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见状,立即直起身,接道:“这岂不正是疑点所在!和王殿下、敏仪内殿、自在世子、天频世子皆遇刺,只有
公主殿下安然无恙!”
天巽眯了眯眼,表情瞬间冷凝下来。
几乎从未有人见过昭王殿下如此盛怒的模样,惯常含笑的眉眼透着寒意,好似能刺透人心。他不言不语,只是立在
原处,四季却仿佛都轮了一遍。顷刻间便似有萧萧狂风大作,阴沉沈如小山似的乌云压在议政殿内,电闪雷鸣,雨
雪交加,令群臣无不动容。
益明帝定定地望着他,脸上瞬息万变。
“‘安然,无恙’?听丞相的意思,公主身上的刀剑之伤便不是伤痕了?为护住频儿,她耗尽灵力,未能保住自己
的孩儿,还险些进了鬼门关,都是作假?”
昭王殿下横眉冷笑:“她伤重将死,紧紧抱着频儿不放手,都是假的?!何丞相,你虽为老臣,还是频儿的外祖父
,但若再敢出此糊涂之语,孤与皇姐,绝不能饶你!”
他字字铿锵,话音落下,议政殿内竟是鸦雀无声。丞相额头上沁出冷汗,一时无言以对。
昔日总是一脸浅笑的和善王爷,朝夕之间浑如他人。所有人无不心思飞转,各自计算。
“父皇。”不待他人反应,天巽接着道,“既然相持不下,不妨让绯儿也过来一趟。或许有所斩获。”
益明帝点了点头,似是疲累地按了按紧锁的眉头。
天巽望着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厌倦来。他原本打算不失风度,舌辩群臣,将他们斗倒,再送上可决胜败的证据。
可此时此刻,他却不想再控制自己的情绪。性子突变惹来皇帝猜疑又如何?如此辛苦方能维持表面的父子情深,他
已经觉得很累了。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想博得父皇的信任。他的信任太过难得,更难于保持,时时都可能崩溃。
益明帝依旧多疑的反应,让他断绝了最后的希望。需要不断地伪装,方能获得父亲的怜爱,露出真性情付出真心,
反倒离间了父子之情,如此扭曲的亲子关系,不要也罢。
他只想付出一分,便获得一分。不想空怀着孺慕之情,得来的只是刺人的视线。
他只想告诉他,皇室也有兄弟情,也有二哥这种不眷恋权位之人,也有他这种并不唯权是图不择手段之人,他却始
终在疑心重重里试探他。
罢了,看清了父皇想要的是怎样的继承者,便足够了。
而他要做的,便是将这种权欲之兽赶尽杀绝,让充满皇室的妖魔重新变回真正的人。至少,在他目光所及的范围内
,都是有情有义的血缘至亲。
忽然,右手动了动,传来阵阵温暖。天巽这才发觉,他始终未放开洛自省的手。只是虚虚握着,那人却并未挣开。
天巽笑了。双眸灿若春光,暖意四溢。是的,他要让妖魔都消失,如此方能留住这个人,将他绑在身边,再不放开
。
转瞬间,昭王殿下便似乎又恢复成了平常模样。但,不论是目睹他神情变化的益明帝,或是早已察觉的析王,抑或
依然震惊的百官,都十分清楚,昭王已不是过去的昭王了。他不再隐忍,不再伪装,温润如风的外表之下,是沈渊
万里,是思敏善辩,是──君临天下的风度气概。
……
沉寂了半个时辰之后,洛自省手下的几位将军、秦勉、许驸马与武侯爷堪堪赶到。前去秦府宣召长乐公主陈绯的侍
官也匆忙而归,低声向益明帝禀报了几句。益明帝的眉头渐渐舒开,疑惑道:“意外之喜?”
群臣听了,苦苦思索,皆想不出在此等境况之下,长乐公主能带来什么意外之喜。有心思活的,作恍然大悟状,望
向驸马秦勉。秦勉却只是垂首静立,没有任何反应。
益明帝显然也有所意会,神情不由得缓和许多,连声道:“还等什么!快去!快让公主车驾入宫,在议政殿前停下
!”
