太多。够了。从今往后,尽可歇息歇息,琴棋书画,只想着自己
喜欢之事便可。其他的,交给自省和我便是。”
“巽儿,你变了。成熟了许多,娘也安心了。不过,你皇姐……”
天巽轻轻一叹。他很清楚,她为了他做了多少事,操了多少心。她从不将他当成工具,不将他当成利益,只是纯粹
地疼爱他而已。可是已经够了。多余的事情,她不必再做,也不能再做;多余的事情,她不必知道,也不能让她知
道。“娘,皇姐也不必卷进来。就算我……娘还有皇姐,不是么?而且,我已经享受了许多,时光了。”刻意轻轻
一顿,她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罢。
德妃浑身微微一颤,合上眼,眼角流下一滴清泪,却没有再多言。
天巽转过身,眉挑了起来,往外而去。
越过数座宫殿,俱是琼花玉树,净白无瑕。不过,宫廷中的丑恶,是遮也遮不住的了。天巽双目一冷。远远地,飘
起紫色的伞盖,他望过去,正是凤驾。
此时此刻,他并不想面对皇后,于是他转过身欲避开,没走几步,却听人唤道:“三弟!”
他轻轻地弯了弯唇角,换了个完美无瑕的笑容迎了上去:“母后,二皇兄,玉荣嫂嫂。”
皇后轻轻颔了颔首,许久不见的玉荣内殿脸色红润,怀中抱着的小家伙眯缝着眼睛,手足不断地摇来摇去。天艮优
雅地走下舆车,露出几分关切来:“来探望德妃娘娘么?”
“娘这两日略有些不适。大概是受了些风寒。”
“太医怎么说?”
“养一养便好了。”
“这就好了。”皇后笑靥如花,接道,“过一会我便去瞧瞧她。这些时日真是疏忽她了。”
“多谢母后。”天巽脸色丝毫不变,温声回道。
天艮的眼神却有些黯了,转身抱起小家伙:“三弟,你瞧瞧,他可是长大了不少罢。”
“是啊,转眼间便长这么大了。”天巽上前,握住孩子在空中挥舞不止的小拳头。两道有些刺人的视线立刻盯住了
他,他也毫不在意,仍然笑得畅快。
“正是长得快的时候。”天艮感叹般道,“我每日都来看他,却依然觉得他似乎就在我看不着的时候飞快地长。所
以,现在将他接回去,好好地端详,不会错过了。”
“是么?嫂嫂的身子可大好了?自省前一阵请池阳那边制了些药,已经送过来了,到时候还望嫂嫂收下,早日康复
如初。”
玉荣内殿清脆地笑起来:“果然想得周到,我便先谢过了。”
皇后亦笑道:“巽儿有心了。”
“儿臣应该的。”天巽轻轻行了礼,回道。
“三弟,可要抱抱他?”天艮忽问。
天巽一怔,笑道:“我就担心笨手笨脚惹得他哭了。”
“这小家伙每天只管笑,没事。”
天巽小心翼翼地将小家伙抱在怀中,谨慎的模样令天艮不由得浅笑起来,玉荣内殿和皇后脸上也都挂满笑意。孩子
却一点也不认生,冲着他咧开嘴大笑,好不快活。
“我还没抱过他!竟让你抢了先!”
不远处传来一声抱怨,众人看去,却是益明帝带着洛自省、天离、田骋、秦勉慢步而来。洛自省加快步伐冲在最前
头,眉开眼笑地:“快!给我!”
见他举止粗鲁,皇后不禁微微皱起眉,玉荣内殿也略有些担心,天艮却没有任何反应,点头应道:“别急,你们给
他取了个好名字,他可得记住你们。”
“自在自在,朕每回唤起来,也觉得甚是舒畅。”益明帝笑起来,“朕给的‘乐’字,怎么也不若‘自在’舒服。
”
“父皇谬赞了,自省也不过是希望小家伙过上和他一样悠哉游哉的日子而已。”天巽应道,瞥了洛自省一眼,又接
道,“只是还不知,与他一样,是福还是祸呢。”
闻言,众人无不会意轻笑起来。
洛自省装作没听见,似模似样地将小家伙抱起来,轻声逗他笑,小家伙在他怀里手舞足蹈,越发高兴。
“看不出来,你很会逗孩子么……”天离挑眉道。
“我家小妹可是我和小六抱着长大的。”洛自省得意洋洋地扬了扬下颌,“我们可从未将她弄哭过。小自在是个男
孩儿,更容易逗弄。”
“是么?”天离不以为然,也伸出手,“我来试试。”
“你可小心些。”
“你抱得,我自然也抱得。”天离说得理所当然,动作却比天巽还束手束脚,仿佛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让孩子掉
了根头发似的。
洛自省看得哈哈大笑,天巽不由得也笑起来,天艮来来回回地望着两个弟弟,且笑不语,玉荣内殿将田骋也拉过来
瞧孩子。益明帝抚须长笑,皇后浅笑中依旧带着几分紧张。秦勉仍然静默着,目光淡淡地望着他们。
“父皇,将他们四个找去,究竟有什么事?”天艮不经意地问道。
益明帝扫了洛自省、天离、田骋、秦勉一眼:“过一阵,朕要看看他们各派出二十精兵对阵,也算是让频儿、贺儿
和自在都高兴高兴罢。”
天艮失笑:“父皇,让自在高兴,可是容易多了。”
“他们小兄弟三个,还未见过面呢。”
“这倒是。不过,今日也没什么事了罢。”
“艮儿?”皇后语中隐含三分疑色。
天艮朝她轻轻笑了笑,扬声道:“诸位,到我府上一行如何?算是迎荣儿和自在回府,一同热闹热闹也好。”
“我正想陪这小子玩一玩。”洛自省不假思索地响应。
“许久没去二皇兄府上了,好机会。”天离也笑答道。
“二皇兄府上的雪湖可是绝景,我早已慕名多时。”天巽笑着颔了颔首。
“那就打扰殿下了。”秦勉也行了礼,回道。
“你们可难得齐聚一堂。”益明帝环视几位年轻人,满意地道,“从宫里带些酒回去助兴罢。”
“谢父皇恩典!”
