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那个连名字也不能提的城主，从来都没相信过。
忍不住想起昨天千叶的催促，他那么每月准时地提醒自己来尝试一回，是不是也从来没相信过呢？
脑子里才动了个念头，下一秒所想的人还真出现在视野里。过马路的时候避开一个身上零件比自行车还响的僵尸，他伸头看还有没有别的车，就看见了千叶。
马路对面的白净的少年弯着腰在一个挺大的快递箱子上签名，脸上红扑扑的都是汗。小江突然有点不想跟他打招呼，正犹豫的时候，千叶也看见他了。
穿得挺精神的快递小哥也跟着扭头。
胸前大大的“神通”两个字和快递箱子上的一样，都醒目得很。
五、
千叶喜欢网购，时不时会拖一箱子零食回来。
小江看他兴高采烈地拆箱子，果然第一眼先看见十几袋旺仔小馒头，另有各种口味小脆半箱子，拨开来底下还有脆香米太妃糖果酱炼乳杏仁露有小笑脸的纯棉内裤等等，五颜六色眼花缭乱的。千叶在箱子里摸了半天，最后摸出一个挺大的黑塑料袋，鼓鼓的装满液体，好像里边正游着几条鱼似的。
小江接过来，抱着凉凉的挺舒服。
快递小哥有些不好意思：“最近箱子不够，都放一块儿了，不过放心，肯定不会洒的。”
千叶拍拍他的肩：“放心，回头给你好评哦亲。”
小江忍不住抖了一下，快递小哥却很自然地笑：“谢了，以后多多关照啊亲。”
这时候又有僵尸来拿快递，拆出来一副皱皱巴巴的鬼面具，倒是比他脸上那块完整多了，他当场扯下来糊上新的，高兴地签收。千叶看快递小哥忙着，招了招手算是打招呼告别，拉着小江走了。
走了一段小江回头看看，随意道：“那人眼熟。”
“当然啊，”千叶抱着写着“神通”两个字的大箱子，头只露出一半，眼睛闪闪亮的，“神通快递的502嘛，整个无名城的快递都是他送的，活人……呃不，正常人谁会送东西到这里？”
“502？”小江挑眉。
“是淘宝ID，他也开店，”千叶指指小江捧着的塑料袋，“这个就是从他店里买的。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反正大家都他叫502……”
“哦。”小江想起千叶之前和那个502熟络的样子，闭上嘴不问了。千叶还一路说着和502熟识的经过，很兴高采烈的样子，小江偶尔嗯一声，多数时候都没在听。
他觉得这话题没什么意思。
“他还说有空让我去他那里玩，”推门的时候千叶还在兴奋着，“他就住在隔壁的城市，是真正人住的地方，这些吃的都是从那里来的！听说……”
“千叶。”小江看着忙着从箱子里往外掏小馒头的人说，“你不认识他。”
“我认识啊，”千叶随口道，“只不过不知道他的名字罢了。你不知道，他人很好的，他……”
“千叶！”小江忍不住打断他。
“嗯？”千叶应了一声，又继续收拾着箱子里的东西，隔了许久发现身后的人不说话，才有点疑惑地回过头去。
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去，他呆了一刹，立刻向小江撞了过去。
小江被千叶扑在地上，两人狼狈地倒在一起。少年的脸死白死白的，看着方才小江脚下的一滩水迹，咬着唇，整个身体都在轻轻颤抖。
小江犹豫了一下，抬手摸摸他的头发：“……千叶？”
“你怎么把袋子弄破了……”千叶喃喃道，“那个不能碰……不能碰！”
他的语声陡然激烈起来，嘴唇却还是在抖，小江他吓到了：“我不知道那个……”
“你什么都不知道……”千叶扭过头来看着他，“你什么都不知道！”
小江想说什么没开口，只好又摸了摸他的头发。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千叶的脸色好了一些，他长出一口气，轻声说：“那是长出千越莲的湖水……”
“水？”小江并不明白他的话，“为什么我……”
“那水……”千叶忽然又把头转向一边，眼神闪烁，每吐出一个字都好像分外艰难，“那水……太干净了。”
轻轻的一句很快就消失在空气中，小江却好像瞬间被什么击中一样，说不出话来。
六、
“千越莲是传说中的花中圣品，非但出淤泥而不染，而且泥上之水至净至清，”千叶抱着个玻璃罐子，脸孔被微弱的光幕遮住，眼神幽幽的，“任何不洁的东西被这水一浸都会受到极大的损伤，能力弱的，甚至会直接化掉……”
光幕淡去，地上的水被法术引导着流入瓶中，看起来无比澄澈，片尘不沾，甚至还透出些晶莹，倒把干净的玻璃衬得脏了。千叶把瓶子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小江好像被这一声惊醒似的，站起身来笑了一下：“那我怎么没化掉？”
千叶看了他一眼，沉默着走过来，看他的手臂。那里被水珠溅到地方有几个细小却极深的孔洞，好像被灼伤一样，覆手上去却是冷冰冰的。
“你法力高修为好啊……”千叶也学小江，淡淡一笑掩去眼底苦涩。两人都不想再说这个话题，闲扯几句就去做别的事了。整个下午小江都窝在沙发里看动画，夕阳落下去的时候房间里还是只有笔记本电脑的光，一张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在冷白的光下更是淡淡的好像就要化去。
