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绯得意一笑,往花厅走去,“奚奴,你应该有觉悟,看着我吃你便也饱了。”
郎奚撇撇嘴。
一餐下来饥肠辘辘,看宁绯享尽天伦,郎奚突然有点寂寞。那种寂寞,把腹里的饥虫压得死死的,也不觉得饿,只
是想喝酒。
席间只聊些今日早朝的举荐之事,最为高兴的便是骆老夫人。她美美地憧憬着自己儿子入朝为官后的无限前途。
虽说现在只是做一个都御史手下的区区言官,品阶不高,只有七品。但这跟的人大有来头,是皇上最为器重的方世
安,现朝中除去国师以外最得宠的人。往日做得好了,一步一步上去,儿子也算是有出息了。
倘若不出仕,往后只继承侯位,几代下来也就只是比一般家庭阔气些,总归不及身在其位的好。
偏偏骆老爷要来泼冷水,“夫人你也莫想当然。这不肖子能闹腾得很,只怕他去了,要把六部闹个底朝天。”
“儿子大了,哪能不懂事?总比得什么事情也不做的好,连顿饭都不高兴来吃。”这个什么事情也不做却是指的宁
夜。
宁夜喜欢在夜里出来,白天总是窝在房里。做为鬼魂之身,这也算是一种无奈。
宁绯正想维护几句,就听他爹把筷子一拍,“妇人之见!”
这饭就算吃完了。
正要散去,阿福在门口低声道:“老爷、夫人、少爷。左都御史方大人派人投帖子来了,不稍一会儿就到。”
宁夜瞪了阿福片刻,几乎就要把眼珠子掉出来。却听他爹说道:“方大人!请请请,您对犬子还真是上心啊!”
一回头,就看见那张瘦瘦的书生面孔,阴阳怪气地笑着。
第十七章:得手
一炉香,一盏茶。
两人这样在房里坐了好久,宁绯充满敌意地看着方世安。
而方世安就那一盏茶,小口小口的抿着,到现在也还没喝完。脸上一直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打量着宁绯。
宁绯有一种自己已然是案板一块膘肥的大白肉的感觉,屠夫拿着尖刀霍霍地在磨刀石上磨着,刀尖上映着屠夫眼里
一点精光。
这方世安,怎的一盏茶还没喝完?莫不是喝到嘴里又吐回去,再抿一口,又吐回去,如此这般反复……
宁绯想到这里,身上一寒,下意识地扯过桌上的帕子擦了擦额头。
“小侯爷这是热了?”方世安放下茶碗,那茶碗和碟发出清脆地敲击声,然后他人就走过来单手扶上宁绯背后的椅
子。
宁绯一滞,清咳了一声,叫道:“奚奴!”却见方世安的手指就按上了自己的唇,“叫你那小奴才做什么?”
宁绯侧头避开,“你什么意思?”
方世安被他拍开的手停在半空,也不收回,两指间磨蹭着,嘴里笑道:“你唇上是抹了蜜不成,这般滑腻腻?”
宁绯坐着,方世安站着,形成了一种仰人鼻息的形态。宁绯把手里的茶碗往方世安脸上一泼,站了起来。
“方大人请便,不送了。”说着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方世安不料宁绯这般不给他面子,整个人弄得这般狼狈,咬牙切齿地道:“骆宁绯,记得我是你的恩师!三日后,
御史台报道!”
他一歪嘴,眼里露出戾气来,随手抓过桌上的帕子擦了一头一脸的水渍,一脚踢翻了方才宁绯坐过的椅子,正要把
手中的帕子往地上一掷,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收了手。
他将帕子凑到嘴尖下嗅了嗅,狞笑道:“哼,香扑扑的,跟小娘儿一样……”
这帕子正是方才宁绯拿来抹脸的那块。
方世安把帕子往怀里一塞,将袍子一甩,走了出去。
******
夜里的时候,宁绯赖死赖活地要郎奚留他房里,说是今天被方世安那老色狼吓得不轻,要人陪着。
郎奚哪里肯信,宁绯那种性子,哪能相安无事?几下胡摸兴致就来了,不尽兴不罢休。他吱唔了半天道:“你还是
好好休息吧。”
宁绯笑容顿时退去,“你是盼着去睡人的床脚吧!我哥的床榻睡得宽敞是不是?那是你能睡的地方?你知道那块木
头叫什么吗?青云直上……你想怎样?”