皇后望着洛自省怀里的孩子,欲言又止,天艮与玉荣内殿却并未注意到她的神色。她也只能微微地勾了勾唇,未再
言语。
素来宁静无比、安谧非常的和王府久违地热闹起来。贵客们在花园雪湖正中央的六角亭中饮酒作乐,畅快得很。
“真是可惜,敏仪内殿近来身子不适,大皇兄又忙,也没有心思喝酒了。”天艮轻叹道。
“往后有机会,四兄弟再聚一聚便是。”天巽宽慰道。
天离淡淡笑了笑,隐有几分嘲弄之意。
“这小亭子坐落在湖中央,也没有廊桥相连,要想再慢慢从湖上一路行来,也只能趁着天未转暖的时候了。”洛自
省倚在栏边,手持酒樽,举手投足随意自若,隐有几分潇洒飘逸之感,“析王殿下错过了,真是可惜。不过,也有
人绝不愿错过这般美景美酒──”
他话音未落,堆着冰霜的雪湖之上飘来两个人影。
“有这等好事,我自然不会错过!”陈珞率先飞进亭中,就着洛自省的酒樽仰首便喝,“好酒!”
洛自悟随后轻飘飘地落进来,甚至未卷起半丝风。
“好身手!”天艮击案叹道,亲自斟酒,“洛六公子,请。”
“多谢殿下。”洛自悟也不客气地接过来,一饮而尽。
“还有谁闲着?也都唤过来罢。”天艮望向天离,道。
天离笑叹:“二皇兄,近来,也只有我们最闲了罢。”
“冬日不练兵,我可是无时无刻不闲。”洛自省将酒樽让给陈珞,直接拿起酒壶灌,抹了一把嘴,爽快地笑道。
天巽笑望着他,无奈地摇了摇首,视线移到亭外时,忽而微微一怔。
天艮发觉他的异状,也瞧过去,亦是怔了怔。
便见披着貂裘的玉荣内殿领着二人慢行而来:“殿下,您看,频儿和长乐公主殿下也来了。想是大皇兄自己不能过
来,便让公主殿下带着世子来玩罢。”
她身后,一身雪白狐裘的陈绯依旧淡妆轻饰,清浅的笑容中隐隐多了一分娇一分羞,正是新妇幸福的模样。天频牵
着她的手,小脸被绒帽遮了大半,那双纯真的眼睛清澈如水,带着几分惊喜:“三皇叔!”
“这孩子,就记得你的果泥。”洛自省忍不住笑出声来。
天巽拿起案上的水果,喟叹一声:“我隔日便会差人送一回,他怎么还没吃腻?”
