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哀点头道:“不错,应该在半月前便中招了。那所谓的封喉一剑,不过是有人画虎不成反类犬罢了。我看过尸首的颈项,还留有一个剑创,然而颈骨上却无痕迹,要知道我的夺命一招讲究力透三寸,入肉之后先碎喉骨,再插颈骨,却不会穿出后颈去,因剑尖染血,才称为‘啜血剑法’。要把这样的力道要学个十足十,恐怕还难了点儿。”
燕轻裘听他口气中有难掩的自傲,也不点破,只觉得此番一查,更是迷雾罩顶了:“若是半月之前宁梦山就遭了毒手,为何后来又有人杀他全家,还斩去他的头呢?而且刻意模仿慕容兄的招式,到底是何居心?”
慕容哀摇头道:“你问我,我又去问谁?此事如今看来倒有可能是两拨人做下的,只不过以前一后,或许也各有所图。”
燕轻裘想了一想,踌躇道:“如今既然探得了宁梦山宁庄主的死有蹊跷,可保不得其他人都是,难道真要……”
“真要一个个地开棺验尸?”
慕容哀接了他话茬,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说:“按我所想的,正该如此。其实也不必将十三个人都一一验过,只消挑出五六个,便可猜到是否相同了。”
燕轻裘一想到又将偷偷摸摸地做这腌臜勾当,虽知其必要,却不免又一阵恶心。慕容哀多么锐利的一双眼,只一瞬间便看清了他所想的,于是又嘲弄道:“飞花公子莫不是在算该预备多少对香烛,多少叠纸钱?”
燕轻裘脾气虽好,终于也有些恼了,却只淡淡地说道:“正是呢,慕容兄需要掘多少墓,还烦请提前告之。免得将来我也埋到土里时,倒要被那几位苦主揪住要债。”
“找你要什么债,要讨也该着落在我身上。”
“鬼怕恶人,千古不变。”
说了着番话,燕轻裘原以为慕容哀必定大怒,等了半晌却见他嘴角带笑,十分欢畅的样子。
见燕轻裘疑虑地望着自己,慕容哀也不多说,指了指开着的棺材,道:“既然下个见面的总要挑一挑,现在就让宁庄主安歇了吧。”
他又下去墓穴中,将棺盖移回原位。燕轻裘拿了铁铲正要填土,却看见慕容哀探手从尸体脚上拿了一样东西出来,并举到亮处细看。燕轻裘凑过去,见是一片木头,却仿佛是什么器物的碎片,约半个巴掌大小,有精雕的图案。他看得好奇,连问此乃何物。
慕容哀却脸色凝重,没有答话。他端详了片刻,便将木片放入怀中,照常合上了棺材。
燕轻裘知道他愿说时自然会说,不想说便是扣死的蚌壳,于是也不再多问,闷不做声地同他一起将宁梦山的墓还了原。
这样前后一弄,时间也过了大半夜,快要凌晨了。
慕容哀平了最后一铲土,踩熄一堆篝火,拍拍身上泥土,嫌恶地说:“这味道委实不好闻,也怪不得飞花公子敬而远之,不如现在就找个地方好好洗一洗,怎样?”
燕轻裘笑道:“深更半夜,又在这荒宅子中,哪儿去找地方梳洗?”
慕容哀一边丢下铁铲,一面笑道:“半夜路上无人,你我不如快马回去涿州,再寻家花楼休息。”
“洗漱休息,为何要去花楼?”
“花楼的鸨儿可比寻常的客栈掌柜爱钱,况且对着枯骨一个晚上,飞花公子就不愿抱一抱软玉温香?”