“宁绯你瞎想什么?宁夜捉急色鬼去了,他那里不需要我伺候着。我只是去下人房里。”
宁绯却置若罔闻,“我哥是鬼,他一生下来就是个死胎!他不是阳间的人……怎么,你这个道士不该捉鬼吗?你还
跟着我哥,伺侯一个鬼?”
“宁绯你怎么了?”郎奚察觉出他的激烈来,慌忙抱住他。
宁绯蓦地被人搂紧,有些脱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像有种让人不安的东西一直存在,一直危胁着他。
方世安的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但他还是决定三日后去御史台报道。一来他爹那边总算还说得过去,二来他现在起
了光宗耀祖的念头,总想着做些什么,不用被人挤在门缝里看扁了。
就是为了抗住那压力,那种危胁之意。不明白由来的危胁之意。
郎奚正想安抚他,却听房间一角转来了咯咯的笑声。
“他没怎么……他只是欲求不满,想爷想得紧了!哈哈哈哈……”
郎奚一惊,从腰间抽出桃木剑来,立刻在虚空中划下一道符。只听滋啦一声,什么东西爆破了。
梁上一股稠绿的汁液迸了出来,直直向郎奚面上打来。
郎奚拿剑身一挡,桃木上居然就焦黑了一块。
屋梁上一个身影缓缓现出,“你居然伤我!”正是那日逃逸而去的急色鬼。
郎奚把宁绯往身后一护,厉声道:“有何不敢?”
那鬼吃吃笑着,黏稠的汁液从他口里淌下来,挂在墙上,积到地上,身影越来越大,竟和那日有些许不同了。
“叫那日跟我对打的出来!”
郎奚明白他是在说庆纪,但是如今宁夜不在,庆纪自然也跟着不在,便道:“要他出来做甚,我一个人就能了结了
你!”
此话说得豪放,但郎奚心中还是不太有底。因为方才桃木剑被那黏液溅到,此时提在手里已经感觉不到它的气场了
,与一块烂木头无异。
只能用自己的血了。棘离山一脉的血液。
那鬼忽地射出一只触手,摸得宁绯脸上湿嗒嗒的,把个宁绯吓得当场晕了过去。
郎奚怒,扔了桃木剑,从怀里掏了符烧开,那触手便如断了的藤一般掉在了地上。
“小子,还有两下子。居然两次伤我!你是郎奚么?!”
这鬼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郎奚在气势上不能输了去,便道:“你也听过你爷爷我的名号?那还不速速逃命去!”
那鬼笑得整个身体扭曲起来。
“哈哈,是郎奚便好。”说着,便有万道触手伸将过来,快郎奚一步缠住了他。
郎奚全身淌着那触手上的黏液,动弹不得,便低头在自己的手上咬了一口。
汩汩鲜血流出,血液所及之地,触手便化作一滩血水。
那鬼吃痛,抖落抖落,把郎奚放开了。
“郎奚啊郎奚,你道这一招能制住我吗?可笑!”
说着,郎奚手上一痛,只见一颗枣核大小的草籽吸咐在了伤口。
见血便茂密地长了起来,从血脉里一路长进去,长进去。
郎奚只觉得浑身抽痛,再看时,那长大的草却是荆棘……
“如何,血棘的味道可好?郎奚,这可是专门用来对付棘离山的人的呢……”
那鬼笑着,从房梁上下来,摇身一变,到是个玉面公子。
“想来上回我的小绯绯不肯从我,是嫌我的面貌不够英俊,如此这般,他总不会再嫌了吧?”