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小江说：“你怎么不问？”
“问什么？”千叶轻声说。
“问今天上午在城主那里的进展。”小江感觉到热热的气息拂在脖子后，他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
千叶忽然直起身子：“和以前一样吧。”
小江注视着闪烁的电脑屏幕，半晌道：“对不起。”
千叶忽然就哭了。
少年秀气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中显得有些脆弱，泪水顺着脸颊一路滑下来，又无声地坠下去，他不说话也不出声，就只是哭。小江把电脑放在一边，起身想去替他擦泪，却被他躲开了。
千叶开了灯，突如其来的光线有些刺目，小江在灯光下看着自己白得发青的手，叹了口气。
小江从没有见过他哭。
他们一起住了十几年，千叶很小的时候就会做很多事，小江又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所以生活极其平静，除了淡淡的微笑，两人的脸上都看不到过度的悲喜。
他们本来都不是人呢，一个已经死了很久，一个是花妖还要活很久，又哪里有那么多事情需要费心……
可是现在，千叶哭了。
一直都是这样。小江是僵尸，所以就叫自己小江，千叶告诉他自己是千叶金菊，他就叫他千叶。他不在乎自己叫什么，也不在乎别人叫什么做了什么，他根本什么都不在乎……他会笑着对你说这动画很好看一起看吧小馒头真的那么好吃么谭老板又食言了今天的脸皮太薄了不禁用瓶子里的野菊开花了很像你，可是他也说自己没有仇人没有爱人，没有记忆没有愿望。
除了微笑，什么都没有。
千叶想说什么，最终却只能轻声重复：“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知道一定不会得到回应，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可是小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背对着他说：“我知道。”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语声平静没有波澜，“我在这里五百年了，要到期限了。”
七、
整个无名城里，没有比小江资格更老的僵尸了。
小江来的时候，城主正指挥僵尸们修桥铺路盖房子，转眼间这些年过去，当年的小村子完成了城市化进程，现在正忙着铺光缆提高网速，而当年一起盖房子的那些人，早都化作火葬场上空的一缕青烟了。
有次翻墙百度图片的时候，小江看到了一幅照片。
那是人类设计师的作品，曲水荷塘，青檐瓦屋，中庭墨字，人都说仿古商业街被他做出了清凉味道，小江却只觉得墨字眼熟。
那是多少年前来着，十六岁早夭的女孩没读过书，照着书描绣样一般描出一手好字，她也当过小江的邻居，在无名城里绣了三年情书，带着绣好的成品去火葬了。
“你说人世间到底有没有轮回？”小江关了网页，问千叶。
千叶那时正擦桌子，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一段好看的手臂，他垂头看了眼臂上几道显眼的伤痕：“有。”
“我倒忘了你是道士。”小江笑，继续去刷网页。
千叶的确是道士，却不是捉妖的道士。他自己就是妖，所以不捉妖也不修长生，只渡鬼。每月里他总有些日子离开，然而化解怨灵超度亡魂之后，都必然要回到这座活死人城。
那道伤痕，就是被恶鬼抓的。
城里住过几个会画点符纸的道士，但早已陆陆续续烧光了，城里没有人会教千叶这些，再神奇的菊花里也不会突然长出一个有着好几百年功力的妖精，这些小江知道，却从来不问。
当然有轮回，僵尸们甚至不需要被超度，火葬场那日夜不熄外面总有人排长队的炉子就是轮回之门，只要肯舍了这身腐坏的皮囊，跨进去便再世为人。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和那笔墨字一样，留下些前生后世的影子。
话题扯远了。
其实说小江资格老的意思，就是说他离五百年近了。
名字也不能提的无名城主和上天订立的约定中，五百年是极限了。生魂附于死尸本是逆天，能保这些固执着不肯去死的僵尸们不为邪灵祸乱人间，又给他们重入轮回的机会，上天已经足够仁慈。
可是这么好的事，小江偏偏不做。
“这样很好啊，”他看着电脑屏幕上热热闹闹的2D小人，又看看满脸泪痕的少年，“这样有什么不好？”
千叶只觉好像有一把刀子插进心窝里，看着他许久说不出话来。小江脸上又开始现出淡淡的微笑，他帮千叶擦擦眼泪，温柔道：“你不能总待在这里。”
“你……”千叶微微一颤。
