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湿润起来。
愧疚?怕死了下地狱?林恩道眼皮也不抬,冷冷地撇了撇嘴。
是地狱是天堂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因为老天对我的惩罚已经足够,这也是我想寻找你的主要原因。方国泉抹了一
把眼角。
哦?林恩道有点惊异地睁开眼睛。
你不晓得,我那两个儿子,真是报应啊!方国泉痛心疾首地捶打自己的胸脯。
你儿子?林恩道看了方国泉一眼,看他不像做戏的样子。
你能听我慢慢讲吗?方国泉摸出那个小瓶的白酒,打开喝了几口。林恩道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从哪儿说起呢?自从你和刘松涛出事之后,梅枫一直很看重我,我被调到剧院担任党总支副书记,那是我这辈子最
好的辰光。但好景不长,随着梅枫倒台,我也下放到剧院的后勤科,只管些水电管道的事情,我原先就是锅炉工。
家里老太婆也不讲什么,她是个非常本分的老式女人,只晓得带好两个儿子,从来不管我在忙点什么。两个儿子还
算争气,书读得不错,我下来后,他们更加用功,大儿子一门心思地学习画画,小儿子跟在后面也学了一点。文革
结束后,我因为文革的事情受了一段时间的审查,两个儿子在学校也抬不起头来,这也就不说了。到了1979年的光
景,大儿子考上了美术学院,我真的很高兴,心想我这样的大老粗也有当艺术家的儿子。在剧院工作的这些年,我
确实对艺术家也有些敬仰的。第二年,小儿子也考上了,我真是高兴啊。到了83年,大儿子毕业,但他却不要学院
分配的工作,只是闷在一个朋友家里画画,听小儿子说那是一个外籍导师,他准备带哥哥到美国举办画展。我也没
多想,儿子能够有成就我当然高兴。但是,发生了一件非常意外的事情,一天小儿子来找我,说大哥被公安局拘留
了,要我去……方国泉沉浸在对往事沉痛的回忆中,而林恩道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也不特别在意故事中将会发生
些什么……
方国泉在小儿子方文杰的陪同下去了公安局,大儿子方文俊和那个外籍导师匹特都在那儿,匹特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很生气的样子,方文俊低着头一声不响。一个警察圆着眼睛对方国泉说,你儿子和这个外国人搞流氓活动被抓了
起来,看来是要拘留几天的,希望你们以后要加强教育,不要和这些下流的外国佬混在一道。方国泉以为他们肯定
是欺负了人家女孩子,经常听他们说起,做模特的小姑娘被人糟蹋的事情。
回到家,方文杰说,文俊其实没有搞什么流氓活动,他只是和那个叫匹特的导师恋爱,被人知道后,在床上被抓到
了。
方国泉的脑子里轰的一下,什么,文俊也做出这种事情来,一定是那个外国佬,怕是文俊为了去美国而屈从的。文
杰说不是的,他们一直很好,也从来不瞒着他,这没什么不好嘛,再说他自己也有一个同班的男朋友,也准备一起
去美国读书。
方国泉失控了,发了疯一样把文杰毒打了一顿。那天夜里,他想起了林恩道和刘松涛当时被打的情景,胸口像被石
头压着,老太婆只晓得哭,只是埋怨不应该让两个孩子都去学画画,没有做成画家,到变成了流氓阿飞。隔壁房间
传来文杰断断续续的哭泣和呻吟,方国泉也心疼啊,文杰不像文俊胆子大,文俊天不怕地不怕的,而文杰从小在文
俊的庇护下,有点懦弱,连邻舍隔壁的小囡经常在背后叫他文姑娘他也不会还嘴。现在怎么办?文杰的哭声更让他
心烦,方国泉吼叫起来,我怎么这么倒霉,生了两个不男不女的儿子啊!文杰低头闷了许久,突然跳起来拉开门冲
了出去。
文杰连着两三天不回家,方国泉急了,他跑到学院寻他的老师,老师也说好几天没有碰到了,或许独自写生去了吧
。因为最近进入毕业的创作期,学生自己安排采风写生。方国泉说你们学校管不管学生,老师说,都是大学生了要
看怎么个管法。方国泉拍着桌子说,你们这样的学校害人啊,我的两个儿子都被你们教成了同性恋。
老师吃惊地张大嘴巴,这怎么可能,这两兄弟可是我们学院的骄傲啊,方文俊不正要跟匹特先生去美国开画展嘛!
