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楼阁远眺,可以看见秦庄门口硝烟弥漫,嘶喊声直破苍穹。
只要一打起来,不管昼夜都能感受到浓浓的杀气,直搅得人夜不能寐。
明倚从床上坐起来,披上衣衫站在廊外,猩红的火光在夜幕里跳跃,楼下是一拨拨冲上去支援的死士。
夜风穿堂而过,冷嗖嗖的,寒意直刺入骨。风声暂歇的当口,身后鬼魅般闪现了一个人。
明倚并没有回头,目光一直落在远处,“出什么事了?今晚似乎更激烈些。”
影抿紧了唇,隔了半响,才低声答道,“我来,是奉主公之命来告诉你,尽快远离此地。”
握于栏杆上的手兀地收紧,明倚低声道,“这么说……他愿意放我走了?”
“是。”影皱紧了眉,“他希望你回南疆,再也不要踏进中原一步。”
“到底出什么事了?”明倚倏地转过身来,一瞬不瞬地看着影。
影走过去,草草为他收拾行装,“不要问了,走吧。”
“两年了……”明倚垂眸,轻声道,“我被困于此整整两年有余,今日却可以走了?”话语中不无嘲讽。
影手下的动作一顿,然后更加利落迅速的收拾起来。
“师哥。”猛地抬起眼,明倚盯着他的背影缓缓道,“我知道你从不骗我。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五哥他为
何……”
“你不想走?”影转过身来,静静回视。
明倚一愣,苦笑道,“想。怎么不想?日日夜夜都想……谁愿意这样过日子?”
“那便记住,他皆是为你好,如今,他让你走,定然也是护着你的。”
“我知道。”明倚坚定的说道,“所以,现在我更加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走,或留,难道就不能让我自己决定一
次吗?”
影的眼神微微松动,过了半响,才闭了闭眼,有些苦涩地低低说道,“……主公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如今已经病
得连床都下不了。”
明倚脸色一白,颤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了?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本来也没多少人知道,再加上他刻意叮嘱不可向你泄露半句。”影顿了顿,继续说道,“……年前就已经发作了
,咳血越来越多,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是倾尽了心血要反击,可是你我皆知,自上次刺杀失败以后,再无转
机。”
“梵音宫也不知为何要突然与我们作对,内忧外患,他要顾虑的事总是很多……”
明倚颓然的退后两步,哽咽道,“要怎么做才可以救他?紫竹林里的鬼医怎么样?可以救吗?”
影张了张口,侧开身子,残忍的吐出事实,“无药可救,无人可医。”
“是么……”他轻声问道,身子已然摇摇欲坠。
……
夜色如墨,远处火光漫天而起,又不知死了多少人了。
临走之时,影听着少年在身后低声道,“对他的事,你说的话总是比平时要多很多。可惜……五哥这辈子从不爱人
……”
“惜己之人,重如千斤。”影微微苦笑道,“你误会了。”
第五十六章:殇离
枯黄的叶落得满院皆是,日光白晃晃的在头顶悬着,是秋日里麓雪山少有的好天气。
明倚还未走近,远远便见一人坐在躺椅上闭着眼晒太阳。
一改平日死沉沉的黑色,今日他着了一身淡青色的衣袍,袍底绘了三两枝青竹,挺拔坚毅,使他整个人透出一种温
润的书卷气。
明倚放轻脚步走过去,视线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些难过起来。
蹲下身去,明倚轻轻握住他微凉的手,柔声道,“五哥,外头风大,进去睡吧。”
明重手指微动,慢慢睁开眼,静静看了明倚好一会儿,才微微笑道,“我喜欢躺在这儿,今儿个阳光很好。你用过
午膳了吗?”