“等到了五百年，你就走吧。”小江柔声道，“满城里没有一个活人，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千叶看着他，眼前之人的笑容看得他一阵恍惚。
他会笑着叮嘱自己少吃甜食，被自己吃掉脸皮也从来不生气，会很小心地把插花里的枯叶捡出去，会听话地顶着湿淋淋的头发把自己晾干，会抱着圣斗士的骨灰坛子看圣斗士的动画傻笑一下午，会帮自己擦汗也会擦眼泪，偶尔也会抱抱自己……然后笑着说这样有什么不好，说再这样过几年，等他灰飞烟灭，就让自己离开。
“你走吧。”这话他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易，就好像千叶也是他那些如千帆过眼最终不剩一片骨肉的邻居，没多少牵扯，也不必再有联系。
各走各的路。
这样温柔，又这样冷淡。
八、
第二天早上，千叶走了。
小江在桌上发现他留的纸条，说放好了洗澡水，说浴室里的毛巾都是干净的，还说那瓶千越莲净化过的水放在冰箱里，洗澡的时候要倒一点进水里。
“只许倒一点。”
纸条上这样说，并且还画了指甲盖长的一截刻度，小江打开冰箱，果然发现那瓶子上也粘着手写的刻度条子。
其他的千叶就没说了，他的房间和以前一样，没少什么东西，大概只是出去摆平哪家的鬼去了。小江忽然有点希望他就这么走了，永远不要回来，可是又忍不住拿起千叶床上的花朵靠垫，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
他知道千叶不会就这么走掉的。
五百年到来之前，他都不会死心的。
今天是周二，电视里早就没有放彩条图像挂休息牌的传统，无名城的办公大楼却安安静静，小江推开城主办公室的门时，发现他正叼着开心果看电视。
“今天休息不办公。”听见门响，他一边换台一边说。
小江看一眼城主身上的熊猫睡衣，发现那啃竹子的熊猫还是对眼的，愣了一下说：“很可爱。”
“什么事？”无框眼镜细眉秀眼的男人哗啦啦地拨弄着手边的果壳，不耐烦地说。
虽然已经看过很多次，可小江还是用了好一会儿才把脑子里男人从容优雅的形象全部丢掉，他掏出个小矿泉水瓶子塞进死攥着遥控器的人怀里：“你看看这个。”
“千越莲。”城主拧开盖子闻了一下，然后“咕咚”喝了一大口进去，“正好渴了。”
等他一口干果一口水，把一小瓶都喝完之后，才想起来问：“你到底要干嘛？”
小江只问他：“这是做什么用的？”
城主好像听见了什么很奇怪的事情一样，抬起头来看了他很久，半晌笑一声：“你居然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小江皱眉。
城主扔了遥控器，站起身来打量他。
电视里的猛男美女足足吻了一分钟才分开，他也就看了一分钟，然后说：“原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回到家后，小江把自己泡进水里，直到太阳下去屋里什么都看不见了才湿淋淋地爬出来，大开了窗子，站在风口晾着。
有点冷。
就算他是僵尸，也还是会觉得冷。往常的这个时候，千叶总是会拿干燥温暖的毛巾帮他细细擦干净，这样直接滴着水吹风，似乎还是十几年来的头一次。
他已经习惯了有千叶在的日子。
“那水确实干净得要命，修为低的鬼怪碰了立刻就会被融掉，”城主那时看着他说，“连你也不例外。”
可是眼下，小江并没有什么损伤。
他按照千叶的叮嘱，只倒了一点在浴缸里，经过稀释的至洁之水不但不会造成伤害，反而会帮助他保存这身腐败的皮肤。
“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维持个人的样子，没有像城里其他人一样烂出洞来，真的是因为脸皮摊得好么？”城主轻笑一声，丢下他，窝回沙发看亲热过后的男女并肩打僵尸去了。
身上的水珠一颗颗无声的滚下去，滑过早已不会有温度的肌肤。不过是具破烂的皮囊……小江冷笑一声，看向了桌上的玻璃瓶子。
他真想把里边的水全都倒在身上。
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会化掉。
可是那样……千叶会伤心的。
九、
千叶不在的时候，日子好像过得很慢。
小江开文档草草填了一千字，无视底下一众“抽打千字党”、“求一日七次”之类的回复，把故事断在小道士变身嗜血狂魔的地方，丢了电脑出门去了。
今日阴天，城里晃悠的僵尸多了不少，广场上有人在卖断手断脚，旁边围着不少人，远远看去黑压压的一片，都想凑过去看看有没有适合自己的尺寸。另一边补骨灰盒的小摊子还兼钉关节钢钉，刚钉上的僵尸一活动腿脚就吱吱响，正在为了一瓶润滑油讨价还价。小江从他们身边穿过，收获不少艳羡的目光，他有些诧异地看看一众指着他头脸窃窃私语的女僵尸，好像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么不同。
他过于像个人了。
而做人，是所有僵尸的终极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