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入在当时还算不错,生活倒还过得去。松涛走时叫林恩道不要在闵行居住了,虽然上海新村的房子周边环境不
错,实际的居住条件却很差,但总比闵行的穷乡僻壤好许多。记得松涛走时的场景,令林恩道常在梦里心酸。
时间一长,与邱见新的来往也不多,与松涛和伯卿只是保持着书信往来。每天独进独出,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
会和他交朋友。与那些钢琴学生的家长也只是点头的关系,加上林恩道的沉默寡言,和对世面消息的闭塞,学生的
考绩状况总比别的老师差,所以他的学生量总是中庸偏低,他也乐得清清静静。除了舞蹈和松涛这两样,还有什么
能激发他的热情呢?以他五十多岁的年纪,应该还不至甘于寂寞的,他内心的痛苦,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虽然松
涛总是在信中提到想办法让他去美国,但谈何容易,几次签证被退回,林恩道早就断了这个念头。松涛还在信中一
再地表示他和伯卿不会有什么的,但林恩道也只是一笑置之,谁知道呢,当初你们在一起又怎样呢,我也不能怨你
什么呀,两个单身的大男人在一起,咳,还想他干什么!
十年一晃就过去了,伯卿餐馆的第五家分号在纽约唐人街开张,松涛的舞蹈学校已经是第六届招收新生,锐新的长
篇小说成了华人区的畅销书,在中国大陆也颇有名气。锐新和一个美国姑娘奈西结了婚,且已有了两个孩子,还养
了好几条狗,他们居住的别墅有一大片碧草如茵的山坡,朝着一汪深蓝的湖水,简直是个世外桃源。看着他们寄来
的照片,林恩道的心颤抖起来,同样的人啊,他们生活在一片阳光下,而自己却隐士般苟活。窗外红色的夕阳黯淡
地抹在他身后斑驳的灰墙上,几株脆弱的文竹寂寞地在晚风中摇摆,林恩道凝视着松涛照片上同样落寞的微笑,心
里一阵阵地抽搐。他收起照片,颤颤巍巍地坐到钢琴前打开琴盖,一串低沉的分解和弦荡漾在狭小的空间里,贝多
芬的悲怆奏鸣曲诉说着他的孤寂。他那花白的头发渐已稀疏,光滑的额头散落着零星的老年斑,紧锁的眉头下浑浊
的眼睛暗淡无光,下勾的鼻尖压着聚满褶皱的嘴唇,那褶皱从嘴角散开,一直连向眼角那放射状的鱼尾纹,他那痛
苦寂寥的面容在贝多芬庄严阴沉的音乐里更显出几分无奈和落魄,那音乐断断续续地波动着,低沉着,似乎要把那
颗破碎的心吞没,其实早已吞没怠尽了,残存的只是微弱的呼吸,还在不甘心地依附着生命的载体,似乎在等待转
机,还有转机吗?
一曲弹完,犹如一场倾诉的终结,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只有音乐是他不变的朋友。关上琴盖,他觉得有些饿
,便拿了拐杖下楼去吃东西,街边那家不起眼的西餐馆他倒是情有独钟。傍晚冷清的淮海西路上,春天的暖风吹拂
着他冰凉的面孔,他隅隅独行,躲避着迎面的行人,低头看着自己路灯下变幻着长短的投影。
林恩道。一个苍老的但还不失洪亮的声音在叫他,林恩道木然地停下脚步,依旧低着头,只是用耳朵判断出叫声来
自正前方,果然,一个穿一身咖啡色西服,戴黑色法兰西帽子的老人,神情矍铄地看着他。
梅枫?林恩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呀,你怎么在这里?梅枫喜形于色地抓住林恩道的手臂。
我住这里。林恩道冷冷地拂掉梅枫的手,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你也住这里,我在上方新村,你呢?梅枫好像并没有发觉林恩道的冷淡,仍旧很热情地说。
我在上海新村。林恩道用拐杖朝后指指,然后移开身体想躲过梅枫继续走路。
小林,我……梅枫急切地又一次拉住林恩道的手臂,许是那么多年未见面的缘故,早已习惯的称呼还是难以改口。
想要回你的儿子?林恩道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梅枫看,有点令人毛骨悚然。
梅枫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对林恩道的反应他似乎估计不足。小林,我晓得……我……
你晓得什么?你晓得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你以为所有的人都会忘记过去的那段生活吗?你以为……林恩道后退着,
用拐杖指点着梅枫。
小林,能停下来听我讲吗?那么多年来,我总是在想一个问题,就算我害了你跟李忆菲,但确实啊,我不是故意要
那样做的。梅枫作低头赔罪的模样,脱掉帽子的头顶光光的,岁月的痕迹令林恩道一惊,他还是梅枫吗?我们都如
此衰老了?
