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大恶极,辜负了圣上,悔时已晚。”她的神情与话语完全二致,却依旧自若,从袖中取出一轴帛书:“罪妾自省
数月,自觉罪孽深重,做过太多错事,实在惭愧。此乃罪己书一封,望圣上转交给歆儿。”
帝宫正司接过来,捧给帝皇。
益明帝看了一眼,叹道:“去罢。”
废后起身,笑道:“陛下放心,此番过后,当再也不必担忧祸起萧墙之事了。”
天巽眼眸动了动,只觉得她的话别有意味,竟如同诅咒一般。
但在场的闵衍却只是妖瞳闪了闪,再无异状。益明帝与天震则各有所思,未有任何表示。
“省儿,留下罢。”待得人走远了,皇帝忽然道。
洛自省转回身,行礼之后,退到天巽身侧。
帝皇随即吩咐起驾,长长的卤簿向南面御书房而去。
临到之时,仿佛十分随意,益明帝问:“震儿说有要事见朕,但说无妨。”
天震愣了愣,脸上露出几分复杂之色:“父皇……”
帝皇环视周遭,闲杂人等瞬间退尽:“说罢。或许,也还来得及再击鼓入朝。”
听出他话中有话,咬了咬牙,天震双膝跪下:“儿臣有本参奏。”
益明帝瞟一眼天巽与洛自省,应了一声:“说。”
“启禀父皇,儿臣得了此报也是惊疑不定,但事关重大,不得不奏。”天震说着,也望向这二人。
昭王殿下却依旧笑容和煦,抬起眉,讶道:“难不成,大皇兄要参奏的,是我?”
天震冷冷一笑:“三皇弟既然敢做,便别怕人敢说。”
天巽毫无急色,笑回道:“这话,也同样还给皇兄。”
第四十三章:朝堂论辩
巳时正,皇城内再度鼓声激荡。
此鼓声素来作召集群臣议事之兆,自然只在上朝时击响。如此这般朝散之后又召诸臣,实乃前所未有之事。既然如
此罕见,便是异变突生了。百官皆在官场浸淫已久,怎会不知朝中局势,只是多数并未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而已。
当下,在官衙中议事的文臣便放下手中事务,往议政殿赶去。而早已出宫的武将,宫里也派了人加急宣召。
议政殿内,益明帝端坐在龙椅上,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两个儿子。析王天震年长,不言不语亦是气势迫人,却并未失
了礼数,一切都恰如其分。而昭王天巽,温柔浅笑优雅而立,似是胸有成竹,看不出任何着急之色,独独缺了几分
威仪。
或许他确实看错了人,三子并非表现的那般平庸,但却依然不能如他意。有才有能又如何,身为皇帝,须有能眼色
间便镇住全场的气概。否则,随便一人便能爬到皇帝的头上,长久以往,必将祸乱朝纲。
而那个有能力乱朝纲的人,难得的低眉顺眼,在天巽身后默然不语,狂性也收敛了许多。
益明帝冷看了半晌,终究也只能一叹。
这时,文臣们已经赶到,武将还在路上疾奔。单以文臣而言,析王一派颇众,此刻泾渭分明,都到了析王身后。余
下的人面露难色,既不敢选择析王,更不敢选择昭王,只能退到殿门处,驻足不前。
析王出列,长揖道:“父皇,请允儿臣参奏。”
武将未到,但析王此时也只有秦勉能上朝,余下的高右将军、武侯、田骋,以及洛自省手下的将帅,都于他不利。
也因此,他趁时局有利无人为天巽辩护之机行事,也在意料之内。
帝皇颔首:“准。”
听了这话,天巽嘴角轻轻勾了勾。身为帝皇“偏爱”已久的儿子,真是愈来愈清楚,何方为真正的“偏爱”了。可
以是二哥天艮,可以是天震,可以是皇后,却绝不可能是他,也不会是天离。只因为,他们没有才能,也没有陪伴
皇帝足够久的时光。可是,真正论来,若给他甚至天离五百年,便绝非如此场面了。
析王随即瞥向天巽,道:“儿臣参奏三皇弟指使惊鸿内殿,于战场之上刺杀秦左将军。”
此话一出,群臣大哗。当年秦左将军死于战场,并没有多少疑点。但若此话属实,给昭王与惊鸿内殿扣个意图谋逆
的罪名也毫不过分。析王经年未发,便是防着皇后失势德妃得宠,着实狠辣非常。
“此为其一。”低议声犹在耳边,天震又道。
众人屏息静待,单这一条坐实了便是万劫不复,他竟还握有更多把柄,其心思计谋委实出众。但是昭王殿下听了,
却只是抬了抬眉梢,笑意不变,仿佛方才的奏本皆是妄言。
“平叛战后,三皇弟指使惊鸿内殿勾结逆贼,图谋不轨。此为其二。之后,三皇弟指使惊鸿内殿刺杀二皇弟,并杀
我儿,此……为其三。”说着,天震的眼微微红了,声色中也带了些许哽咽,“父皇,儿臣绝非口出狂言,实乃证
据确凿。还请父皇为二皇弟,为儿臣的频儿做主!”