说着,便将晕在地上的宁绯一把抱起,往床上一掷。随即便解了衣衫上床。
郎奚倒在地上,忍受着痛苦,却无法动弹。
******
血棘还在长,在身体里满满当当地长着。
郎奚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皮肤几乎变得透明,隐隐能看到血棘生长的走向。这已经不是身体了,是一个容器而已
。
师父的话回响在耳边,“血棘入体,两个时辰内动弹不得。此后七日,愈长愈盛,皮渐薄如纸,映出的颜色如同雨
过天青云破处。人到最通透时,七日已末,这便就死了。”
这也正是棘离山一派不轻易用自身的血去破咒的缘故,如若遇到了血棘,真是无药可救。
只剩下七日可活了。
郎奚只听见那鬼喘得很厉害,时而飞一只布袜出来,扔在他的脸侧。
听到这种响动,他简直生不如死。这时,他反倒有些庆幸起自己只有七日可活了。死了就不用面对这难堪的一切,
连保护自己重要的人都做不到。
郎奚眨了一下眼睛,耳里的喘息声还在,再眨一下,眼眶就湿了。
他痛恨自己。
他对自己万般嫌弃之时,忽然想到了宁夜——宁夜不是去追急色鬼了吗?如果,在这里看到了急色鬼,还是变得强
大的急色鬼,那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说宁夜已经出事了?
他心头一阵胡思乱想,担心完宁绯担心宁夜,没个完了。
忽而听到宁绯嘤咛一声,幽幽转醒。
“嗯……?你是谁?!”
“我是你的亲亲相公啊……”那男人将他手制住。
宁绯不解地看着这个全身赤裸卖力地在自己身上啃咬的男人,从他不时抬头的间缝可以看出这男人有副不错的皮囊
。
方才不是遇上了急死鬼了吗?
宁绯侧头,不耐烦地躲开亲吻,余光一扫,看见郎奚躺在地上,神情痛苦。看到宁绯望向这边,郎奚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快逃。
宁绯心下便有了个大概。
想来,这男人便是急色鬼所化。
他哼哼唧唧,半推半就周旋着,“你是哪家的相公?我怎么以前没见过?聚情阁的?群芳楼的?还是说……”
那鬼用舌头堵了宁绯的嘴,“有心思想这些不如好好让我亲个嘴。”
宁绯便假意迎合了几下,小嘴儿亲得吧唧响,随后道:“你压着我手做什么?我搂不住你,快掉下去了……”
那鬼一听,放了宁绯。宁绯两手交缠到那鬼的颈后,这才发现自己手腕上扎着那块天宫云锦,正好挡住了宁夜的珠
链。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仰着脖子让那鬼亲,一边偷眼把手上的天宫云锦解了下来。
只见白光骤起,那鬼又飞到丈外。
宁绯急急地跑到郎奚身边,想将他一同带走,郎奚心中一热,摇了摇头,“还不快走!去找宁夜,只怕他也出事了
!”
宁绯回头一看,那鬼正摇摇晃晃地要爬起来,他正想跑出门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向床边跑去。
那片天宫云锦,只要没了那去锦,那急色鬼也没什么好怕的。
这一念之差,两人就让急色鬼逼进了死地——急死鬼看出了宁绯的意图,抢在他前头把云锦抢到了手里。
“我倒是又忘了,郎奚你这小鬼真是烦人,若不是不能杀你,我一定早结果了你……罢罢罢,我还是把这小嫩娃娃
掳了去,再好好享用的好。”
“啪啪啪”,门口想起沉静的鼓掌声。
“这个算盘打得真不错,急色鬼,你觉得把他掳到哪里去好呢?”
宁夜一袭黑色长袍在夜风里鼓动起来,身量欣长。袖里蛇通体朱红,像烙铁一样的颜色,婀娜地盘在他黑色的袖子
上,有如异世红莲。阿乐乖乖地坐在他的肩头,眉尖稍蹙。
“骆……宁夜。”那急色鬼见到宁夜居然混身颤抖起来。他哪里能忘记去阴司头一天时见到的这个血色罗刹?