方国泉气得跳脚,就是那个匹特,就是他教唆了方文俊和方文杰,他们两个现在都在拘留所里呢。而方文杰现在连
踪影都没有了。
老师突然笑了起来,老先生你是气糊涂了吧,哪里会有这种事情,匹特是我们请来的,我们了解他,匹特先生可是
有太太的。
方国泉浑身颤抖着说,你们这种乱七八糟的学校,什么杂种都有啊!匹特这种外国佬什么事情做不出,还会管家里
的老婆。我真后悔让两个儿子都在这里读书,我后悔啊!方国泉捶胸顿足,唾沫横飞。
这一来,方文俊兄弟两个的事情立刻成了学院的特大新闻,与方文杰同寝室的同学向校方提出要求,搬出出这个寝
室,简直像躲避瘟疫,但好奇心却又期待着方文杰的出现。有细心的好事者突然发现,与方文杰同班同寝室的胡坤
不见了,想起他们平日里形影不离,吃饭洗澡都在一起,大家恍然大悟,哦,这新闻太刺激了,发现这个秘密的同
学简直成了天才,也成了这个事件的佚闻中心,
等方文俊放出来,赶紧去寻找弟弟,他询问了多处但是一无所获,最后派出所查到在黄山发现的两具绑在一起的尸
首,经过鉴定,那确实是方文杰和胡坤。方文俊回到学校找匹特,匹特在打点行装。匹特告诉方文俊学校里的一些
传闻和方文俊的父亲来学校的事情,还说学校已经决定不在聘任他,他先找个地方落脚,等处理完事情就回国,又
问方文俊是不是一道走。方文俊拥抱着匹特,告诉他文杰和胡坤自杀的消息,匹特也傻了,痛惜的泪水和文俊流在
了一起。他一再地劝文俊跟他一起走,文俊说申请签证怕是很难的,再说你太太……匹特说,由我邀请和担保,签
证不是问题。我太太的事情离婚在所难免,实际上我早告诉了她,我来中国也只是想让双方冷静一下再处理问题,
我现在想清楚了,你就是我一生需要的伴侣。
方文俊回到家里,眼睛血红,看着同样怒气冲天的父亲,他们像两头发疯的斗牛憋着气,方文俊终于拔出拳头和父
亲打作一团,老头子怎么敌得过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老太婆把方国泉送进医院住了好长时间,出院时方文俊倒是去
接了他们,但一路上却是无语。到了家里,方文俊突然跪在地上对父母说,你们就当没生这两个儿子,儿子不孝顺
,就由我去吧。说着抱紧父亲的小腿,大声地痛哭。方国泉真是欲哭无泪,他把儿子拉起来,叫他好好说,其实自
己在医院也想过了,一个儿子已经死了,总不见得第二个也不要了。我可以答应你,只是不要不认爹娘。方文俊也
是涕泪如涌,他告诉父母,已经办好了跟匹特去美国的手续,等安定下来也会接他们过去。方国泉觉得没有这个必
要,他不想见那个匹特,因为他就是整个事件的罪魁。他对儿子讲,只要你有时间记得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这
以后,方国泉和老太婆经常的也很失落,但怎么办呢,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终究敌不过对儿子的思念,他们最近
去了美国一次,看见他和那个匹特生活得确实很好,在纽约也有了自己开的画廊。匹特对两位老人也不错,爹地、
妈眯的叫个不停,还带他们游览了许多国家,起先他们还浑身的不自在,渐渐的也就适应了,只当他是儿子的一个
朋友,但想到晚上他们两个将同居一室,还是浑身会起鸡皮疙瘩。现在两老夫妻刚从美国回来,正要去广州看望老
太婆的弟弟。
方国泉说完,一阵长吁短叹。所以,我一直想寻到你,要跟你说声对不起,我实在是懂得太晚。一场文化革命,把
中国人弄得像凶神恶煞,容不得半点与众不同,人性和爱心都消失得差不多了,道德重建讲讲容易,做起来难啊!