林恩道立定下来,横举的拐杖缓缓地放下,他看见梅枫慢慢地抬起脸来,昏花的眼窝里盈满了泪水。林恩道迟疑了
,心里不禁迷惑起来,我们都老成这个样子了,还要继续争斗吗?他毕竟是锐新的亲生父亲,不让他们相见算是对
他的报复和惩罚吗?
我还没有吃晚饭,你呢?林恩道声音很低,但梅枫却听得真切。我也是呢,我刚从虹桥的舞蹈学校开会回来,今天
是我们的校庆啊!
有谁会晓得我在什么地方,就是晓得也不一定会通知我。林恩道有些黯然神伤地看着手中的拐杖,那拐杖颤抖起来
,用力停也停不住。
我们可以一道吃晚饭么?梅枫拉住林恩道的一只手臂,恳切地摇着。
梅枫,我,不晓得该怎么说,那些过去的事情对你也许可以淡忘,对我却不一样。就是我愿意与你坐下来谈,也不
表示我们之间能够和解,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话题,你的儿子,我不再想谈这个以外的话题。林恩道说着一个人朝
前走去,梅枫连忙紧跟上去。
美领馆对面的那家西餐馆正是顾客盈门的时候,老板娘笑吟吟地把他们迎进靠底的雅座,一张挂满非洲图腾和面具
的屏风把嘈杂的人声隔在外面。
我一直在寻找你,关于我的儿子,我寻过松涛一次,但是他不愿意告诉我。梅枫开门见山。
你儿子在美国,从小到大,松涛是他的父亲,魏伯卿是他的爷爷。你知道瑞克·陈吗,那个写《在纽约孤独》的作
家。面对着梅枫回忆起往事,林恩道的心又止不住颤抖,李忆菲那忧郁的面容又重现眼前,他只想把锐新的事情早
点讲完,他们愿不愿意见面,还要看松涛的意思。
瑞克·陈?那个大名鼎鼎的畅销书作家?梅枫瞪大松弛的眼皮,嘴巴张成了O型。
怎么,你现在就激动了,谁晓得他是否会认你这个父亲呢?如果让他晓得他母亲是怎么死的,那激动的会是谁呢?
林恩道一字一顿地说着,看见梅枫的面孔逐渐变得煞白,一丝快感油然而生,这就是报复吗?
你等今天等了很久是吗?梅枫很快就控制住了失态,虽然下意识地折叠着餐巾纸的手指有些颤抖,但他还是很冷静
地看着林恩道。
林恩道用银色的长匙翻搅着浓汤,那酸酸的香味刺激着他的食欲。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幼稚,过去的怨恨已经淡漠了
这么久了,再说梅枫因自己的所作所为也饱受了折磨,光说一些气话也不能了断什么,怎么说他也是锐新的亲生父
亲,锐新晓得这些会怎么想?
