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父见幺子体弱,一直想寻个师傅教授武功,强身健体,谁知阴差阳错竟检了个天大便宜。
燕轻裘从小乖觉,又会玩耍游戏,与米酒仙大是投缘。米酒仙无妻无子,对这个徒弟真心喜爱,将身上绝学挑出最适宜的传授给他,临出师还花费心力炼出那柄青竹箫相赠。燕轻裘对师尊也是情深义厚,只不过从儿时起,这为老不尊的师傅便在各种孩童把戏中屡战屡败,反倒在徒弟面前涎起脸来讨好,着实让他不能以长辈待之。
燕轻裘初见米酒仙自窗外而入,着实一喜,然而随即又沉下心来,转而担忧:米酒仙艺高胆大,又最是护短,平日里便见不得徒儿受苦,如今若知道自己身上扎了这许多针,只怕要闹得红叶山庄颠倒翻转。思及此处,他将衣袖拉下一些,才与那老顽童说话。
米酒仙在床沿上坐下,盘起两条腿,笑道:“秃燕儿,你师傅我是何人,要找着你,那是不费吹灰之力。”
原来燕轻裘一头乌丝最是光滑浓密,米酒仙却是个白毛寥寥的半秃,于是怄气之下便给徒弟取了这个称呼。
燕轻裘知道他在熟识之人面前便好夸口,只淡淡道:“我这些事,近日来已经在江湖传遍,‘飞花公子’被司马公子拿住,想必也是新的谈资吧。”
米酒仙嘿嘿两声:“司马老儿和他那小子都爱装模作样,老夫看着便生气。秃燕儿你遇上他们,必定要吃亏,所以为师就赶紧过来了。方才在外面捏住了一个巡夜的,这才晓得你的住处。”
“那门外的守卫呢?”
米酒仙更是得意:“老夫要进来,哪个拦得住,只消一弹指……”
燕轻裘又叹气道:“我是问你,点倒了守卫可有拖到隐秘之处藏好?”
米酒仙老脸顿时一红,粗了喉咙叫道:“老夫急着来看你这混小子,别人与我有何相干!噜嗦了这么久,你莫非还真成了司马老儿的贵客?到底走是不走?”
一面说着,一面便拉住燕轻裘衣衫便要拖他下地。燕轻裘心头一惊,连忙挣脱了,正色道:“师傅还是自行离去,徒儿此间杂务尚多,走脱不开!”
米酒仙道:“你莫诓老夫!哼,不就是为慕容哀那小崽子么?你倒是会交朋友,他逃之夭夭,你却在这里生受!”
燕轻裘双目一瞪,道:“师傅,我自小与你猜拳,你从无胜算,可知为何?”
米酒仙一愣,忙问道:“快快说来!”
燕轻裘正色道:“你每次出拳,若为剪子,另一手便收在腰间;若为石头,另一手便捏做一团。你与人过招时如行云流水,全无痕迹,唯独对这些孩童把戏却小心万分,可见乃是心性率真之故。我敬师傅你身怀绝世武艺,更敬你保有赤子之心。我与慕容相交也是如此,若不是我看到他真性情,又岂会与他为友?”
米酒仙咧嘴一笑,随即又正色道:“老夫可从来没有觉着中原这堆个个周正,自然也不认为魔教里便是人人可杀,担忧的还不是你这秃燕儿教人骗去了,况且慕容哀那路数实在有些蹊跷……”
燕轻裘脸上一红,却立时又抓住了米酒仙的话尾,问道:“师傅莫非与慕容哀交过手?”
米酒仙鼻孔朝天,哈哈一笑:“近年来秃燕儿你四处逍遥,为师怎肯落后,逮着好玩耍的,自然要去。那慕容哀一入关,老夫便听了风声,巴巴地赶去一会。本想夜里邀他出来过过招,他也警醒,不等老夫开口便动起手来。此人年纪轻轻,却着实不错,要我说,那手剑法怕是青云牛鼻子也赶不上。不过么,我总觉得似乎他的路数当是我从前见过的!”
燕轻裘道:“慕容的剑法很是奇特,‘快意秋霜’大异于普通长剑,他若是使出五分力,便是剑法,若使出全力则更如刀法。我从未听说过如此功夫,却不知是否与西域武功渊源有关?”
