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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刃传上——by梁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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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哀与他对上眼神,便知道他心中疙瘩,也不辩白,径直来到另一头,取了一盅茶自斟自饮。

燕轻裘眼看着慕容哀的背影,虽然他一头黑发披散,却有些落在身前,后背一片红痕依稀可见。燕轻裘突然想起“魔刀”著名号的来历,心中一凛——那莫非就是慕容哀纹在身上的弯刀么?结伴十数日,二人同寝同食,燕轻裘却是第一次见到慕容哀的这柄刀,心头疑虑丛生。

慕容哀这个名号乃是他八年前得来的,可此人出身何处,师承来历,竟毫无所知。如此狠戾的脾性,究竟从何而来?

第九章:浮云遮断来时路

要说到慕容哀,则不能不提光明圣教。中原武林谓之“魔教”,却也不是全无道理。百余年来,此教派扎根西域,教众甚多,行事怪异诡谲,入关后与中原武林多有摩擦。他们睚眦必报,手段又毒辣,是以仇怨越结越深。中原诸门派数次讨伐,皆讨不了便宜,魔教也曾派人潜入作乱,同样是两败俱伤。如此一来,双方沟壑一日深过一日,中原各派久无盟主,又讲究大方磊落,瞧上去各个底细清楚,倒是光明教中的诸多事务不大外传,显得愈加神秘。

现今教主封行云乃是一个武痴,无妻无子,醉心于教中神功“祝融十九式”。十年前慕容哀以一柄快意秋霜踏入江湖,执掌教中刑堂,便传言其为封行云的义子,至于从哪家收养,却并无人知道。况且慕容哀的功夫与封行云并非一路,更显得蹊跷。当年他不过刚刚二十过三,然而行事老辣,又不讲情面,加之一手剑法出神入化,教中上上下下尽皆拜伏。后来“潜心园”一战,又令中原武林胆寒,这魔刀的名头就逐渐响亮了。

然而慕容哀的容貌,更让人多了层疑问。原来光明圣教在关外立足百载,教众多与当地人通婚,不少人高鼻深目,一看便知是混种,而慕容哀虽轮廓分明,却是十足十的汉人。

燕轻裘此刻看着他背后红痕,脑中又闪过百般念头,一时间竟然出神了。慕容哀犯下茶杯,一转身便看到他神情有异,不由得笑道:“贤弟莫非还是愤愤不平,要为这两个美人出头么?”

虽然慕容哀语气冰冷,满含讥讽,燕轻裘心头怒火却慢慢平息了。

燕轻裘回头细查了绮罗伤处,发现并无大碍,便安慰了碧瑶几句,嘱她照料着,然后放下一边帐幔,随手拿起一件衣衫来到慕容哀身前。

“更深夜寒,慕容兄还是穿上为好。”

慕容哀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才接过,低声道:“多谢飞花公子好意。”

燕轻裘拉住他手臂,又朝窗户靠了几步,叹气道:“慕容兄切莫怪我多嘴,适才对绮罗姑娘那一番举动,委实太过了。你我现在虽为五大世家与各门派所追查,但还不至于连小小青楼女子也要提防,如此风声鹤唳,实在不像慕容兄你的为人。”

慕容哀哈哈一笑,他散了头发,虽衣衫不整,却更有一番狂放姿态,倒让燕轻裘觉得自己说的都不可信。他脸上红了一红,又道:“自古来窑姐儿爱钞,背着探探客人底细,那是有的。绮罗姑娘多半是贪财,慕容兄不必太过计较。”

慕容哀双手抱在胸前,道:“如此说来,飞花公子是让我就此放过?”

“绮罗姑娘脾气执拗,慕容兄若没有丢什么,不如就将她留在我这里,明天一早我们北上,她又能做什么乱?”