车马不入宫门,更遑论直入朝议重地了。而帝皇竟下如此口谕,对长乐公主的宠爱可谓极盛,对长乐公主的意外之
喜也可谓满怀期待。
不多时,便听殿外一声轻铃般的笑:“孙女陈绯,叩见圣上。”
“勿多礼,快些进来。”益明帝道。
常年在行宫中养病,出嫁后也几乎从未在人前出现的长乐公主殿下优雅地步入殿内。她一身素服、容饰简单,但雪
肤鸦发、凤眸樱唇,更显清雅出色、气度动人。
帝宫正司奉命看座,公主殿下目光流动,盈盈一笑,摇了摇首:“谢圣上隆恩,不过,舅父与众位大人都站着议事
呢,我入得殿来已是破例,更不能坏了规矩。”
她婉言拒绝,益明帝却听得连连点头,毫无不悦之色:“你身体不好,朕也是恐你累着了。”略作沉吟之后,他方
又道:“绯儿,你可知朕唤你来是何缘故?”
陈绯螓首微颔:“是二舅父……之事。”
“你身子不好,便速速说了,到偏殿歇息。”
“在此之前,我不是说过,有意外之喜要呈给圣上么?”
益明帝、析王已经发觉她宽大的外袍中似乎藏着什么,都挑起眉来。
陈绯眼眸一动,柔声道:“好了,出来罢。”
众目睽睽,就见长乐公主的外袍之中,竟钻出个少年来!
那十来岁的少年一身圣宫素袍打扮,跪倒在地,恭声行礼:“参见圣上,圣上万万岁。”
益明帝惊讶地望着他,析王则浑身一僵,满脸难以置信。
一直未出声的天巽浅浅一笑,道:“父皇,你瞧他是谁?”
显然,他早已知道长乐公主会带来何种惊喜。抑或,这惊喜就是昭王殿下一手安排的。
帝皇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他,又落在伏地的小少年身上,声音已然有些许颤抖:“抬起头来。”
少年遵旨,扬起首。
只听得四周响起阵阵抽气之声──这少年,眉清目秀,熟悉无比,正是半年前遇刺身亡的析王世子天频!
“是频儿?”益明帝悲喜交加,竟立了起来。
形容相貌,无一不似。而且,右脸与颈部还有烧伤痕迹,正是入殓之前失火所致。这不是析王世子死而复生么!
议政殿内静寂无声,惊疑、惧意、恐慌,各种情绪逐渐酝酿。
天巽满意地看着析王派一片惊慌之状,勾起嘴唇。
析王从震惊中迅速回过神来,情动之至:“频儿!”说着,他上前几步,便要搂住失而复得的孩子。
但那孩子却迅速退下,躲在陈绯身后。
析王难掩悲意,复又落泪,伸着手向他走去:“频儿,不认得父王了么?”
孩子不语,紧紧抓着陈绯的衣袖,身体微微战抖。
益明帝拧起眉:“请国师过来。”他也下了御座,立在丹陛之上,俯视着天巽、洛自省、陈绯、天频、秦勉、天震
,将他们的神情反应都一一看在眼中。
“绯儿,频儿是怎么了?可有受伤?怎会死而复生?”
“回圣上,其中缘故,只有这孩子最清楚了。”陈绯轻柔地回道,将孩子搂在怀中,微微笑起来,“也只有他,才
知道当日的凶徒是谁。”
益明帝沉默了,不必再听,身在帝座五千年的他便已然明白来龙去脉。他已经可以预见到接下来的混乱与腥风血雨
。他丝毫不怀疑,将自己的本性隐藏了二十年之久的三子,能做到何种程度。他更不确定,他想做到何种地步。
天震血色尽失,轻声重复道:“频儿,来,快过来,到父王这里来。”
孩子慢慢地抬起首,仿佛尽了所有的勇气:“不。生养之恩,以死报之。我不再是析王世子,只是闵衍国师的弟子
,高频。”
“高频?高频?”天震愣了愣,失声大笑,回首看向天巽,“敢问三皇弟,他改姓是为何意!”