但凡说道武艺,米酒仙就双目放光,一面拍手一面笑道:“不然,不然,这般以剑为刀的本事,只要刀剑兼修,要混同倒不难,难的是使出来需不偏不倚,又取两者之长。刀法大多勇猛有余,灵动不足;剑法却是轻灵取巧,沉稳略逊,老夫观那慕容哀拿捏得当,倒显出几分道家功夫的味道来,若说全来自西域,恐不尽然。”
“师傅果然慧眼,却不知道中原武功中,可有相近者?当年穿云剑法是否也是如此?”
米酒仙奇道:“秃燕儿为何问起这个?是了,是了,你这一说老夫倒也觉着眼熟,当年与柳继切磋,他那剑法是与慕容哀有些相似,不过却不如慕容之狠毒决绝,况且柳继之剑法以取人中路为主,啜血剑法却是只有咽喉一处杀着,这样一来起势便大异,很难同源。啧,似是而非啊……”
燕轻裘听他如此说来,不由得紧紧皱起眉头。
米酒仙突然脸色大变,道:“秃燕儿,莫非那慕容哀乃是柳家之后?”
燕轻裘知道这师傅有些半颠,往往在该清醒时糊涂,该糊涂时又猴儿一般精灵,他随口一问,竟诱着他想到了这一节上,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米酒仙却不看他,只捶着手,口中喃喃自语:“……柳家穿云剑……奇怪,不是如此老夫还想它不到……但是为何点刺咽喉……剑锋忒长了,太险、太险……哎,这一招可是凶险得很呢……要是如此,须得气贯上臂,那经脉必损,可惜、可惜……不是《易筋经》便是《天魔经》……”
一面说着,一面比划,只瞧得燕轻裘一头雾水不说,还暗暗叫苦——米酒仙乃是一个武痴,若真让他得了趣,琢磨上几个时辰都是少的。燕轻裘不由得轻轻拍他,唤道:“师傅,师傅……还是莫要如此——”
哪晓得米酒仙兀自思量,不断变招,一个推手出去,正击打在燕轻裘前臂上。若是寻常,燕轻裘轻易便化解了,然而此时他功力全失,如何承受得住。只觉得一阵剧痛,忍不住低声惨呼。
米酒仙何等功力,两人一碰便知燕轻裘有异,半途撤回几分功力,又将他手捉住,只一扣脉门,便白眉倒竖:“秃燕儿,为何你内里空空,全无劲道?”
燕轻裘只教米酒仙那一下内劲贯入经脉,疼得脸色煞白,说不出话。米酒仙登时大怒:“莫不是那些龟孙蛋竟下药封你内力……不对,即便下药,也不该如此!”
于是一拉起他衣袖,赫然露出前臂上定住的三枚银针!
米酒仙一张孩儿面立刻涨得通红,张口骂娘:“好你个没卵蛋的司马老儿,竟敢对我徒弟下如此阴招!老夫不把你那小龟儿子扎成刺猬,也不必忝颜苟活了!”话音未落,跳下地来,要往外面冲!
燕轻裘心知不妙,张口叫了声“师傅”,还来不及阻拦,便突然听得有一声闷响远远传来。米酒仙一愣,燕轻裘连忙道:“不好,恐有大事,师傅快携我出去。”
米酒仙连忙将他负在背上,出门跃上了屋顶。
只见夜色之下,东南方向陡然升起一篷火光,赤艳艳地泛出血红,似乎连天也要烧起来了,只听得人声喧哗,渐渐地大了起来,灯笼火把如鬼火一般纷纷涌向那边,竟然是走水了!
米酒仙冷笑道:“如此热闹,看样子是好朋友来拜访!秃燕儿,这是天老爷叫你我走呢!”