两兄弟已是许久未这么亲和的说过话,明倚眼圈微红,急忙点头道,“吃了,以后都会好好吃饭,不会让你担心的
。”
“那就好。”明重笑了一下,喃喃重复,“……那就好。”
“你的病……”明倚犹豫着忧声问道。
明重闭上眼睛,舒出一口气,语气平淡的说道,“……今日好多了。”
“今日?”明倚思及他与平日相比的种种不同,不禁疑虑徒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重唇角微翘:“人总会有死的一天,只是早或迟的问题。这几天,我老是想起以前的事,也许……会带着遗憾走
。”
“五哥……”
“没关系。”明重拍拍他的手,“我斗不过他,否则当初也不会丢了皇位。平心而论,他比我更适合做皇帝。”
明倚蓦然一惊,抬头望着他。
明重笑了,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像是水一样平静无波,里面微光闪烁,一如多年前。
“我其实不能理解你跟他之间的事,初时听的时候,觉得愤怒、难堪,甚至于觉得你们侮辱了皇家的血统。”明重
顿了顿,思索着说道,“当然,现在也是想不透的,但五哥希望……你能开心。至少,在我走之后……”
眼泪滚落出来,明倚握着明重的手微微紧了紧。
秋日的阳光扬扬洒落下来,将两人的身影圈出一团淡淡的金色。
“我记得父皇在世的时候,有一次去春狩,我猎到了很多的猎物。父皇很高兴,当即就赐了我一把金羽弓,那是天
下第一名匠打造的啊,世间只得一把……”明重的目光虚虚落在空中,唇角弯起一抹浅笑,“母妃知道了,私底下
还给了一块水玉,都是好东西。”
“可是后来……你把它给了我……”
“是。”明重点头,像是回忆起什么,笑得很开心,“那时你见我戴着,很喜欢,我便给了你。”
明重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有时候是很久以前的,有时候是近来发生的,时间的顺序越来越乱。
明倚怔怔看着他,心里像被刀割过一样,眼泪流得再急,也纾解不了痛楚。
“还有那次元宵偷溜出宫……”声音渐渐弱下去,明重猛地咳嗽起来。
明倚慌乱的替他顺着气息,哽咽道,“很难受是不是?不要再说了……”
“不,你听我说完。”明重握紧他的手,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来,“那年元宵节我偷溜出宫……瞧上了一盏琉璃灯,
样式很特别,我知道……咳咳……你一定会……喜欢的。”
“可是,他要让我猜中……咳咳咳……灯谜才肯给我……”
“有位官家小姐也是……看上了……我们同时猜谜……咳咳……可是最后我却……输了……”声音渐渐弱下去,明
重释然一般闭上眼,“我嫌丢脸没告诉你……”
“下一次,五哥一定买给你……”手脱力一般松开来。
冷风吹起,长袍上的青竹随之微微荡漾,青年的唇边含着一抹浅笑静静睡去。
明倚一眨眼,泪珠滚下来,衣襟满湿。
当夜秦庄被攻破,胜利的马匹踱步走进的时候,面对的却是一座空城,连个人影都捉不到。
亭台楼阁在月光的铺洒下幽幽泛着冷光,夜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
绿衣女子持着长鞭坐在马上,目光冷冷绕了一圈,抬高下颚道,“谁来告诉我,人呢?眼皮子底下也是能溜走的?
”
“回阁主,日落时分,秦庄的当家人去了,他们大殿宣布此消息,之后……之后就……”
“就如何?”女子的声音轻柔入骨,却莫名让人寒意滋生。
“……不、不见了。”
鞭子破空而响,如蛇一般在空中蜿蜒着甩出去,一把砸在方才那个低声应答的青年身上!
青年重重摔落在地,衣衫破裂开的一瞬,皮开肉绽,鲜血汩汩而出。
“那么多人是空气啊?我看你的眼睛留着没什么用!”绿衣女子杏目圆睁,“你是哪一阁的?说出来,回头我报给
你主子也算是个交代。”
青年痛得脸色惨白,却梗着脖子答道,“回阁主,是蓝渊阁。”声音尽量响亮。
“好,也算有骨气。只是跟你家主子一样没脑子!”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扬鞭要打下去的时候,一声清亮的声
音却响了起来。
“住手!”人群里走出一个身穿水蓝衣袍的男子,火光中的照耀下他眉目精致如画,举手投足间更添风情。“绿浮
,你这样做会不会过分了些?”
“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宫主面前的红人,蓝睢蓝阁主。”绿浮摸着棕马的鬓毛怪声怪气的说,“怎么?又
被送回来了?一年到头,送来送去也不嫌烦。”
蓝睢脸色一白,垂眸低声道,“他怎么待我,是他的事,还不轮不到他人嚼舌根。”
“你……!!”绿浮瞪了他半响,咬牙咽下一口气,勒马往里走,“还愣着干什么?进里面去搜!既然可以消失,
暗道必然在这里!”
众人得令,纷纷迅速散去。
蓝睢走过去,将伤重的青年扶起来:“抱歉,跟着我的人,总是倒霉的。”
“阁主……”
“一宫四阁,我这蓝渊阁怕是最多人不愿进的。”蓝睢微微一笑,“……你说呢?”
