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爱恨皆空（下）
连日来的不安终于应验了。
那些心灵相通的瞬间只是单方面幻觉吗？难道，当回到热闹的人类社会圈子后，之前共同渡过的一切终究成了泡影吗？
原来，最痛的感觉不是得不到，而是自以为得到了又眨眼间失去了。
脑袋里浑浑噩噩，什么都无法思考，唯独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定要早日离开这里。
瑞斯魂不守舍地离开门口，恍惚间突然撞到一个强壮的胸口。不一样的气味，不一样的温度。
虽然心里有了答案，但瑞斯仍旧傻呆呆地抬起头看看是谁。
果真不是他。
菲尔早在第一次见面就记住了瑞斯。出色的相貌和与众不同的气质，即使在一群卓越的男人间仍然那样醒目，让人看了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看出他心情不好，菲尔很体贴的微笑道：“哎呀呀，看看我，光顾着找东西了都没看路。撞疼你了吧？”
其实他才是被撞的那个吧。知道他是好意，瑞斯用力挤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说道：“是我走神了，对不起。”
“哈哈，看我们俩，为这点事还要来回谦让。那个，我想请你帮个忙，我这人总是丢三落四的，有件东西又不见了，也不记得掉到哪里了。你这会儿有没有时间？帮我一起找找吧？”菲尔笑得阳光灿烂，一边抓抓头一边说道。
“啊？可以。”找点事做也好。
两个人漫无目的到处找着，菲尔也不着急，嘻嘻哈哈地不停找着话题逗着瑞斯，对瑞斯的心不在焉也不在意。
两人转悠了很久，各种八卦趣闻也扯了一大堆，但什么也没找到。
菲尔突然提议：“啊我想起来了，之前去过一个地方，有可能掉到那了。走，也许还在。”说着也不等瑞斯反应，拉起他就走了。
菲尔带他来的地方是议会院一角的一个塔楼顶层。
没有墙，没有窗，仅有几根柱子支撑着房顶。
视野广阔，旋转一圈可以看到草原任何一个方向。
清爽的柔风，带着草原特有的清香，缓缓从额角拂过，揉揉地擦过脸颊，吹起颊边顽皮的翘发。鼻子中能闻到一股似有还无的奶香和花香。
瑞斯看着一望无垠的翠绿、悠闲吃草的羊群、肆意奔跑的骏马，听着嘹亮愉快的歌声……忽然明白菲尔为什么带自己来这里了。
找东西，还真是个不错的借口。
瑞斯深吸一口气，一股舒爽注入心间，积蓄地阴霾冲淡了些许。瑞斯觉得自己混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冷静了。
瑞斯暗自唾弃自己一句。
转头看看佯装还在找东西的菲尔，嘴角翘起一点弧度，由衷地露出一个感激的浅笑：“谢谢你，菲尔。”
菲尔抬头看他，明媚清澈的笑容让他有一瞬间的怔愣，然而很快又调整过来了，“嘿嘿，被你发现了。看来我的方法还真是不高明。”
“不，很管用。我感觉好多了。谢谢！”瑞斯记住了眼前这个和善、阳光的帅气青年。
……
调查重新进入了死胡同，那就是，没有线索。
一群人围坐在屋里愁眉不展，一腔力气没地方用。
自打奥德纳的态度有变，瑞斯已经好一阵没在众人面前说话了。不过这会儿案件遇到瓶颈，他想起了之前自己的那个猜测。
“也许，卫队中有内鬼。”瑞斯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见其他人都疑惑地看着他，瑞斯把自己的想法从头分析了一遍。
这个想法很有道理。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找到新的突破口。
