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同轩的声音在黑暗中低低传来:“不,我心里一个也装不下。像你一样……太累。”
“……”
一道黑影倏忽略过掠过屋顶,轻微的声响后翻身落地。
御林军穿过小道,为首的男子忽然惊呼道,“……谁?”声音低沉戒备,引得跟在身后的人也举起长枪四周张望。
“你过去看看。”随手指了一个人,为首男子下颚点了点被风刮得左偏右倒的草丛间。
那人应了一声,小心挪步过去,将长枪狠狠在半人高的草丛里刺了个来回。黑漆漆的一片,也看不大清,他做了做
样子,快步跑回去报告未发现任何异样。
“那好吧,继续巡逻,都给我认真点!”
“是!!”整齐响亮的应答。
影从假山处绕了出来,松了一口气,正辨别好方向,抽身欲走,忽然被人牢牢擒住了手腕,蹲了下来。
“师哥……”明倚挡住影攻击而来的手,压低声音唤道。
影微微一怔,忽然低声呵斥道,“你跟着我?”
明倚笑了笑:“我功夫虽不及你,但是使用暗器和追踪的功夫却是无人能比。老头疼我自然也是因为我学出了名堂
来。”
影紧紧蹙起了眉。
明倚收敛了神色,认真道,“既然我都来了,你也不必再劝我回去。皇宫我比你熟,你告诉我要找什么东西?”
“凝羽水。”影无奈道,“现在在太后的寝宫,原也是南疆进贡之物。”
“你如何确定还在那里?”
影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确定……但总要一试。”
“好,我们现在就去。到了太后寝宫,你在门口替我看着,我进去找。”明倚见影欲言又止,不禁补充道,“你放
心,那里我很熟悉,连她平日里将东西放置在何处也一清二楚。”
两人商议好之后便迅速行动起来,明倚对地形很熟,闪躲起来比影独自一人前来的时候要好上许多。
先行引开站在太后宫门前守夜的小太监和侍卫,明倚对影点了点头,便见他跃身挂于横梁之上,几乎与夜色融到一
块去。
明倚推门走进去,先是走到书柜上小心摸索,一个个盒子打开,动作迅速而不带任何声响。
屋子里静悄悄的,纱帐轻轻拂动,床帏里的人若隐若现。
忽然,一声轻咳传来,明倚动作一顿,细听之后,再继续翻找。
然而不多时,轻咳声越来越重,竟是有了撕心裂肺之感,明倚心头一动,想到的便是五哥所得的咳血之症。
细闻之下,连这屋子里弥漫的淡淡药香味也是极其相似。
这里,躺着的是杀害母妃的仇人……我……
明倚的五指用力蜷曲在一起,全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内心交织着,恨意冲过头顶,让他一霎那眼眶发红。
静静站了半响,直至那咳嗽声渐弱,他才深深呼出一口气,不可误了大事,不可……
正待回身继续寻找,只听一声尖锐的叫声,太后翻坐起来,哽咽的喊着:“不、不是……你儿子不是我害的,你也
不是……不是不是!宸妃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不要了……”话音刚落下,便又猛地咳嗽起来。
“她的封号你也配叫!”黑暗中突然传出一声清冷的男音。
太后被吓了一跳,睁大了眼四处张望,喘了口气,厉声道:“你是何人?不要装神弄鬼!给哀家滚出来!”
“嗖”地一声轻响,烛火瞬息亮起来,摇晃着来人冷硬的光影。
太后苍白着脸色猛地将背往床角靠去,喃喃道,“你、你不是死了吗?皇上……皇上说……”说至此,她忽然一顿
,尖锐的拔高声线,“不,他骗我!他居然敢骗我!”
第五十八章:失去
明倚曾想过无数次杀死这个女人的方法,在哪种情况,如何死去,他甚至闭着眼睛就能将种种细节一一说出来。
但是这些方法里,竟没有一种会像是今天这样的。她的结局,一步步皆是由明重亲手安排的。而这步棋,竟在不知
不觉间下了十多年。
怪不得明重从不着急报仇,因为他知道,只要他想让她死,她绝不会在这世上多活一刻。甚至于在最后,他让这个
女人染上和自己一样的病,让她在毒入骨髓的同时,也尝尝他生前所遭受的痛!
明重说,也许带着遗憾走……
是怎样一种遗憾?是恨不能夺回皇位,还是恨不能活着将这个女人折磨万千,而不仅仅是选择让她毒发而死?