林恩道听着,禁不住欠起身来,听到激动处也忍不住眼睛酸涩。这算作报应吗?他的心里虽然依旧充满了愤恨,但
这出人意料的故事,也让他动了些须的恻隐之心。
我真的不敢请你原谅,但我这心里头实在是……想见你,但又怕见你,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跟松涛被弄成那个
样子的情景,很多次地在我的梦里出现,我怕是甩不掉这个阴影了。方国泉低垂着头,一副乞求原谅的模样。
不要再多讲了,老方。那个时代的颠颠倒倒,有谁能说得清?是社会环境还是个人恩怨,这是非又怎么分?我能够
理解你的失落,只是你的两个儿子都那样,有点难以让人置信。太惨痛了,不值得啊。所以,理解和包容是多么重
要,我们已经老了,一昧的批判过去有用吗?现在和将来呢,虽然年轻人比以前开放了许多,但对同性恋爱这个问
题,其实很多年轻人还是认识非常的狭隘。有一个网站知道了我跟松涛的事情就当作时髦来采访我,他们虽然是善
意,但问出来的问题,却叫人气愤和尴尬,我这把年纪了犯不着跟他们生气,再说我现在也算不上什么名气,也谈
不上他们对我是否宽容,而是我尽量宽容他们了。
也包括宽容我吗?方国泉恳切地问。
你要我怎么回答,你再一次让我面对发生过的事情,你这样来揭开我的伤疤,就为了了却你良心的不安?我已经没
有更多的精力去分辨什么了,如果你一定要我了却你的心愿,那可以,我原谅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这只不过一
句话而已,你要吗?林恩道有些嘲讽地看着方国泉。
方国泉沉吟起来,往事飞絮般漂浮,血腥的场面混乱地叠放,扑通,方国泉竟然从椅子上跌落在地,跪在了林恩道
的床前。
林恩道惊骇地翻身坐起,你这是干什么?
我不应该来恳求你原谅啊,我真的不应该,老天再怎么惩罚我,我都有洗不掉的罪孽啊……方国泉拍打着床沿,老
泪纵横。
你是醉得太厉害了吧,要我送你回房间吗?林恩道下了床去搀扶方国泉。
方国泉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扶着林恩道的肩膀,对不起啊,对不起……
好啦好啦,不要再说了,我们还有几天好活的,再有几年的太平日子就不错了。林恩道扶着方国泉在椅子上重新坐
好。
方国泉逐渐地平静下来,他偷偷地抹掉眼泪,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林恩道一眼,发觉林恩道又陷入了沉思。
你们近来都好吗?方国泉撸了一把面孔,恢复常态地问。
一言难尽啊!林恩道望着夜色深沉的舷窗,脸色又凝重起来。
我听梅枫提起过好像他跟李忆菲的儿子在你那儿,现在应该也很大了。平静下来的方国泉又拿出酒瓶喝了一口。
我们?你为什么还是要问呢……林恩道长叹一声。
那……方国泉迟疑地看着林恩道,开了盖的酒瓶举在胸前。
既然你已经提了,讲就讲吧,我真的从没有跟人提过我跟松涛的事情,特别在文革后,原以为灾难过去了,没想到
……咳……
林恩道沉入到深深的回忆之中,把他的经历从头说起,一直说到梅枫的出现。方国泉连忙插进话来,梅枫?你遇见
他了?可见方国泉与梅枫交情之深。
是啊,最终松涛没有同意让他认锐新,我知道他害怕整个故事锐新会接受不了,就是在美国,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认
同我们的。只是那里的气氛要比国内宽松一点,理解的人多一点罢了。
那后来,你就一个人在上海生活?方国泉看来是真的关心林恩道,而听了方国泉的故事,和刚才两个人情绪的起落
,林恩道与他似乎也少了些隔阂。岁月的磨砺真会有奇妙的作用,既然林恩道和梅枫能够化解,更何况方国泉今天
如此的诚心诚意,最主要还是林恩道的宽容。他有时自己也很疑惑,为什么对自己痛恨的人和事情,到了关键时刻
总是会过多地退让,甚至自作多情地总为对方考虑,是麻木?焉或不分是非良莠?