至少可以先在这个假设的基础上去验证一下。
“我有一个办法。”奥德纳从头到尾地理了一下思路，“假设这个凶犯就隐匿在附近。那他恐怕也在随时注意我们的动向。咱们正好将计就计，放出烟雾。对外，就说在最后一起未遂事件中，我们发现了凶犯作案的一个惯用手法，这是一个重大突破，相信不久就能找到凶手。”
“哦……那这样的话，真正的凶犯就会紧张、不安和好奇，也许会因此露出什么马脚，对吧？”科林很机灵地顺着老师的思路往下思考。
“假如凶犯不上当怎么办呢？”雅各有些担心。
“得逞了这么多次，也许作案当时的刺激已经不能像最初那样让他感到满足，或许跟我们捉迷藏会让他更觉得有趣。”瑞斯想到一种可能。刺激的事情，做多了也会麻木，那么转移目标寻找新的刺激点就变得很有可能。
“不管上不上当，特别关注我们的人都很可疑。”奥德纳终于决定了下一步的计划。
接下来，奥德纳手下的人，“不经意间”传出他们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的消息，同时一行人都暗自留心身边的人有什么变化。
期间陆续有些人来询问情况，不过他们的表现都很合理，没发现什么疑点。
瑞斯是个奴仆，在光明大陆，奴比仆的身份还卑微，很多人觉得找他打听是件很屈尊的事儿，所以没什么人搭理他。
不过，也有人不这么认为。
“嗨，瑞斯。”灿烂帅气的笑容在院门口出现。
自从那天的相处之后，菲尔跟瑞斯就熟捻起来，时常给他些帮助，让瑞斯在料理奥德纳生活的工作上方便不少。
看到他的出现，瑞斯习惯性地给了一个浅笑，对于菲尔，他始终是心怀感激的，回屋倒了杯果汁。
菲尔喝了口果汁，有些踌躇，最后略有害羞地说：“其实这次的凶案迟迟不能破案，我知道很多人都对我们卫队非常不满。而我又要兼顾整个部落的安全和防御抽不开身。现在幸亏有奥德纳大人的帮忙。”
说到这，他摆出非常友好地表情问道：“其实我一直都非常焦急，听说现在终于有进展了，真是让人振奋。你知不知道他们发现什么了？”
原来是为这个。瑞斯淡定地摇摇头：“我只是个下人，怎么会知道。”
菲尔继续游说：“我理解他们怕打草惊蛇所以保密，不过你知道我作为卫队队长，每天都因为不能摆平这事儿而被愧疚感压得喘不过气了，所以很想自己心里先有个底。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
瑞斯似乎考虑一下，开口说道：“你为什么不自己问他们？”
说到这，菲尔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唉……你还小，不懂官场上的微妙。我当你是朋友所以才好意思说，这次也是怪我领导无方，带出的手下很没用……总之，我不太方便开口。你再仔细回想下，他们有没有提到什么？”
瑞斯略作停顿，还是说道：“我的身份又不能参加讨论，听不到他们说的。”
菲尔不死心了，“你可以想想办法，你跟他们在一起这么久，总能找到说得上话的人打听一下。”
瑞斯依旧坚持：“我只是个下人的身份，他们不可能跟我说这些，我真做不到。”
菲尔恳求道：“瑞斯，请你帮忙想想办法。”
“想不出来，他们每次都是很谨慎地研究讨论，我根本接触不到，真的帮不了你。”
不管菲尔如何软磨硬泡，瑞斯就咬死了一点：他的身份让他什么内情都接触不到。
最后菲尔也不耐烦了，丧气地客气了一下终于走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瑞斯如释重负般地呼出一口气。
头一次发现，原来这个卑微的身份还挺好用的，不然对着有恩于他的菲尔，还真找不到别的借口拒绝。
但是，“官场上的微妙”？这个借口也不错。不过，谁会信呢？