益明帝脸色煞白,抓住龙椅的手青筋毕现,低哑道:“呈上来。”
天震从怀中取出奏本与一摞书信,捧高了。帝宫正司立即呈上去。
天巽收了笑意,静静地看着。原来是反咬一口,想必那时就已经造好了与逆贼相通的证据,只等着最后来用了罢。
只是可惜,找了那么许久,却只有这些,也尽是些假以时日便可水落石出的东西。不过,求的也正是时日,若是皇
帝不愿给,他也只能蒙冤了。
益明帝翻着书信,脸色由白转青,他并非全然相信,或者说二子身亡一事他心里已有计较,但情势逼人也不得不做
足姿态:“巽儿,你还有什么话说?”
天巽待要出言,洛自省抬起首来,轻哼一声。
他平素狂放早引得诸臣不快,危机关头如此放肆令喧哗声更大了。他却依旧不管不顾,出得列来,躬身行礼:“父
皇,恕儿臣不敬,斗胆为殿下辩言。”
益明帝将折子与书信一并扔在他身前,怒意昭然:“你且说来听听。”
“大皇兄口口声声‘三皇弟指使’,且不说证据是否充分。单这第一条与第二条,那时殿下遇刺生死未定,在圣宫
伤病煎熬,如何能指使得出来?而且,当时狩猎刺杀真相究竟为何,也很难说。”洛自省冷瞥着天震,“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大皇兄倒是说说看,两路逆贼行刺,他险些便过去了,受益的是谁?此事以后谁都有可能与逆贼勾结,
却决不可能是我等!至今我仍为不能手刃贼首而饮恨!”
天震沉着脸,回道:“别的不说,惊鸿内殿此意,是一切皆你一人所为了?”
“此言差矣。大皇兄不介意,我便一条一条来驳。”惊鸿内殿眯了眯眼,“大皇兄弹劾我等刺杀秦左将军,以何为
证?秦左将军捐躯之时,已有军医验过,乱箭乃叛军所用,射来的方向亦为叛军阵内,绝无内讧之兆。秦左将军的
亲随可作证,军医亦是常年追随左将军之人。”
天震冷笑:“惊鸿内殿自然做得周全,乱军之中派人潜入逆贼营内,不,或许早已与逆贼勾结,暗算秦左将军。”
“红口白牙,谁都能说。我也早想向父皇弹劾你与叛贼的渊源,狩猎刺杀亦是你所为。可我不会平白无故地冤枉于
人。”
“我自然有人证。那些时日,洛自悟并不在军营之内,形迹可疑。”
洛自省一怔,竟笑起来:“原来大皇兄一直派人盯着,倒是我疏忽了。不过,洛自悟的去向,我、四皇子、田骋将
军、陈珞都是知道的。”
天震眉头轻皱:“即便知道又如何?他究竟去了何处?难不成不是潜伏起来暗杀秦左将军?”