“这是他自己的意思。”天巽淡淡地道,“奉亲者为亲,舍了过去,如此而已。”
益明帝踉跄两步,颓然坐回龙椅上。刹那间,他身侧便多了一人,墨玉杖轻轻顿地:“好热闹。”
帝皇更显疲态,低声道:“国师,如此大事,怎么不告知朕?”
闵衍弯了弯唇:“陛下忘了,这是皇室之事,我不可牵涉其中。不过,收他为徒只是看中了他的资质,不为其他。
”
益明帝默然。
闵衍又道:“陛下何妨听完再议?”
益明帝望向殿内众人,他从未如此清楚地看见天震的窘态、天巽的自信。“频儿,将你所知之事,慢慢道来。”
“是。”高频道,垂下眸,不看任何人,“当夜,孙儿早早睡下,半夜醒来辗转反侧再睡不着,便独自越过小花园
去找绯姐姐。才入得姐姐殿内,便听几声闷响,就有尸首倒伏在眼前,血流遍地。孙儿恐慌,哭喊起来,却不见一
个侍卫。绯姐姐听得孙儿的声音,匆匆起身,但未到孙儿面前,便被一群黑衣人拦住。孙儿自负曾学过武艺,抽剑
迎上去,不过几个回合,旁边一剑刺来,便痛得什么也不知道了。再醒来时,已身在圣宫。国师收孙儿为徒,为孙
儿调养身体。之后,孙儿请师父给三皇叔报信,才再见到绯姐姐。”
“如此说来,你这些时日,都在昭王府了。”
“是。”
帝皇微合了合眼:“为何不回析王府?”
“孙儿看到了。”高频的声音越来越低,抬起首来已是双颊湿濡,“刺孙儿一剑的,是师父,是师父……师父只听
父王之令。”
天震惨白着脸,不再言语。
益明帝长叹:“如此说来,秦放言你们有习武之约,皆是假的?”
“习武之约是真的。但孙儿去二皇叔府上之前已经向师父言明,今日暂休。所以,孙儿本以为,师父绝不可能出现
──”
“大皇兄。”天巽接过话来,眉头微攒,“人人皆知你疼爱频儿,原来再如何疼爱,也可随意弃之。如此,你还有
什么话要说?”
天震浑身一动,跪倒在地:“父皇明鉴,此事皆为秦放所为,儿臣毫不知情。儿臣怎可能弑弟杀子!父皇,您要相
信儿臣!”
益明帝嘴唇动了动,却并未出声。
析王一派除了秦勉以外,皆伏身叩首,异口同声:“陛下,析王素有孝悌之名,绝不会做出这等残忍之事!一切都
是秦放自作主张!”
就算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承认,妄想着有路可退么?天巽冷冷地一笑,从袖中摸出个细白玉瓶来:“频儿,过来。
”
高频奔过去,盯住那玉瓶不放:“喝的?”
“喝的。”天巽温柔道,捏捏他的脸,“信不信我?”
“信!”孩子眉开眼笑。
天巽心里颇有感慨,看着他将那瓶中之物喝下去,继而满脸疑惑:“三皇叔,你诳我。瓶子里根本什么也没有,没
尝到半点滋味。”
“这是极珍贵之物,十分稀少,所以你才没有感觉。”天巽笑道。
冷不防身畔传来询问声:“昭王殿下,这是从哪里得来的?”叔侄俩瞧过去,却是闵衍。他一脸高深莫测地拿过那
玉瓶,闻了闻,金蓝双眸闪过诡谲的光芒。
闷了好一会的洛自省终于寻得出声的机会,道:“国师莫管来处,只管确定这物事是真是假。”
“若不是真的,我岂会多此一问?”闵衍一个转身,便飞回御座边,将玉瓶呈给益明帝。
益明帝一怔,盯了那玉瓶半晌,才又仿佛惊醒一般,看向天巽与高频。
“大皇兄,我总算知道,你当时为何连频儿的身体都要毁去了。”天巽握着高频的手,轻轻一笑,气度高华。
天震伏身在地,没有任何反应。
天巽牵着小家伙,来到他身侧:“频儿,你告诉他,你手腕上的血脉,是什么颜色?”