燕轻裘一愣,立刻大笑起来:“原来慕容兄也懂在下所想,真是心有灵犀。”
慕容哀再不多话,转头时嘴角轻轻一弯,便当先走出了门去。
第八章:佳人有意却无声
慕容哀说得一点不错,有钱能使鬼推磨。
燕轻裘与他快马加鞭回了涿州,子时三刻已过。慕容哀先给守偏门的兵士塞了银子,然后又入城来寻了家颇为气派的青楼,名曰“醉红馆”。
许多寻欢客都散去,只有留宿的几间房内尚有灯光。慕容哀不客气地敲开门,龟奴满脸都是怨气,不过等看到两片金叶子,登时眉开眼笑,殷勤地将他们请入坐定,又跑上去唤了老鸨下来。
那中年妇人想是衣服刚脱了一半又急急忙忙穿上,发髻都还乱着便来伺候财神爷了。见慕容哀和燕轻裘都是一表人才,更是笑得连眼睛都没了,直说姑娘们福气好,竟有空遇着这般品貌的客人。
慕容哀将外套帽子都脱了,吩咐道:“今日我兄弟二人也乏了,不搞那些花哨的玩意儿,你与我找两个乖巧的姐儿,给我们按按肩、捶捶腿,再暖暖床。若是让我满意了,明早重重有赏。”
燕轻裘又道:“莫忘多烧烫水,将澡盆灌满。”
老鸨一叠声地答应着,转头对龟奴说了两句,便请他二人上了楼,来到两间屋子前。镂空的黄杨木门半掩着,门里分别站了两个女子,一着红一着青,一个艳若桃李,一个静若秋月。老鸨上前介绍道:“今天二位公子是贵客,偏巧我最得意的两个女儿都还没有睡,看来真是跟公子们有缘。绮罗,碧瑶,还不向二位公子见礼?”
那穿红的女子嫣然一笑,当先出了门,福了一福,道:“小女子绮罗,今天有幸认识公子。小女子貌陋才疏,却不知能否入得了二位的眼。”
那青衫女子也上前行了礼,却不开口。
老鸨连忙陪笑:“公子们莫怪,我这个女儿是极乖巧的,却不幸偶染小恙,喉咙刺痛,说不了话,还望二位切莫嫌弃。”
燕轻裘见那碧瑶颔首微笑,毫无自惭之色,心中大为怜爱,便道:“碧瑶姑娘有花月之神,即便不开口,也足以让人心驰神摇。”
老鸨大喜,连忙推了推碧瑶:“乖女儿,还不伺候公子安歇。”
燕轻裘转头看看慕容哀,见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忽然有些赧然,又忙道:“若穆兄也钟意碧瑶姑娘,小弟当然不敢有奢望了。”
他二人在外行走,为避麻烦,皆是以化名呼之。
然而慕容哀哈哈一笑,伸手就将绮罗拉到怀中:“贤弟喜欢温酒浅酌,我偏爱豪饮烈酒。”
二人分别进了房,老鸨和龟奴含笑退下了。
燕轻裘见碧瑶这间房格局不大,布置得倒是精巧。一个矮几上燃了香,竹编的屏风挡住了雕花床,当中有个大大的木盆,两个丫鬟正往里头添水,见了燕轻裘也不害羞,一个圆脸丫鬟还笑道:“公子莫急,且坐一坐,要烧烫水还须等一阵子呢。”
碧瑶朝那丫鬟努努嘴,又指了指旁边,丫鬟连忙点头,不一会儿就捧了茶盘回来。碧瑶素手轻移,浅浅地斟了一杯,奉到燕轻裘面前。
燕轻裘笑着说了一声“有劳”,端过来一饮而尽。
碧瑶虽不能说话,一颦一笑却攒足了风情,一双盈盈美目,脉脉含情。燕轻裘几番想摸出竹箫来为她吹上一曲,却也明白此时此地最是需要收敛。于是心头暗暗决定,等手头诸事了结,必再来看看这哑美人。
他二人闲坐了半晌,那厢小丫鬟便已经添好了澡盆的水。碧瑶起身来,用手试了试温度,又回到燕轻裘身边,朝他微微一笑。
小丫鬟们留下浴巾等物,叽叽喳喳地闹着走出去,关好了门。
燕轻裘起身,碧瑶便立即靠过来,轻轻为他脱去衣衫,又打散了发髻。燕轻裘往热水中一躺,顿时全身放松,只感觉周身寒气都没有了,连那坟冢的腐臭味道也被丢在了地下。碧瑶的青葱玉指为他梳洗长发,又慢慢地在肩颈上按压着,极尽温柔。
燕轻裘鼻端闻着一股幽香,不由得闭上眼睛深深一吸气。虽明知道碧瑶无法说话,他还是转头谢道:“有劳姑娘殷勤相待,想不到小小涿州,也有姑娘这般品貌的佳人,我可算得上三生有幸了。”
话音刚落,便觉得耳边吹气如兰,原来是碧瑶被他逗笑了。燕轻裘索性在浴盆中转过身来,握住她手,道:“姑娘若不嫌弃,再下过些时日再来探访,愿请姑娘为向导,领我多走走看看,如何?”