他们怎么去的美国,魏伯卿怎么成了他的爷爷?梅枫现在的脑子只有儿子,过去的事情对也罢错也罢,已经由不得
自己,此生唯一未了的心愿就是找到儿子,今天终于有了希望怎么能轻易地放弃。
锐新,也就是你的儿子,那是李忆菲取的名字,也是按照她的遗愿,在锐新6岁的时候,我把他带回上海准备交给你
,虽然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但却碰上你也进了监狱,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是魏伯卿和松涛收留了锐新,他们以祖
孙父子相称度过了那个艰难的时代,因为魏伯卿的关系,锐新的生活过得很不错,也是因为魏伯卿的关系,他带锐
新去了美国读书。再以后,我跟松涛的事情你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一些,确实是满城风雨的。松涛就是那个时候也去了美国?说起儿子的情况,梅枫激动得脸色也泛起红光来。
是的,就这些了,你想见锐新,你就自己跟松涛联系吧,我真的觉得累了,我一直想回广东,只是想再多积蓄些养
老的费用,你也晓得我现在除了微薄的养老金是没有其他来源的,我也不想增加锐新和松涛的负担,虽然他们也经
常会资助我。林恩道推开只吃了一半的炒面,用餐巾纸抹了抹嘴。然后从桌子上拿了张订餐的卡片,写了松涛的联
系电话推给梅枫,站起身招呼老板娘结了帐,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魏伯卿的竭力劝说下,他们带着锐新回了上海,但说好只是让梅枫见一见锐新,并没有同意让他们相认,这对梅
枫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喜讯了。锐新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回到阔别多年的上海,一切都让他觉得新鲜和好奇。完全
陌生的林伯伯和梅伯伯对他来说,只是父辈们的朋友,他除了客套,只是依稀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异样,也没
往深处想。他们见面时那种忽冷忽热的气氛,只能理解为上一代人对不堪回首的往事难以排解。
然而,对梅枫来说,那却是生命中最大的节日。这个孤独的老人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沉浮之后,只有这个不可以相
认的儿子,是他生命的全部,他多想抱一抱他,亲一亲他啊,哪怕听他叫一声梅伯伯,也是莫大的幸福。然而这可
怜的幸福也只是稍瞬即逝,完全是个成熟男人的锐新坐在桌子的对面,只是偶尔地对梅枫敷衍地微笑。因为魏伯卿
生意的缘故,他们很快就赶回了美国,在回美国之前,魏伯卿请林恩道、松涛和梅枫在商城的咖啡厅聚会了一次。
那次聚会是勉强而沉默的,其中的三个男人因着曾经的肌肤关系总是亲密的,但这亲密又隐约地包藏了嫉妒的成分
,而另一个男人完全看不懂这些,只是他们的宿怨很难调解,但与他们共同的至爱又有着密不可分的血肉关系。
梅枫反复地唠叨着,真的很感谢你们,把锐新培养的这么好。
而松涛总是用鼻子哼一下作为回应。
这句话应该由李忆菲来说更合适吧。林恩道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首先一惊。
梅枫流泪了,他终于说,我对不起你们,我甘愿受老天的惩罚。
魏伯卿马上明白这次见面是毫无意义的,这种无法挽回的结局并不是他们自己造成,而是整个国家,整个民族,整
个时代的一个缩影,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投身于此,在命运的颠簸中无奈地沉沦,魏伯卿不禁感慨万分,他喝完最后
一滴咖啡说,让我们到此为止吧,我是没有任何办法让你们做违背自己心愿的事,我唯一欣慰的是,我让你们避免
了一些苦难,更让你们共同热爱的小孩子健康地成长了,我不求你们感谢,只求你们在未来短暂的生活中不要再沉
溺其中,把痛苦都忘记,因为我们都是受害的人。想一想,如果有可能让全世界的人都宽容一些,那会有多少生命
不会被浪费啊……这一席话说得大家都感伤不已。
那天夜晚,松涛在被窝里抱着叹息的不止的林恩道说,老师啊,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我错了吗,我们都错了吗?