当天晚上瑞斯就把菲尔的反应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奥德纳也认为这个菲尔有问题。当下派了人偷偷去查菲尔的背景。
从表面上看，菲尔阳光帅气，待人热情友善，人缘很好，并且身为部落卫队队长，有地位、有实力，绝对是一个光鲜的优质青年，从外表看不出他有任何做这种事的理由。
不过后来有人查出，菲尔曾出生在一个贫穷混乱的小村落，那里属于三不管地界，鱼龙混杂，到处充斥着各种暴力、犯罪。母亲早逝，父亲是个酒鬼，对他经常打骂。后来他逃出那里，被一个莫法利武士捡到，教了他本事，加上他自己发奋图强，才一步步混到今天的位置。
这本应是个很励志的故事。
但他在成长中受到的那些黑暗影响，也很有可能使他体内藏着暴力成分或者某种病态的喜好。而这一点，恰恰是这次案件的罪犯所表现出来的特质。
作为目前最大的嫌疑人，如何找出有关他的证据呢？
“不如我们做个诱饵，引他上钩，然后当场擒获？”有人建议道。
但立刻有人站出来反驳，“怎么可能！现在风声这么紧，嫌犯还不躲得老老实实的。”
这时奥德纳一挑眉，“那也未必。胆小的嫌犯可能会躲起来，但是胆大的嫌犯很有可能再做一次案，并采用完全不同的手法，来打乱我们之前的判断以混淆视听。”
有人建议让瑞斯充当诱饵去引出嫌疑人。
瑞斯瞥向科林，“也许那人喜欢他这种口味的——单纯活泼型。”又一瞅雅各，“或者这种口味的——清纯可爱型。”又看看蒙达，不过什么也没说就移开视线。
“但是这里只有你看起来最柔弱无害。”蒙达也不知道自己的别扭是来自于他刚才看向自己还是他什么都没说。
蒙达的话立刻得到所有人的赞同。何况，菲尔频繁接近瑞斯，对另两个候选人从来都看也不看。他的口味显而易见。
瑞斯想尽快破案，但并不想以色诱的方式，不是害怕，是不喜欢用自己的身体当诱饵。
最后大家都看向奥德纳。
奥德纳这次没有严词拒绝，沉思了良久，抬头眼神复杂地看了瑞斯一眼：“他一个人，不安全。”
……
瑞斯失魂落魄地一个人在街上走着，连白嫩的手背被路边树叶锋利的边缘划破都没留意到。
不知走了多久，他停了下来，颓然地坐到花丛前的石阶上。脑子里全是那天奥德纳温柔地抚摸着安妮亚的头发，安妮亚哭得楚楚可怜地轻靠着他的画面。
他在防备自己。
这和最初相识时那种对于陌生人的本能防备不一样，而是带着一种审视和疏远。
这种认知让瑞斯心里感到狠狠的绞痛。
又是这副样子，即使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也闪亮得如天上的皎月。纯净美好的样子，让人格外想去破坏它。
一阵冷风扫过，出神的瑞斯还未反应过来，一只阴冷的手就牢牢扣住他的咽喉，紧接着一股带着刺鼻气味的棉布就捂住了他的口鼻。
麻醉散。
瑞斯立刻想起它的名字，于是极力地屏住呼吸。但身体却以极快的速度被向后拖到黑暗的树林里。
被压倒在湿冷的地上，瑞斯心里终于浮现一丝不安。
双手被捆住，衣服被扯乱，那阴冷的触感就像黏腻的毒蛇一样另人作呕。
在瑞斯被拖走的瞬间，奥德纳就率先跳出来冲了过去。但却没想到对方的速度快得惊人。当他冲进树林深处远远看见瑞斯被一个黑影压在地上，理智瞬间炸碎，顾不得其它拔剑向前刺去。
黑影在他们冲进树林就有所察觉，抬头看见一道寒光凛冽的斗气呼啸而至立即一闪身，留下左臂被狠狠划出一条深口子，紧接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三窜两跳消失在树林里。
奥德纳顾不得去追凶犯，赶紧奔跑到瑞斯身边。
看到他晕沉无力的样子，立即解开绑绳，脱下自己的外套把瑞斯裹在怀里。
没追到人的萨迦等人调转方向去菲尔家里逮人，留下奥德纳把瑞斯抱回住处。