慕容哀不答,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却直盯着燕轻裘,那其中也说不出到底是怒是喜,只不过眼波流转,旋即又沉了下去,愈加地深不可测了。燕轻裘不知他到底做何打算,也不多问,只等他开口。

慕容哀终于将眼神调开,却转向窗外,笑了一声:“飞花公子果然是软脾气的人,若非从小知书识礼、娇生惯养,必定难以如此。什么人,什么事,都先立了个‘好’,不过你可知我这快意秋霜剑的名号怎么来的?”

燕轻裘一愣,并不明白何以会突然提起兵刃,却还是答道:“莫不是因为剑鞘皆为雪白?”

慕容哀笑道:“人情薄如纸,人心冷如霜。若要想活,就要舍得!剑刃须得足够锋利才可划破秋霜,若只有一点儿心软,便是万劫不复。”

燕轻裘心头一窒,突然涌出一股酸涩的滋味,忍不住问道:“慕容兄为何如此笃定?莫非真是早已看透了世情?”

“世情本来通透,只有懂与不懂!这个世道,并不是你待它好,它便对你宽容些。你或可笑我生性凉薄,我却担心你一生看不透,白白添了许多苦楚。”慕容哀忽然拉住燕轻裘的左手,看了看,并沿着他掌纹细细摩挲,轻声笑道,“真是大家子弟,前半生毫无波折,自然是宅心仁厚,待人诚恳。”

燕轻裘只觉得慕容哀指腹上的粗茧在掌心缓缓滑过,虽然力道不重,却有股温热直透肌肤,不由得兀地一惊。

他猛地将手抽回,侧过半身,慕容哀措不及防,却也未加阻拦,只是嘴角微微一弯。

燕轻裘看看卧榻那头,叹气道:“现下说别的实在无用。我得知了一些事情,十分蹊跷,这却并未非为绮罗姑娘开脱。慕容兄要气要查,也请先听完我这边吧。”

于是便将向前碧瑶所说种种,一一告知了。

慕容哀面无表情,待他说完了,冥想片刻,道:“若你那小娘子真是一个窑姐儿,料她也编不出这样凑巧的故事。她说的怪客应该就是练过‘绵里针’的人。那功夫阴毒,聚气在掌上,故而一双手必定又冷又干,如同死人。”

“从相貌上可否判定是何人否?”

慕容哀摇头,又道:“相貌有什么可作为凭据的?若要易容也非难事,现如今你看到我的这张脸,莫非就能肯定是我真面目么?”

燕轻裘知他所说有理,却又忍不住玩笑道:“为何不能?慕容兄舍得让我扯一扯面皮就成。”

慕容哀却突然一呆,竟没有接口。

燕轻裘暗自后悔,只觉得本身正经说事中突然插了这么一句,与方才慕容哀所作所为同样有些过界。他正担心慕容哀口上不饶,却不料那人只低头一笑,并不讥讽,大不合他脾性。

此时碧瑶撩起帐幔,朝他们这边张望,燕轻裘快步走过去,见绮罗幽幽醒转过来,一双美目闪动两下,泛出几点泪光。

慕容哀随即也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他身子一靠近,饶是绮罗如此硬气,仍不免打了个寒战,朝后面退了又退。

慕容哀一派闲情,笑道:“如何,另一只手要不要也让我帮你松松骨?”

绮罗起身靠着碧瑶,恨恨地剜了慕容哀一眼,还是一言不发。碧瑶满脸焦急,又画又写,却劝不动绮罗分毫。

慕容哀对燕轻裘道:“贤弟风流,可知女子柔弱似水,何时却会坚硬如钢?”

燕轻裘:“一为贞洁,二为情义。”

“青楼女子已无贞洁,那绮罗姑娘如此滴水不漏,莫非是为情?”慕容哀伸手抚弄绮罗鬓发,“我清点了包裹,里面银票一张不少,金叶片片都在,你到底要找什么?”