林恩道说,不要说这些,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你还是赶快回美国吧。
不要,我早想好了这次留下来陪你,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上海不管。松涛说着伤心地哭泣,一边边地吻着老师的
面孔和身体。他的双手痛惜地抚摸着老师因过早衰老而肥硕松弛的身体,因几度的磨难而不复存在的男性欲望之根
,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昔噬咬着他日渐脆弱的心肌,旅途的疲惫和痛苦的折磨令他突然的晕厥和痉挛起来,林恩道
惊慌地跳下床,手忙脚乱地找出保心丸塞进他的嘴里。松涛的喉咙咕噜了几声总算缓过气来,林恩道用劲气力抱紧
他,低声地恳求,你一定要赶快回去啊,再这样会要了你的命的。
松涛疑惑地看着老师,那苍老的面孔令他感觉陌生和恐惧,宿命的压迫使他的头顶麻木,使他的思维混沌,他声嘶
力竭地呼喊,能重活一次,我还是要你,还是爱你啊……
爱过一次还不够吗,痛苦了一辈子还不够吗……林恩道同样气息奄奄地跟着喊。他们就这样拥抱了一晚,哭泣了一
晚,呢喃了一晚……
第十二章
轮船在茫茫的大海上行驶,阴霾的天空遮去了黄昏的辉煌,林恩道蹒跚着用拐杖点击甲板,一个楼梯的拐弯横在眼
前,他正犹豫着,一个年轻高大的水手刚巧路过。哎,老人家,我扶您下去。
不,我要上去,林恩道用拐杖敲敲上行的台阶。好的。水手搀扶他到了上一层甲板,林恩道在对着船尾的长椅坐下
,水手问他要不要毛毯,他摇摇手,水手和蔼地笑着离开。
风缓缓地吹着,成群结队的海鸥集结在船尾翻飞,逐渐黯淡的波光零碎地晃动。林恩道望着水天一线的远方,那里
承载着他大半辈子的生活和爱情,是永别了,再也不回来了吗?
世界到处沉浸在迎接千禧年的激动和忙碌中,只有他,孤寂地乘着这寥落的海船赶回广东,故乡的祖屋越来越多次
地出现在梦境中,那是召唤,是远离故乡太久了吗?那上海呢?这两个地方哪个更亲近些?思绪变得纷乱起来,往
事一幕幕地浮现。辽阔的太平洋啊,在你的另一头,我的人呢?我的松涛呢?松涛,你好吗?锐新还好吗,孩子们
好吗?去祭扫伯卿时,帮我问候了吗……天色完全黑了,麦克风传来晚餐开始的招呼,林恩道揩掉眼角渗出的泪水
,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拄着拐杖,在金黄色寂静的灯影里往餐厅走去。最近,倒与莫名的流泪结了缘。
餐厅里大都是些老人,偶尔有中年人和年轻人,也只是老人的陪伴。在这讲究速度的时代,轮船只是陈年往事的道
具,遥远飘渺的记忆。林恩道挑了一张靠舷窗的小圆台,只点了皮蛋鱼片粥和蛋挞。对面桌子坐着一对老夫妇,点
了一些清淡的素食,老头儿举着小瓶的白酒和老太太的半杯可乐碰杯,林恩道觉得有趣,看着独自笑了笑。那老太
太发现了,有点不好意思地埋下脸去,老头儿却还要继续碰杯。老太太对着老头儿朝林恩道的方向努努嘴,老头子
乐了,爽朗地笑道,这有什么。说着,他忽然面孔僵了起来,林恩道也觉得他面熟,只是记不起来。那老头儿对老
太太说了点什么,老太太没有回应,但神情有点怪异。老头儿起身坐到林恩道对面的椅子上,你还认得出我吗?
林恩道摇摇头,使劲地搜索记忆中残留的讯息,但是没有,只是觉得脸熟。
我是老方,方国泉。老头儿对着林恩道的耳朵大声地说。林恩道还是摇头,似乎没有听见过这个名字。方国泉连叫
带比画,我是你们剧院文革时工宣队的队长方-国-泉!老方更大声地说。
林恩道似乎听见一声惊雷,吃了一半的蛋挞落在台布上,他的双手颤抖着,嘴唇哆嗦着怎么也说不出成句的话,你
,你就是那个……眼前一黑,人影和灯影搅在了一道,桌子和椅子乒啉乓啷摔成一堆,方国泉的面孔急速地放大,
直到一片空白……
林恩道醒来的时候,只感到晕,汽笛透过舷窗传进来,悠远而落寞。床边坐着一个人,是方国泉,林恩道的呼吸又
急促起来。你为什么还会出现?林恩道声音微弱地说。
不是我要出现,人生何处不相逢呢。方国泉两手撑着膝盖,苍老的面孔泛着红晕,两只眼睛依然炯炯发光。
我不想见你。林恩道合拢眼皮,声音细如游丝。
我晓得,但这些年来,我倒是一直在寻你,我想了却我的愧疚啊!我不想把这个遗憾带进棺材……方国泉说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