青年张了张口,又呐呐闭上。
——谁让他们有了个既不会文也不懂武的阁主呢?
明倚坐在冰凉的阶梯上,怔怔发呆。身后是布置的整齐而又庄严的灵堂,白色充斥了整个视野,直把人逼得心里发
堵。
明重是把一切后路都想好了,当明倚抱着他冰凉的尸身随着众人有秩序地乘着洞穴内的小船逃走之时,便已经知道
了。
但是眼前,这个隐秘在山林间的小宅院却是明倚从未想到过的。明重那样骄傲好斗的人,死后……却更愿意葬在这
里,与清风落叶为伴。
思绪蓦然被打断,影从灵堂匆匆走出来,面色发沉:“明倚……出事了……”
第五十七章:重逢
明倚站起来,目光不自觉向灵堂内望去。
影紧蹙着眉,说道,“主公身上的毒性太深,如今毒素渗入骨髓,尸身……已经开始有腐烂的征兆。”
明倚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疲惫的问道,“你有何办法?”
影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缓缓吐出两字:“火葬。”
“不行。”明倚断然否决,“身前他贵为皇子不能享尽应有的富贵荣华,死后必将厚葬,我容不得他再受这点委屈
。”尤其是面目全非的入殓。
“好,我知道了。”影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似乎对于他这样一说已经猜了七八分。
影迈开步子往外走去,明倚在身后问道,“师哥,你要去哪里?”
“想办法保住尸身。”
“什么办法?”明倚跟上去,拦住他。
影静静看了他半响,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道,“如今主公一死,难保暗血盟没有二心,你需得好好看着。”
“办法很危险是不是?”明倚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固执的追问道,“你究竟要去哪里?”
“三日之内,我若回来,他的尸身必将安然无恙。”影顿了顿,低声道,“若回不了来……你好好照顾自己。”
他终究一个字也不肯说,明倚深知他的性子,也不再逼问,只紧锁着眉看着他在夕阳下渐行渐远。
深夜,中宫内。
一抹明黄的身影端直着身子坐在案几前,锁着眉细看奏折,偶尔奋笔疾书,表情亦从未变过。
冷风穿堂而过,半开的窗户哗哗作响。
伺候在一旁的小太监赶忙放轻脚步跑过去,欲将窗户掩上。
然而,只听得“咚”的一声。小太监已经仰躺在地。
珠帘被撩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紫衣男子,只见他大大咧咧往桌边一坐,取了糕点咬下一口,眉头一皱,呸地一下吐
了出来。
“你这儿的贡品可愈发难以下咽了。你说往后我还来什么来?”
明弦眼也未抬,淡淡道,“不爱来就别来。”
紫衣男子唇角一弯,站起来拍拍衣袍下摆,扬起下颚往外走,“好,本宫回去,反正你也不愿听结果如何了。”
明弦握着笔杆的手紧了紧,在他快要走至大门的时候,急忙说道,“……结果如何?捉到他了?”
紫衣男子回身挑眉,故作迷惑道:“哪个他?”
“你究竟说不说?朕……”
“一共两兄弟,你要我说,也得说清楚。是大的呢?还是小的呢?”
明弦眯着眼看他,咬牙道,“师、同、轩!”
“啧……你脾气越来越不好了。”师同轩旋身悠悠落坐,一边喝茶,一边懒懒道,“大的死了,小的……”故意一
顿。
明弦眼眸一闪,眉微微蹙起。
“逃了,唉,可惜可惜……”
“逃了?”明弦倏地站起来,冷笑道,“你不是自称天下第一嘛,怎么连他也看不住。”
师同轩仍是不恼,只是笑道,“我没去,让绿浮去的。”
“这样说,她这阁主不做也罢!”
“你也别迁怒别人,她,我已经罚过了。日后,还有很多的事要让她去办。”师同轩叹然道,“你说你,为了一个
背叛你的人值得吗?”
明弦颓然坐下,看着案几上凌乱地摆放着的奏折缓缓道,“他还欠我一个答案……上一次,我忘了问,这一次一定
要让他说清楚。”
……
临走之时,明弦第一次淡淡劝道,“蓝睢挺好的,你若不喜欢他,便放他去吧。”
师同轩脚步一顿,轻笑道,“怎么了?喜欢上了?我可以送……”
“不要再将他送来送去了,这些年他为你办的事还不够多吗?而且,你明知我心里只装得下一人。”明弦蹙眉打断
,“……你也是。”
风过,烛火晃了一下,瞬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