皮肤被奥德纳用热毛巾一寸一寸擦得干干净净。
随着麻醉散的药劲慢慢消退，身体的感知越来越苏醒，之前记忆中残留的阴冷触感换上了温柔的触碰。
瑞斯觉得自己越来越热，呆呆地看着奥德纳，眼中情绪翻涌。
感受到他的目光，奥德纳抬起头望向瑞斯，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了之前的疏离，却带着刺痛的矛盾。
就在两人想打破宁静说点什么的时候，萨迦带人回来了，后面跟着衣衫整洁但手臂缠着绷带的菲尔。
奥德纳眼神冰冷地盯着走过去的身影，问旁边：“怎么回事？”
“下人说是花架倾倒砸到他了。”萨迦冷哼一声。
倒得真是时候。“走，去审审。”临迈步，胳膊被抓住。
扭头就见瑞斯虚弱地靠在门上，“我也去。”
奥德纳犹豫了一下，伸手扶住瑞斯一起去了审讯室。
能当上部落卫队队长的人，除了武力，显然也要颇具城府的。
菲尔此时态度相当配合却又无辜。明明是问什么答什么，却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都问不出来。最明显的证据也被他找到合理的理由和证人搪塞过去了。
卫队队长被抓，明天就会满城风雨，如果不能在今夜审出实质证据，天一亮就必须放他回去而前功尽弃了。
奥德纳倚在门边，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一想到刚才那个画面，他就想冲上去将眼前这个人撕碎。
“我想和他聊聊。”瑞斯看实在问不出什么，打算亲自试试。
……
安抚了住杀气腾腾的人，其他人也就尊重他的意见都撤出去了。仅留奥德纳抱胸坐在墙角督阵。
瑞斯用一种老友般的语气，慢悠悠地说道：“我没想到会是你。”
菲尔状似无奈地耻笑了下：“都说了你们抓错人了。”
瑞斯不管他，又摆出一个格外受伤失望的表情说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菲尔有那么一瞬间想反驳，但很快忍住了，一直是无辜而无奈的表情。
“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不在意我的身份，把我当朋友的人。我真的以为自己交到了一个值得骄傲的朋友。”
“……”
“从那天以后，我有空就会跑到那个塔楼。那儿真的很美。我就在想，这么懂得生活懂得发现美的人，一定是个出色的人。”
“……”
“这么出色的人，一定会有许多姑娘爱慕吧？”
“……”菲尔脸上依旧看不出变化，但眼角稍微得意上挑。
“不过我觉得这么英俊、出色的人，应该配一个足够美貌、可爱、高贵的姑娘才对。”
“……”此时菲尔挪动身体，换了一个发呆的角度。
“郎才女貌，男的在外保护家园，女的在内打理家园，多么完美的搭配啊。可为什么有人偏偏不这么想呢？”
“……”菲尔开始露出不耐烦。
“你明明看起来很优秀，可为什么有人觉得你什么都不是呢？我想整个莫法利都找不出比你更出色的男子了，可为什么她就是视而不见呢？”
“……”菲尔呼吸开始沉重，眼中的愤恨掩饰不住地往外泄露。
“难道……出身就决定了一切？”瑞斯不再是缓慢的语气，语速逐渐加快，气势越来越强“你的出身就决定了你的卑微，不管你怎么努力，不管你爬得多高，也永远改变不了你是贫民窟里的贱民出身，你和她永远有着天上和地狱的差距，连给她舔脚趾头都不配。”
菲尔转头狠狠地怒瞪着瑞斯。
“你天生身上就带着黑暗肮脏的气息，你不敢承认它，你隐藏它、你逃避它、你害怕它，你就是个懦夫！”此时的瑞斯已经换掉了温和的面具，冷冷地面容下，言辞狠绝地直插菲尔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