碧瑶螓首轻点,贝齿微露,竟是答应了。燕轻裘十分欢喜,却被碧瑶双手推着坐起来,随即感觉到肩背一阵滑痒,原来是碧瑶用指尖在他身上书写。燕轻裘心中一动,只觉得这女子果然聪明有趣,于是乖乖坐着,看她如何。
碧瑶玉指游移,不紧不慢地写道:“蒙公子垂爱,但有所命,妾无敢不遵。”
燕轻裘笑道:“在下只求姑娘赏脸便好,只怕仰慕者甚众,姑娘难以记得我这过客。”
碧瑶又写道:“妾别无所长,唯独记性好些,凡见过的人,都能认出。况公子风度非常,怎会忘记。”
燕轻裘心中突然一动,状若漫不经心地问道:“那姑娘若是生在在这涿州城,岂不是半个城的人都见过了?”
“倒真是如此。”
燕轻裘又问道:“可容在下考上一考?”
“公子请说。”
“我在此地有一旧识,名唤宁梦山,你可见过?”
碧瑶手指停了一停,画出一个“认识。”又道:“公子此番莫不是来祭扫的么?”
“正是。”
碧瑶道:“宁老爷慈眉善目,相貌堂堂,唯眼角下有块胎记。”
燕轻裘想着一个多时辰前那发绿的尸首,虽只匆匆一瞥,倒是体态威武,唯独头不见了,所以胎记也已经看不出了。
碧瑶不知他心中所想,继续写道:“妾尚能唱曲儿的时候,曾有幸陪他与几位客人游玩,公子若早来说不准能碰见。”
“要知道宁庄主如此待客,我必定会常来叨唠。”
“宁庄主乃安分的善人,也会遭此毒手,可见天道不公。”碧瑶又停了一停,突然写道,“公子既然与宁老爷有旧,有件事情妾不得不说。”
燕轻裘一下子转过身来,眼瞳中疲倦立消:“姑娘但讲无妨。”
碧瑶亮如晨星的眼珠望了他许久,拉过他的手,在掌心中写道:“此事乃妾所亲见,当初不觉得,听闻宁家出事,细想起来着实可疑。然而官府怎会信我这烟花女子?况身在勾栏,避之尚且不及,哪有可能去招祸事。”
燕轻裘点头称是。
碧瑶又写道:“宁庄主家中妻妾甚为美貌,他平日倒不来花街柳巷,只是招待好友会唤馆内众姐妹去陪伴。约四月前,馆内来了个生客,要妾作陪。别的不谈,只问妾有无去过吹愁山庄。妾无知,调笑着说了些,那生客却将吹愁山庄内里问了个遍。妾心中生疑,略略讲了便住口。那客人也不追问,吃了酒安歇了。一月后宁老爷遭难,妾越想越是不安,只觉得必有蹊跷。”
“姑娘可记得那人的样貌?”
“瘦高个子,四十开外,操一口官话,模样倒是稀疏平常,只是那双手瘦骨嶙峋,冰得怕人。”
“可记得姓名?”
“只称作胡老爷,别的委实不知。”
“那人以前从未来过涿州?”
碧瑶略一迟疑,写道:“妾不敢断言,兴许以前也曾来过,却未碰面而已。”
燕轻裘心中计较,低了头默然不语。碧瑶也不再写,只垂下眼睛,默然候在一旁。她见燕轻裘思量许久,便伸手探了探水温,又在燕轻裘肩背上写道:“水凉了,公子不如上榻安歇?”
燕轻裘回过神来,笑了说声“有劳”,碧瑶便为他擦干身体,又取来一件白袍换上。燕轻裘在榻上坐下,碧瑶便细细地为他梳理了头发。屋内暗香浮动,虽寂然无声却又春意浓重,此时外面有更夫敲了五更鼓,碧瑶下床去吹灭了多余的灯盏,又回来握住燕轻裘左手,双颊上红云微露。
燕轻裘心头疑虑未解,却也不好拂了美人的意,正要捏熄蜡烛,却听见大门旁边吱嘎一声响,霍地打开了。
燕轻裘一下子站起来,一摸腰间,却发现竹箫被放在外衣一起。他一手拉过碧瑶,沉声喝道:“谁?”