林恩道继续说,想想都不可思议,松涛走后,梅枫倒是经常来看我。一是我们住得很近,二,我们都老而孤独,第
三个是关键,他经常到我这里来打探锐新的消息,每当见他痴迷地看着锐新的照片,我也满心地同情,这是他这一
辈子完全的寄托,却不能直接相认,那种痛苦和失落可想而知。我也劝过松涛几次,他坚决不同意,锐新现在也是
他唯一的寄托啊,他毕竟为这个不是亲生的儿子付出了大半辈子的心血,而且是一个仇人和一个被自己所伤害的人
的儿子,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那你回了广东,梅枫岂不是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了。方国泉一边问,一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都是即将作古的人了,我就是再不计较,也不想经常面对梅枫,由于那段痛苦的回忆多少总会有点尴尬。比如
今天碰见您,每一次想起以往都是残酷的折磨,你们不会理解,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我只有最后一个愿望,在我
生命的最后阶段,享受属于我自己的安静生活,一个人默默地死去。这对我来说是完美的,对每一个同性爱者来说
,也是最恰当的。像松涛那样紧抓住锐新所享受的虚假的天伦之乐其实是一种逃避,像梅枫那样乞求一个失去的儿
子,也只是水中望月。失去的都会失去,一个人更应该珍惜年轻时代的生活、年轻的风光和热烈,就像音乐和舞蹈
,总有引子和主题变奏,高潮过后必然是要结束的,生命也一样。我想在祖屋里静静地思想我的一生,在我虚妄的
想象里重活一次,这样的聊以自慰,不也是一种满足吗?林恩道自顾自地侃侃而谈,眼睛看着舷窗外面灿烂的星空
,那种神往和平静,犹如执着的苦行僧向往着美好的天国。
我不懂,我毕竟没有读过许多的书,但我能够理解一点,人不要只想着自己,给人多一点快乐,自己也会增加更多
的快乐。最近老太婆经常硬拖我去礼拜堂,听了那些牧师的讲道,我才晓得做人的许多奥妙,但是已经太晚了,我
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我大儿子对我讲,我失去的其实不止是一个儿子,我失去的是一辈子的安宁,心里的安宁。
方国泉说着,又拿出酒瓶喝酒,林恩道见了说,酗酒更要不得呢。
有什么办法,不喝酒的话,我反而头晕,我经常会觉得后面有人追我,有时是你,有时是松涛,有时是儿子,连李
忆菲也出现过,我真的害怕,害怕在马路上控制不了会撞上汽车,所以老太婆现在不让我一个人出去,喝几口酒倒
能安静下来,老太婆就在我口袋里放一瓶酒。她讲,你老都老了,酒水糊涂的反倒安生,有我照顾你呢,就是别喝
到发酒疯就可以了,你看,这样的老太婆到那里去寻啊。
是啊,是啊!林恩道默然,方国泉有老太婆,刘松涛有锐新,梅枫有期待中的儿子,我有什么?
不说了,不说了。老方,时间不早了,我也想睡了。林恩道挥了挥手掌,下了逐客令。
方国泉讪讪地放好喝了一半的酒瓶,欠起身退出林恩道的舱房。
夜深的汽笛,感觉上紧迫了些,似乎响了一夜。接连不断的梦境里,出现最多的是哈尔滨令人陶醉的那个夏季,和
追光下松涛矫健的舞姿,雄浑铿锵的音乐里夹杂着嘈杂的人声和挥舞棍棒的嗖嗖声,松涛倒了下来,林恩道倒了下
来,李忆菲倒了下来,锐新啪嗒啪嗒着弱小的翅膀叫喊着爸爸爸爸,魏伯卿在天幕上飘渺地飞舞,他巨大的手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