高频眨了眨眼,惊讶道:“血脉当然是青色──咦?怎么会是血红的?”
益明帝听了,缓缓起身,伸出手道:“频儿,过来。”
高频不知所措,天巽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他才慢慢上了丹陛,跪在帝皇身前。帝皇看着他手上赤红的血脉,竟呆
怔住了。
天巽浅笑了笑,优雅地跪地行礼:“北青东玄南赤西银。频儿是溪豫皇室血脉,所以大皇兄才毫不怜惜。只因此事
若败露,便是欺君大罪,罪无可赦。”
析王攥紧双拳,骨骼格格作响,忽然猛地跳起来,双目赤红,状若癫狂:“当年内殿确实有孕!我有世子!”
闵衍低声道:“我数度为敏仪内殿切脉,确实是喜脉。”
“我的孩儿出生之后!国师也验过血!是我的世子!”析王吼道,指着高频。
闵衍再度颔首,轻描淡写:“那时的世子,确实是青脉无疑。”
国师之言的确是事实,态度也不偏不倚。但此时此刻,却句句都不合时宜。洛自省十分不敬地剜了他一眼,天频也
偷偷地瞄着他,陈绯更是蹙起柳眉。
天巽却是不急不缓,也不理会他,接道:“莫非皇兄想说,不知频儿何时何地被人换了?无妨,敏仪内殿必然知道
内情。”
天震闻言,竟倏然狂笑起来:“父皇!父皇……你的好皇后!都是你的好皇后!此仇不报,枉为人父!”
益明帝浑身一震,放开高频,嘶哑着声音道:“传朕旨意,析王天震欺君妄上,弑弟嫁祸,凶顽残虐,褫夺封号,
囚天牢待朕亲审!”环视周遭,又道:“析王余党,下狱待查!”
瞬时间,议政殿内一片混乱。哭号求饶之声不绝于耳,上百侍卫一拥而上,将天震与同党带了下去。
待恢复平静,百官只剩下六成。
益明帝惨笑数声,目光依旧锐利:“巽儿,满意么?”
天巽抿直嘴唇,无比坦然地与他对视:“不,父皇。儿臣不满意。”
第四十四章:父子对决
庄穆威严的议政殿内,父与子,一上一下地对视。帝皇端坐御座之上,神色不断变化,昭示着他起伏不定的情绪,
搭在龙形扶手上的双掌青筋毕露;昭王殿下背脊挺直,立于丹陛之下,面上虽无惯带的浅笑,却依旧十分宁静。一
个身居高位手握皇权,却被翻滚的不悦与怒火煎得难熬,全然失了平日的气势万丈;一个直面真龙天子生杀予夺之
力,却毫不在意、泰然自若,与往常并无二致。
性命得保的臣子们早已悄然退下,整座殿中,只角落里立着四人,神色各异地望着对峙的父子二人。闵衍自不必说
,兴致盎然,仿佛就等着他们争执起来;高频皱着小脸,忧心忡忡,却又不敢打扰;陈绯凝着俏颜,淡淡地望着,
好似在思索如何破解此境况;洛自省难得面无表情,看起来却对眼前这一触即发的形势并不担心。
“不满意?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嗯?”益明帝一拍御案,终于开始发作,“你胜了,朕会将所有一切都给你。不够
么?!”
“那么父皇要如何处置大皇兄?”天巽眉轻轻一挑,温声道。如此柔和的语气,仿佛他的询问并非事关成败,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