这个答案,再没有人知道。
如今,明重死了,太后也会死……
这世上,他最亲的人和最恨的人都会不复存在,可是他仍在这里,孤孤单单的在这里。
是啊,他也算是报了仇,可是心里竟没有原来预想的那样高兴,甚至他觉得压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着不了地。
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明倚不禁退后一步,面色苍白起来。
“你要这东西,是吗?”太后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掌心里摊放着一只银质的小瓶。
外头的争斗愈演愈烈,火光倒影在房门上摇摇摆摆,如同一只吃人的猛虎。
明倚在这片厮杀声中,渐渐心慌起来,五指兀地收紧,他快步走过去想要夺取。
然而太后已是将瓶子猛地拔开,厉声喝道,“站住!”
见明倚乖乖停下脚步,她这才残忍笑起来,声音愈发温柔:“这凝羽水,全天下也只得这么一瓶,你觉得……哀家
会给你吗?”
瓶子渐渐倾斜,眼看就要倒出来了,明倚急道,“不要!”
太后抬眼看他,目光中满是讥讽的笑意。
“不要倒……不要倒……”明倚红着眼睛急忙叫出声。
“不要?”太后皱眉喘息了一下,几乎疯了一般哈哈笑起来,过了片刻才慢慢说道,“……当初你母妃死的时候,
也是这么说的……她求我不要杀她?呵,多可笑?由头至尾,她就像一只可怜虫,只要我一用力!”瓶子猛地往下
倒,药水从里面流出来,溅落在地,“她就得死!!!你也一样……”
话音刚落地,只听刷的一声轻响,剑光微闪,已是毫不留情地直直刺入太后的心口!
与此同时,房门被猛地撞开,明弦的身影僵硬的停滞在门前。
太后的眉头紧紧蹙起,唇齿间渐渐流出猩红的血液。
明倚脸色惨白如纸,眼睛呆滞的睁大,手不可抑制的颤抖着,几乎握不住剑柄。而就在这刹那,太后却已抬起手来
,握住锋利的剑刃,倾力往自己身上送!
“母妃——!!”明弦跑过来,一把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接住。
剑身埋入她的心口,骨肉撕裂开的声音清晰得就像是响在耳侧,明倚难以置信地退开来。
即便是她痛苦的全身痉挛,眸光却一瞬不瞬射向明倚。
那里面含着太多毒辣的怨恨,如跗骨之蛆,如影随形的粘在他身上。明倚只觉得全身发冷,四肢僵硬得再也无法动
弹。
她一手牢牢握紧明弦的手,一手却吃力地抬起来指向明倚,断断续续的说:“你们……斗不过……哀家……哈哈…
…你们母子……永世……不得安好……不得安好……”
最后一个字呢喃着落地的时候,她已是双目微闭,气断人绝。
门外火光冲天,弓箭手一排排整齐排列,蓄势待发。
冷风刮得大门咣咣作响,月光泄入,竟照得满室凄然。
明弦紧紧抱着她,泪水从眼眶中滚落出来,滴落在她猩红的血液里,渐渐混在一起。
“母妃……”明弦嘶哑的叫出声,心如刀绞,几乎痛苦得全身颤抖起来。
明倚怔怔看着他们,泪水沿着脸颊不断淌下来,无声无息。
方才他不过是作势吓吓她,就算有伤,也应当是皮肉之伤,但是她却在第一剑刺过去时口吐鲜血……
“四哥……我没有……”明倚苍白的双唇不断阖动着,半响才喃喃吐出几个字。“我没有……是她自己……”
“为什么要杀她?”明弦兀然抬起头来,眼睛里血丝交缠,印着的满满皆是痛苦与仇恨。
仇恨?明倚不自觉摇晃着退后一步,他恨我……他竟真的……恨我……
“她都身染重疾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她?!”明弦哑声质问着。
“四哥……”明倚迈步欲走过去。
“不要叫我!”明弦冷冷看着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不、配!”
脚步颓然停下来,明倚呆呆看了他半响,忽然垂眸苦笑一声,哽咽着低声道,“对,我不配……像个这种低贱之人
如何配与你有血缘之亲?”
弓箭手将弓箭拉满,泛着冷光的箭端齐齐对准明倚,只要稍有动作,只怕会万箭穿心而死。
明倚抬眼,慢慢在四周环视一眼,再定定落在明弦身上,轻声问道,“你要杀我?”