脸上总是淡然毫无神情的,或是仅仅在抚摸那偶人时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一条袖里蛇里挥舞起来如同祭祀之舞
,红光所到之处,云裂天开,江河分流,草木枯色,石走砂飞。
还有,哀号遍野。
只听得声而已,不见鬼魂。
那一日是枉死城的审判,所有不惜生而无故妄自入死道的鬼魂都要在这里受鞭笞之苦。九九八十一鞭。
那一日又恰逢宁夜执代鞭。
那鞭舞得极快,快到只见红光一片,只闻哀号,却不见鬼魂之影。
急色鬼想得胆寒,手里暗自抓紧了那片云锦。
“怎么不叫大人了?我记得你在阴司时,一口一个大人叫得可真是殷勤。”宁夜一挑眉,笑道。
“大人……”急色鬼口里喃喃地就吐出了这么两个字,忽然番然醒悟一般,壮了胆子,“呸,什么大人?不过是崔
判手下的文书吏罢了!以往在阴司怕你,到了阳间我还怕你不成?”
“是吗?那就试试看吧……”
语落,宁夜袖里朱红的蛇游空而过,长长的信子在急色鬼的面上一探,就寻着他的七窍要钻进去。
急色鬼忙用天宫云锦一挡,然后手中结符,念起咒来。
宁夜见他结符,眉梢一跳——上回阿乐所说,这鬼不但不怕符咒,反倒能自如运用符咒,再加上天宫云锦的力量,
真是不可估量——如若自己没有大伤元神,这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只是……
宁夜拔剑而起,剑尖点地,直击急色鬼的面门。
到如今,不得硬拼,只有仗着自己无人能及的速度,先发制敌,收了这急色鬼再说。
若等到他念完符咒,后果不堪设想。
宁夜的剑的确快,那鬼手中的符才结了一半,宁夜的剑已然先到。
剑锋一挑,那符便化做虚有。
宁夜趁势腕上再送一把,剑锋便劈着那鬼的面门一路划下,生生将那鬼分做了两半。
宁夜虚脱地落回地上,倚剑跪住,深吸两口气,正要将剑收入鞘中,却听那鬼狰狞地笑了起来。
“原来骆文书已经伤了元气啊?哈哈哈哈……”
不错,两人一交手,便都知根知底了。宁夜知道这瞒不住,所以方才力求一击即中。可没曾想,居然还没死透……
天宫云锦果然名不虚传。
“如果方才那一击,是全力以赴的话,的确,纵使天宫云锦也保不了我。可惜,似乎老天是站在这我边的嘛!”
急色鬼狞笑:“想不到大人也是耐不住寂寞……居然会在阳间让自己空门大开……不知是哪个女子这般诱人,让大
人把持不住了呢?只可惜,大人这等品貌,要死在我的手下了。”
宁夜从怀里掏出羊脂小玉瓶,倒了三粒药一吞而下,然后撑着剑,站起身来,眼里尽是冷冷的不屑。
“原来大人还有这等灵丹妙药,崔判还真是疼大人啊!也不知阎王会不会吃醋呢?”
急色鬼手中的天宫云锦忽而幻化成一柄剑,原来方才他说那些个不相干的话,都是在拖,等天宫云锦变成利剑。
“受死吧!”
剑光寒,白光破空,屋内的桌椅微微晃动着,只听桌上茶盏叮叮哐哐地撞击着。
宁夜的一头长发被劲风激起——他有些支撑不住,苦苦拄着剑。
劲气到时,宁夜的胸口浓重一击,一口鲜血喷溅而出……
第十八章:血棘
宁夜的身子被剑气激荡开来,向后撞去,摔在柱子上。
廊柱塌倒,尘土飞飞扬扬。顿时,那废墟残骸里见不到宁夜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