绮罗脸上冷汗津津,几缕秀发贴在颊边。慕容哀手指插入她发髻中,大力一拽,将她拖到身边,燕轻裘心头抽痛,却又不及阻拦。

慕容哀低头凑到绮罗耳边,如情话一般地说道:“料你阅人无数,也可看出我非正人君子。可惜折磨人的法子千千万万,我今日却没有工夫在你身上试上一试。我平生最讨厌麻烦,你要找什么横竖也没有得手,于是只需将你除去,我明日该如何依旧如何。这样可好?”

他手指按住绮罗咽喉,只需稍稍用力,便可捏碎喉骨。绮罗瑟瑟发抖,泪珠滚滚:“我虽有冒犯,却罪不至死吧?”

“死不死也看你了,为别人死还是为自己活,这都掂量不清么?”

绮罗神情灰败,终于开口道:“昨日里有人嘱我,若有相貌如公子的人深夜来此,可伺机寻一木牌,若找到,便暂时匿了,自然会有人奖赏。我急需赎身银子,无奈之下便应允了。原本以为乃是笑谈,不想今日却真的碰见,于是……”

“谁人嘱咐于你?”

“一位生客,年纪不大,以前从未见过,然而衣饰华贵,出手阔绰,我才不疑有他。”

“他可告知你木牌的样子?”

“只说是三寸大小,漆黑似铁,上面有镂空的火焰图形。”

燕轻裘在旁边听了,不由得心底一惊:听绮罗描述,倒仿佛是光明教的东西。当年他成名一战,就是在大理与六个光明掌令史交手,三死三伤,那木牌是亲眼见过的。他抬眼看向慕容哀,后者蹙眉不语,却将绮罗放开了。

两名女子连忙搀扶着靠到一边,只觉死里逃生,大大松了口气。

慕容哀对燕轻裘道:“看来此地留不得了,马上就要走!还要劳烦贤弟稍等!”

燕轻裘连忙点头,于是慕容哀又转去了隔壁房间。

燕轻裘命碧瑶从他行囊中取出干净衣服,穿戴整齐了,又将头发纶好。片刻后慕容哀提了行囊转来,也穿好了衣裳。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丢给碧瑶,道:“明日一早将这个给你那鸨儿,除去夜资,还有你姐妹的赎身钱!”

碧瑶大惊,细细看了,只见那银票上赫然是伍百整数。

燕轻裘奇道:“莫非穆兄要带走绮罗姑娘?”

慕容哀点头:“这丫头已经漏风,难保不被灭口,须得打发远一些才好。况且此事越来越琢磨不透,指不定将来还有什么要知晓的着落在她身上。”

他们这边说着,绮罗听了却惊恐道:“我所知的已经全部讲了,为何还要害我?”

燕轻裘安抚她道:“姑娘莫怕,我们只是送姑娘去别处,并不是要加害姑娘。”

绮罗连连摇头:“我哪里也不去……肖郎与我已有约定,我须在这里等他回来!”

燕轻裘听她这样说,顿时明白了那“赎身银子”的意味,心中颇有些发酸。然而慕容哀却不耐烦,手指一弹,竟将绮罗点昏,然后用大氅一裹,抱了起来。

碧瑶情急,正待上去拦阻,燕轻裘却将她挡住,安慰了几句,并叮嘱道:“姑娘今夜所说之事,对在下非常要紧,日后必将报答。不过姑娘千万小心,最好也离开此地暂避。”一面说着,一面塞给她一些银票,“若能赎身最好,即便不能,须得深居简出,不要再见生人。”

碧瑶握住他手,脸上甚为不舍,燕轻裘在心头叹气,悄悄闭了她穴道,让其昏睡过去。然后轻放在卧榻上,又盖好锦被。

慕容哀立在窗边,见他此番举动,只冷冷一笑,也不多说。

于是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醉红馆,马也舍却不用,运起轻功,连夜出了涿州地界。

此后慕容哀和燕轻裘弃了官道,专走小路。其间在一个市镇上将绮罗放下,买了些旧衣,扮作一个寻常妇人,又拿了钱钞捐给一间尼姑庵,名曰“观音堂”,假托家中有急事,带了女眷行走不便,暂且住上三两月。那庵主收了钱,允了。