只听得一个声音大笑道:“还能有谁?”
燕轻裘心头一松,顿时懈了力气:“原来是穆大哥,有何事?”
慕容哀大步跨进房间,手上竟然拽着绮罗。他穿着一条长裤,上半身精赤,头发披散,而绮罗也衣冠不整,酥胸半露。
燕轻裘连忙掩上衣襟——他自浴盆中起来就披了一件白袍,本以为可以安歇,也没有料到会被人撞见,匆忙之下不免显得狼狈。
慕容哀倒不见有异,大喇喇地进来了,将绮罗朝他怀中一推,回手便关上了门。
碧瑶连忙将姐妹扶到一边,披上了件外衫。
燕轻裘问道:“穆兄为何还没有歇息,莫非相较之下还是中意碧瑶姑娘?”
慕容哀冷冷一笑:“谁要跟你争女人,我看你是色授魂与,忘乎所以了。”
燕轻裘心头一阵不悦:饶是他温润如玉,却也不想在佳人面前如孩童一般遭人的训斥。当下便脸色发黑,张口就要反唇相讥。慕容哀却皱着眉一挥手,将他的话都挡了下去,并指着绮罗道:“这贱人方才竟趁我不备,在我行囊中翻找,难说她心头没鬼!”
燕轻裘大吃一惊,他伸手一探绮罗的脉门,发现她内里空空,并没有功夫,然而血气凝滞,显然是被封了穴道。
燕轻裘用内劲冲开她穴道,又询问说“有劳姑娘告知,此事是否当真?此地既然为‘馆’,难道不要脸面么?”
那绮罗抬起头来,脸上并无半分惧色,反而傲然道:“你们堂堂两个男子,竟然欺负我一介女流,到底是哪方不要脸面,一看便知。”
燕轻裘被她这一顶撞,倒也不气,慕容哀却又冷笑一声:“我可不管什么男人女人,要使坏,兔子都能变出百般心思。这个世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若还要争着什么面子里子,顾着什么仁义道德,骨头都早喂了狼了,哪里还有命在这里听你啰嗦?说,你到底想找什么?”
他这一番话森冷阴寒,刺得绮罗也抖了一下。
碧瑶满脸着急,一双眸子望向燕轻裘,似在恳请。
燕轻裘让绮罗坐下,轻声道:“姑娘勿怪,我兄弟二人在外行走,本来就须多加提防。穆兄为人谨慎,兴许错看了也未可知。姑娘若有隐情,但说无妨。”
他好言好语,却也只得了绮罗一个白眼,随后将头扭作一边,竟然一副打死不再开口的神情。
慕容哀不怒反笑,上前道:“你打量我要去找你那鸨儿,可就失算了。深更半夜的,何苦搅那么多人的好梦?”
话音刚落,便一手抓住绮罗手臂,喀地一声响,将她关节卸脱了。绮罗一声惨呼,软倒在榻上。
燕轻裘骇然,万万想不到慕容哀说动手就动手,对弱质女流也下得了如此狠招。眼看着绮罗一张娇艳粉面霎时间变得苍白,不禁有几分不忍。
旁边的碧瑶急得双目通红,竟一下子跪下,抱住燕轻裘双腿,喉中嗬嗬有声,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燕轻裘大是怜惜,连忙将她扶起,又对慕容哀道:“穆兄,且慢动手。我这里倒有些蹊跷事要先让穆兄知晓。”
慕容哀又笑了一笑,在榻上坐下,抚着绮罗的秀发,道:“我就知道你心肠软,看不得这些。我终归是个魔头,黑脸需要我来扮。”
说完,看也不看,抓住绮罗的手臂向上一推,又给她接上。此番绮罗只哼了一声,竟昏死过去。碧瑶情急之下连连摇晃她身子。慕容哀笑道:“不怕不怕,还没死呢。”
之前燕轻裘见慕容哀在与名家过招期间出手狠辣,只当他性子如此,今日见他对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也毫不留情,心头不免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