“真可惜,大皇兄猜错了。他奉我军命,袭扫敌营,立下大功。而人证,我想,重霂尊者应当愿意作证。他们一路
同行,杀了许多邪异者,国师也得过传讯。”
天震显然并未料到此着竟牵及了国师,神色稍稍一变,立刻稳定下来。
洛自省咄咄逼人,又道:“除此之外,大皇兄有何证据?乱军之中,百箭齐发,伤者众多,有谁曾见洛自悟在逆贼
营内射出箭来?单凭猜测,他去立功便反被当成罪人,岂不是可笑之至!”
天震呵呵大笑,双目尽显阴冷之色:“不巧之极,确实有人曾见。”
洛自省眼眸微张,还要驳斥,天巽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安抚地握住他的手掌。“真好。大皇兄随意拿个人出来
,便可指认不常在人前现身的洛自悟。只是瞧见而已,一言便可掩盖真相,真是极好之事。”
洛自悟在被封职之前,仅在鸿威军中任将官,并不经常露面,自然不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倘若指认他之人,只是个
来历不明的小兵小将,甚至平民百姓,如何能取信于众?天震却不可能将他手下所剩无几的将军推出来。他们当时
皆在军中,行踪不但尽在洛自省掌握,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可能指认什么叛军营中之人。其实,“秦左将军”身死,
从析王到亲随上上下下皆在怀疑,但苦无证据。由天巽、洛自省、洛自悟三人所定之事,怎么可能会落下任何把柄
?如今将猜想提出来,也不过是为了试探扰乱天巽与洛自省,趁机行事而已。
天巽再明白不过,也不想与他过多纠缠,向着帝皇行礼道:“父皇,既然说到二皇兄之事,儿臣也无法忍受下去,
要为皇兄讨个公道。”
益明帝凝视着他,目光中带着些许陌生,缓缓颔首:“说。”
……
“儿臣听闻田骋将军负责调查此事,结果如何?”
“召田骋。”
田骋刚从营中赶过来,入得殿内,跪拜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益明帝神色略缓了缓:“爱卿将近来调查之事细细报来。”
“是。”田骋抬起眼,“微臣经查证,认为和王殿下遇难一事,乃析王殿下派秦放所为。”
天震神色剧变,怒视而去:“田将军怎可信口开河!我儿逢祸惨死,难不成是作假的么!”
田骋却看也未看他,接着道:“微臣当日受睿王殿下、昭王殿下指点,连夜入营选拔精兵侍卫回护,并在回城路上
遭遇伏击,折损泰半。旭阳侯领侍卫从长公主府前往,亦遇险境。而和王府内,刺客尸首检出二百有余,厮杀惨烈
。林林总总,这一夜大概出了千余名武艺高强、可媲暗卫的刺客,死了七八百人。据臣所知,昭王殿下、睿王殿下
身边不可能有如此庞大的势力。”
天震脸上一片铁青,冷道:“只因如此,田将军便怀疑于我?”他扫了天巽和洛自省一眼:“你又如何能知道,三
皇弟与四皇弟身边没有这么多人?”
田骋低声道:“微臣追随和王殿下日久,自有知道的法子。何况,微臣率人突围之时,蒙一位高人所救。那人的武
功路数,是洛家无疑。微臣的参将,生还的侍卫皆可为证。若是昭王殿下想刺杀和王殿下,又何必如此轰轰烈烈,
单只两位洛家公子便无往而不利了。何况,其中一位还前来相助,岂非自相矛盾?”