“那些可都比不上亲眼看着三皇叔做出来的果泥好吃。”孩子认真的辩驳声,终于让所有人都忍俊不禁仰首大笑起
来。
陈绯垂下首,温柔笑道:“可不是。就连我做的,频儿也不够满意呢。”
“姐姐再练一练便好了。”天频宽慰道,童声中满是认真,“三皇叔能做得这么好吃,想必不知练了多少回。”
“这我可想象不出来。”陈绯抬袖掩口笑道。
三人走入亭内,侍从们立刻用避风的缎子将亭子围起来,搬来铺着虎皮的软榻。
不多时,亭内便暖意如春,众人挤在一起,谈笑风生,隔阂似乎也渐渐消减了。
洛自省看着这些带着各种笑容的面孔,忽然生出些许“家族”的感觉。但是,想到这其下的暗流,却愈发令人悲哀
了。
……
黄昏时刻,天色渐暗,烈风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雪横扫天地间,寒气愈深。
箫鼓暂歇,宾客余兴未消,迎着飞雪,向着附近的暖阁缓行而去。
在阁内坐定,歌舞又起,隐杂着萧萧风声,却多了几分怆然之意。一直与陈珞、洛自悟笑闹不已的洛自省侧首望了
望窗外,将身边的酒都喝了个干净,带着几分醉意道:“险些忘了,今日还必须去营中传达父皇的意旨,和副将商
量此事。这时候若还不出城,可回不来了。”
“如此重要之事,你怎么眼下才想起来。”洛自悟轻叹一声,催道,“别耽搁了。”
“我这不是正向二皇兄先行告辞么?”洛自省嘟囔着立起来。
正在给天巽、天离斟酒的天艮听得他们的话,皱了皱眉,甚为惋惜地道:“我还想着留你们在此过夜,明日再继续
,直到将父皇赏的酒喝完呢。”
天巽失笑,摇首道:“酒什么时候都喝得,过夜自是不必。我们改日再来便是。”
“三弟,自省有事先行,你可没事罢,留下!”天艮含笑道,又望了望天离:“四弟也留下如何?我们兄弟三人许
久未曾一聚,多饮几杯。”
“我早已派人告知高将军且先准备着。”天离举杯轻轻笑起来,瞥了洛自省一眼,“可不像他,听说要来喝酒便什
么都忘了。”
洛自省听了,自是大为不满,轻哼一声,方要回击,便听秦勉道:“如此说来,我也必须去营中一趟。为了喝酒忘
事的,可远不止惊鸿内殿而已。”
放下酒樽的田骋大笑:“秦大人可是在提点我么?确实,我也忘形了。”
坐在他身侧的玉荣内殿神情略黯,蹙起眉,轻声道:“两位与大哥这一走,热闹便减了不少。世子与公主殿下可否
多陪我一会?”
一直围着小自在的天频和陈绯闻言回过首。
“自在总是笑个不停,看着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宠他,我可舍不得走呢。而且,三皇叔还在,我还等着继续吃果泥。
”
陈绯捏了捏天频的脸颊:“嘴真是甜。你都这么说了,玉荣内殿还不得天天让你上门看自在,三殿下往后也得天天
给你做果泥?”
天频眨着眼:“这不是正好么?”
天巽浅笑起来,招手道:“频儿,过来,我教你自己做罢。”
天频立即露出一脸苦相,微微嘟起嘴:“自己做有什么意思?一定得要皇叔亲手做的,才是绝品。”
天巽被他夸得哭笑不得,叹道:“至多再半年,你也会腻了。”
“绝不会!”
一时间,阁内又响起阵阵笑声。
不多时,秦勉、洛自省便率先离开了和王府,消失在漫漫风雪中。
虽然他们二人走了,田骋却耐不过玉荣内殿的一再挽留,继续与天巽、天离、天频、陈绯、陈珞、洛自悟一同饮酒
玩乐。
夜色益深,自在又睡熟了,满足地吃完果泥的天频趴在他身边也是呼呼大睡。加之陈绯忽觉身体不适,于是便住了
下来,由玉荣内殿张罗收拾了下榻的庭院。天巽、天离、陈珞、洛自悟、田骋当即告辞,天艮亲自送行。
天离、洛自悟和陈珞早已习惯深夜玩乐,依旧意兴甚浓,很快便又回到了昔日酒肉生活的情状,相互打趣嘲弄玩笑
,迎着风雪忆起应馆各色美人来。
天巽、天艮和田骋落在后头,渐渐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
呼啸的风轻而易举地掀起他们的大氅,却不能撼动他们悠闲的脚步与沉静的表情。
“巽,今日……”
“也只有今晚了。原来他的弃子,竟然是──”
“他们将会如何?”天艮垂下双目,低声问。
“二哥不必考虑这些。”天巽神色依然不动,“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而且,绯必定已经想到了,不会轻易令他们
得逞的。既是如此,我也不会那么容易便遭他构陷。”
“巽,为难你了。”
“倘若我不能为二哥做这些事,才真是为难我了。”
两人相视而笑,虽然目光中俱有几分沉重与谨慎,神色却无不柔和起来。
田骋随在他们身侧,紧紧地关注着前方天离的动静。
“昭王殿下,睿王殿下恐怕已有所觉。”
“无妨,由得他猜去罢。猜中了猜错了都无妨。在能对我下手之前,他是很吝惜羽毛的。”天巽安然道。
天艮苦笑道:“将巽牵扯进来已是不得已,我也希望至少离能置身事外。”
“而且,两位殿下似乎也绝不可能合作罢。”田骋中肯地道。
天巽毫不犹疑地颔首,天艮的神色却更是复杂了。
就在此时,后头忽然传来侍从慌慌张张的声音:“殿下,不好了!自在殿下忽发高热,浑身起疹子了!”
天艮顿时脸色煞白,透出慌乱与焦急来,田骋也深深地拧起了眉。“快请太医!”
“何太医正赶过来。内殿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二皇兄,自在的身体要紧,赶紧去罢。自悟,你也去试试,随身带的药可能有效用。珞,你去我府中一趟,问问
大夫们可有药方、药物。我与四皇弟就在此稍候片刻罢,皇兄若有所需,也好随时通知,我们尽快调度。”天巽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