燕轻裘双眉皱起,低声道:“闹得如此惊人,须得查探清楚。”
米酒仙大是不乐意,却不愿违徒弟之意,只一面嘟囔着“司马老儿烤熟了也是臭的”,一面纵身往那走水之处奔去。
他武艺超群,身法轻盈,专选屋脊,下方之人慌乱中竟不曾发现,于是顷刻间便到了。只见得火光越发大了,一股烟尘焦味夹了热气扑面而来。原来着火的竟是红叶山庄前厅的大空地,烧的也并非庄内建筑,而是丈许高的一个木头稻草人形。人形中加了硝石硫磺,只烧得噼啪炸裂,无数火石激射在白墙木窗上,灼出块块焦痕。
司马家的仆从侍卫数十人,还有庄内宾客少许,都只围观,无人敢上前,虽提了桶往那人形上浇水,却离得太远,泼不过去。又燃了一会儿,那火势不见减弱,反而愈加地厉害了,火光中响声不断,那焰芯儿里还隐隐透出了绿白交替的亮光来。
燕轻裘与米酒仙隐匿在邻院一株古松上,正可将下方一切看个清楚——
这时候司马父子也已然赶到,司马笑见此情形,将身旁一家仆手中的木桶夺过,运起内劲,连桶带水平送过去。只听得滋滋一阵响,那人形上腾起一股烟雾,火势却是依旧。
司马笑的脸色在火光中泛青,对左右喝道:“勿近!这火燃得古怪,怕是有毒!”
周围的人都有些骇然,连退了数步。
司马笑略一沉吟,反而踏上一步,拱手为礼,朗声说道:“何方英雄深夜到访我红叶山庄,有何见教便请明示,若此遮掩作弄,不是君子所为!”
他说完了话来,便听到大门处有人惨呼——原来之前起火,在庄外巡视的侍卫们便开了大门,却教这火人阻了路,进不来,于是顺势于大门外镇守。司马笑话刚说完,那六名侍卫便有两名被人一左一右地提了扔进来。
来人纵声长笑,说道:“原来司马公子烧别人的宅子是天经地义,在下不过放点烟火便是小人了!”
燕轻裘听这声音,心头猛然一颤,竟忍不住抓紧了米酒仙的肩头。
却见来人身量极高,猿臂蜂腰,一袭黑衣,披散的长发教夜风吹起来,露出一张极端正却也极冰冷的面孔。那人腰间插了一柄剑,较之寻常长了半尺不说,剑鞘竟雪白晶莹,正是“快意秋霜”。
火人挡在中央,还有些人未看清来者是何人,司马笑和燕轻裘却都立时便知道了。燕轻裘虽不曾开口,司马笑却骇然道:“慕容哀,竟然是你!”
他这话一说,犹如油锅里泼进一瓢水,炸得四分五裂!只听得“铮铮”数声,携了兵刃的便是刀剑出鞘,戒备起来。
慕容哀却不慌乱,反而勾起嘴角,一张面孔在火光中显得犹如修罗,双目隐隐透出红色,虽然面带笑容,却更令人胆寒。
燕轻裘陡然见他,只觉得心头一阵纷乱——
为何他此时会突然来到?观其颜色,似乎与前日大不相同,丝毫不见病态,莫非伤势已经痊愈?即便伤势已经痊愈,如此公然来此,必会和司马父子对阵,这一番较量可不同于以往,单是圆真与青云便是强敌,何况还有许多人虎视眈眈。
燕轻裘暗自担忧,不知慕容哀心头如何计较,却也打定注意,若他遇险,一定逼着师傅先将他救走——司马父子等要的正是慕容哀,见了他,自己反而不重要。一切关节都在那人身上,此时此刻万万不能让他落入正道诸派的手中。
第二十五章:险处相逢有血光
红叶山庄在司马氏手中传了四代,经营多年,弟子家丁皆通武艺,粗算起来,二三流的好手便有数十人,如今又有各家助拳的聚拢来,声势不可谓不大。然而一夕之间,竟叫慕容哀人当门燃了草人,实为大辱,非但司马父子扫了颜面,连众宾客也觉着脸上无光。这般羞愧惊怒,也让不少人暗下决心:此番一定要将魔刀活捉。
只见草人呼啦啦燃得痛快,诸人目光却如刀子一般钉住那头的黑衣男子。司马笑喝道:“慕容哀,你果然好胆色,竟然自投死地!如今各方英雄在此,正好将诸多恩怨做一了结!”
慕容哀一面缓步近前,一面笑道:“司马公子仗着人多势众托大也不是第一次了,如今在自家地面发些狂言又有什么打紧!可惜嘴上说得到,手上未必做得到!要想拿我,今日却不比以往!”
司马笑冷笑道:“成与不成,且看我手中长剑!”