益明帝沉沉不语,却隐有杀气溢出。
天巽沉默着,最终轻轻一叹:“田将军,此事原不必再提。”
田骋满含感激,神情极为坚定:“殿下慈悲,微臣怎能眼睁睁见殿下蒙冤?”他又转向皇帝,俯身恳切道:“田骋
身为和王殿下侍读已有二十余载,亲眼见证和王殿下与昭王殿下、睿王殿下情谊深重。和王殿下生性仁善,两位殿
下亦是性情中人,断不可能做出此等弑兄之举。而且,凶徒极其残虐,毫无人性。那等行径,也绝不可能是为人直
率的惊鸿内殿所为。”
“田将军,你也是没有真凭实据,便污蔑于我!”天震反应激烈,竟轻泣起来,“我与二皇弟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们之间交好,我便是怀有异心?而且我疼了十年的孩儿,我呕心沥血教导的世子惨遭横祸,你却反说是我所为!
污我伤我且不论,轻鄙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却绝不可饶恕!”
他脊背笔直,神情坚韧却泪流满面,悲切哀切,不知暗中感染了多少人,引来一片唏嘘之声。
田骋凛然接道:“证据?证据无处不在。人情,交往,回忆,为人,便不是证据?在圣宫供奉,含冤未雪的殿下、
内殿、两位世子的遗骸不是证据?身为和王殿下心腹的微臣,所推所论,绝不带任何偏见,皆为和王殿下所想所虑
所忧,便不是证据?自从世子降生之后,和王府防备日重,要防的是谁,这朝中上下何人不知?究竟又是谁敢冒天
下之大不韪,弑弟嫁祸,早已是呼之欲出!”
自从和王出事之后,还从未有人将话说得如此明白清楚。扑朔迷离的事件,纠缠已久的事实,不外乎“信”与“不
信”。究竟谁可信,谁不可信,益明帝多疑,皇后怨恨,群臣各为其利,便都惑于其中,于是骚乱更甚。但其实真
相很近,近得几乎不需要猜测。
“你──”析王圆瞠双目,含泪暴起,火冒三丈地怒指着他。
“至于世子殿下,一箭三雕,也值得了。”说罢,田骋叩首请罪,再不言语。
真话,只能他来说。因为他是和王的侍读、玉荣内殿的亲兄长。他没有利益之扰,只有复仇之念。所以,帝皇会更
信一分。天巽想着,心里又升起些许自嘲。
“田骋!二皇弟、玉荣内殿出事,你含怨无可厚非!可我失去世子就好受?痛失亲人之苦,你竟不能感同身受,反
要诬赖于我?!”析王摇摇晃晃,又跪倒下来,“父皇明鉴,儿臣怎可能,怎可能害频儿?”
虎毒不食子,如此悲苦之象也不似作假,于是群臣又开始动摇。
丞相亦是泪沾衣襟,出列跪倒:“圣上,世子乃是析王嫡子,圣上长孙。析王殿下爱子之心,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试问谁肯相信,慈父会无缘无故以自己孩儿的性命来谋算?”
“是啊,圣上明鉴!”析王一派众臣皆跪下附和,人人都或悲愤或感慨,动情之处便红了眼眶。
儿子、媳妇,两个孙子,此事乃益明帝的心头刺,痛苦尤甚。人人潸然泪下,他又如何能忍得住。一时间,只闻议
政殿内哽咽声阵阵,仿佛又回到年前惨剧发生的时候。
“父皇、大皇兄,请节哀。”天巽微微皱起眉,神情间也带着些许悲意与浅浅的忧郁。
这举殿恸哭之下,他显然又落了下风,却依旧坦然自若,没有半分紧张,更没有半分失礼。
天震侧过首,目眦尽裂,一字一字,恨意无限:“三弟,我与你固有怨仇,又何必报在频儿身上!”
好个顺势施为!天巽心里赞了一声,他这大皇兄,如此唱作俱佳,真是足以上戏台了。又是垂泪又是哀哭又是怨恨
,不知情的人,倒还真以为他是个性情中人。愿意信他的人,倒也真以为父子情深了。
“大皇兄的哀切之心,我十分理解。且容我也提醒一句,绯儿亦是从生死关头熬过来的。她与我,虽名义上为舅甥
,实却情同姐弟。我又怎可能伤她?大皇兄切莫因哀迁怒,忘了推己及人才是。”
天震一顿,垂目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