四目相对不过刹那,明弦却是捏紧了拳头,稍稍别开眼,冷声道,“束手就擒吧,你逃不掉。”
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明倚慢慢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声音苦涩,渗进心里,密密泛着疼。
身后是一扇窗,明倚顺势退后抵在墙上,目光直直落在明弦身上:“明弦,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名字……过去种种
,我希望从今天起,忘个一干二净。”
“这辈子,我骗过你很多次,独独有两件事我问心无愧……在寒山书院那些日子,我是拿真心与你相交,此第一件
。第二件,太后我没有杀,我虽然恨不得她在我手上死一千次一万次,但是我还不屑于在这种时候再取她性命!”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该说的都说完了……”
“如果可以,我宁愿这辈子不曾见过你,不曾与你做过兄弟。就算非是兄弟不可,我也希望自己不曾对你动过心…
…”
最后一字落下的时候,他猛地将手中的珠子掷落在地。
只听“轰”的一声大响,白烟四起,瞬间迷了人眼。
明弦心中一颤,急忙冲过去,却见窗户颤动,窗外一汪碧池凌乱了波痕,从中心急急荡漾开去。
“给朕找!!!快给朕下水找!!!”明弦仓忙回身,红着眼急急吼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夜总是格外的冷。
枯木摇摇摆摆,风卷着落叶不知又飘向了何方。
一夜的搜索无果后,明弦湿淋淋地站在碧池边,任谁劝也不肯上来。
身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脸色被月光照得惨淡一片。脸上挂着的,不知也泪,还是水,只是固执的融在一起,割起
心痕一道道,血迹斑斑。
“如果可以,我宁愿这辈子不曾见过你,不曾与你做过兄弟。就算非是兄弟不可,我也希望自己不曾对你动过心…
…”
明弦闭起双眼,忽然如嘶吼出声,如困兽一般,声音凄厉嘶哑,直破苍穹。
很多年后,他依旧能记得那个秋夜,他同时失去了两个最爱的人。
一个撒手西去,一个再不回头。
第五十九章:多年以后
时光磨失在漫长的等待与搜寻中。
六年后,荆州。
春雨绵绵下着,白衣男子撑着青纸伞低头在人群里穿行。随风飞溅的雨珠调皮地窜到他身上,染湿了衣袍的一角。
只见他白皙修长的手将药包的绳线紧紧拽着,一晃一晃的随着他走动的步伐而来回荡悠。
“公子——”刚踏上拱桥,身后传来嘹亮的呼喊。男子只当没听见,脚下的步子迈得愈加急切。
小厮急得直跺脚,左躲右闪的往前挤去,像是一条灵活的小鱼。他一路往前,一路大声喊道,“大家让让,谢谢谢
谢。”
终于在街头的拐角处将男子堵住,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皱眉道,“主子你又乱跑!早上熬的药吃过了吗?”
男子将伞抬高,渐渐露出面容。
下巴是尖尖的,轻轻一握便能捏住。唇是淡淡的粉色,鼻子高挺,目似点漆。明明只是清秀的眉目,长在他脸上却
并不显得平淡,反而有种清俊雅致之感,像是泛着墨香的山水画。
“阿如。”他唇角弯起,略带讨好之意,“那东西不要再吃了吧?我都要吐了。”
“不行!”阿如瞪着他,严肃道,“大夫说你体内寒气重,必须吃!这才吃了两回,怎么就厌了呢?”
明倚哼了一声,绕过他就要走。
阿如却是一把将他拽住,鼻子往他身上嗅了嗅,忽然将他手中的药包扯了过来。
“诶诶……你做什么?小心点。”
阿如撕开药包,忽然抬起头瞪着他。
明倚讪讪笑了笑:“药苦嘛,吃些零嘴好咽些……”
“主子……”阿如语重心长的说,“你病好了再吃,不行吗?”说完,他也不等明倚应声,把药包往自己怀里一收
:“我保管好了,走吧,回家。”
“到底谁是谁主子啊……”
明倚委屈的看着他在雨里昂首挺胸往前走的背影,嘀咕着说道。
阿如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去,见明倚撑着伞却是往反方向走了。
“主子你又要去哪里?”他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大叫。
“办案子。”明倚微微笑起来,像是一只小狐狸,“两日后回来,别惦记啊。”
“哦。”阿如点点头,回头又走了几步,忽然冲出去:“……那药呢?你不吃了?”
巷子口白色的身影一晃就消失了,哪里还有人?
是夜。
一道黑色的身影急速奔跑着,终于行至一棵大榕树下,她喘息着停下来,有些脱力地靠在树干上,眼睛仍不忘四处
戒备的张望。
刚松了口气,头顶却传来男子轻笑的声音:“跑够没有?把解药交出来吧?”
琅晴雪只觉得头皮一紧,瞪大着眼倒退几步,见白衣男子躺在树干上,悠闲晃着脚。
“你你你——”
她毕竟年纪还小,平日又自视甚高,本以为已经将他成功甩脱,不料这人竟跑得比自己还快!
明倚笑了一笑,指尖夹着金叶细细看着,淡淡道,“把解药交出来,我不为难你。姚家千金的命不是你该拿的……
”
“不给。”琅晴雪把头一扭,高傲道,“她勾引我喜欢的人,该死!”
“真不给?”明倚微眯眼,故意拖长了音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