说罢,顺势于腰间抽出软剑,大喝一声,弹出身子,直撞向那火人。
燕轻裘伏在米酒仙背上,匿形于树冠,见司马笑起招如此凶险,不由得心头奇怪:这般迎着烈焰,怎能隔火伤人?
却见司马笑离火焰有一臂之远,突然右手横切,将火人当胸划成两截,接着回转剑身,手腕一抖,一股内力沿剑刃直贯出去,将草人推向慕容哀。这一连串动作迅雷不及掩耳,竟是在他足未落地前一气呵成。
燕轻裘不禁暗暗赞道:司马笑果真是当今同龄人中的魁首,纵然人品不论,这身功夫在中原后辈中已经少有了。此刻他身上还有旧伤,不能用全力相拼,以火人与剑气相互配合制敌,着实聪明。
那半个火人直砸向慕容哀,他也不敢硬接,于是身形一斜,跃起半丈,落在一旁的铜缸上。司马笑得了空档,挥剑上前。慕容哀右手一轮,划出一道银光,正是那柄饮血无数的“快意秋霜”。
燕轻裘细看慕容哀步伐,只见他下盘沉稳,进退自如。司马笑有心拿他,却又顾虑身上伤势,多用巧招,然而慕容哀出乎意料,竟不似从前那般狠绝,一招一式中规中矩,只化去司马笑的诸多剑招,令他束手束脚,不得施展。燕轻裘素知慕容哀招式怪诞,邪气十足,今天动手却好似名门正派,与方才话中的狂态大异其趣。
这时只听得米酒仙小小地“咦”了一声,燕轻裘忙悄声问道:“师傅,何事?”
米酒仙本就恼司马父子,如今看有人找他们麻烦,自然高兴得摇头晃脑,方才看得有趣,此刻口中却问道:“那穿丧的真是慕容哀么?”
燕轻裘奇道:“正是。师傅不是与他交过手?”
“奇哉怪也,上次与这小子交手,他那魔教路子邪气重得很。今日却像换了个人,虽然也有些歪相,却沉稳内敛,绝对是正道的功夫。”
“师傅可鉴别得出是哪一家?”
米酒仙眯眼细瞧了半天,突然道:“是了,是了!这分明是柳家的路数!”
燕轻裘悚然一惊:“柳家?莫非是浮月山庄之主!”
“不错!”米酒仙喜道,“我方才尚有疑虑,如今看来,那慕容哀果然是学柳家的穿云剑法无疑!须知学剑法必学身法,两者相辅相成,之前我疑他所耍的‘啜血剑法’脱胎自‘穿云剑法’,如今再看这身法,当是柳家后人无疑!他所耍的那套东西糊弄旁人倒算了,在我老人家眼里,却是瞒不过的!”言语中颇有些洋洋自得。
燕轻裘心中吃惊:之前米酒仙因自身武学深厚之故,便已粗略推得慕容哀之根底,如今下面尚司马彻寒等记得二十年前柳家之事,那人亮出家传功夫,保不定被认出真身来。
他师徒二人一问一答,虽然细微,却仍不免有些响动。尽管众人都教慕容哀与司马笑的交锋吸住了眼球,然而少许功力高深者却可分心。只见司马彻寒右手一扬,摸下玉佩直射古松树冠:“贼子竟埋了伏兵,给我下来!”
米酒仙错身一闪,笑道:“老乌龟真是阔气,秃燕儿,你我还是下去打个招呼再走吧。”
他背稳了燕轻裘,一跃而出,轻飘飘地落在院中,正好在慕容哀身旁不远处站定,与司马父子及其余人等对视。
这一变故倒让司马笑和慕容哀有些意外,他二人招式一凝,司马彻寒心知取胜不易,便趁机叫道:“怡怀回来!”
司马笑收剑疾退,恨恨地看了慕容哀一眼,回到父亲身旁。这一番激斗,虽然他与慕容哀并无损伤,然而后者却剑未出鞘,这样看来倒是慕容哀略胜了一筹。
司马彻寒无暇顾及儿子的脸面,只看那树上跃下的人。这不看还好,一看不由得心中烦恼——那白发老头不是米酒仙又是谁?他背上负着爱徒,眼眉间一片煞气,不说也知道是要来寻自己晦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