绮罗自然是不乐意的,慕容哀倒也会想法子。先用毒死了一只鸡,又强令绮罗吞了药丸,说是三月内必给解药,若想要留着性命见她那“肖郎”,便乖乖禁足于此。绮罗心中怨怒,又不敢发作,一双美目快要喷出火来。慕容哀却更觉有趣,又添上两把柴:只说如其间绮罗私自回去涿州,他也不恼,只去断了那“肖郎”两条腿便是。

绮罗见识过他手段,这才彻底安顺了。

于是慕容哀和燕轻裘便又买了马匹,重新上路。

燕轻裘与慕容哀都已明白,他二人行踪已然教人掌握,但却不知道何时泄露,对方又是何人。

慕容哀曾对燕轻裘说:“那人必定是对你我知之甚多,料事也准,更对我行事举动深为了解,在涿州城中前一天便布好了眼线。我想必定不止绮罗这一个人受了指使,娼寮、酒肆、茶楼、客栈……这等地方是外来客必去之地,说不准还有许多个‘绮罗’候着呢?”

燕轻裘虽然踏足江湖许久,却少有这样的情形——明知有人在四周觊觎,却又偏偏没有踪影,着实让人心底生寒。

他向慕容哀问道:“先前已知这连环血案的真凶乃是两拨人,不过绮罗姑娘却说指使者寻的乃是一面令牌。莫非还有第三方?是否为贵教中人?”

慕容哀冷笑道:“你莫不是要说有教中之人暗地里害我?”

“贵教的事务与在下无干,只要不祸害无辜,在下绝不插手,慕容兄不必多疑。”

慕容哀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出来追查叛徒,自然有些教中老人会心虚气短,动些手脚是免不了的。不同的是我教之中,只要不犯教规,打上台面也没有关系,不像你们中原各派,脸上一团和气,背地里冷枪暗箭的。”

燕轻裘也不生气:“人心鬼蜮,不过真小人与伪君子,管得自己磊落了,也无须强令他人如此。各人有各命,该报应的自然会有报应。”

慕容哀大笑:“飞花公子就是这点最让我喜爱!别的大侠最听不得我说实话,你倒受用得很!”

燕轻裘听他说“喜爱”一词,登时感觉到掌心一热,面上却不动,只觉得慕容哀这种畅快的大笑比那阴阳怪气的模样好上千倍。于是也笑道:“既然慕容兄知我性情,也不必见外,‘飞花公子’这个名号确实累得很,以后只须唤我的字就好。我字‘绝尘’,望慕容兄记下。”

慕容哀眉目间有些喜悦,喃喃道:“‘宝马轻裘,一骑绝尘’,快哉。”他转头笑道:“我不占你便宜,可惜我真不曾取字,无法告知。既然我痴长几岁,若你不嫌弃,叫声‘大哥’也就行了。”

燕轻裘自然说“好”。

二人一路说笑,虽知身处险恶,却也不觉得惶恐,反而更亲近了几分。

第十章:血泊染污清白身

慕容哀本算着查勘了绿衣侯宁梦山的尸首,就去昌平州找另一个叫做追风剑“刘杏”的死者,顺路北上,可寻找最源头的踪迹。不想半途便从碧瑶、绮罗处得知已生变故,于是他与燕轻裘又商定,不如折返南下,取道容城去保定府,寻第六个死者“醉金刚”沈显宗,此人被害较早,且棺椁葬在本地,遗孀已携幼子投奔了娘家,很是合适。

因为不再走官道,因此又多花了些时日。两人也故意拖延,不紧不慢地晃荡,抛开江湖恩怨,竟有些相携出游的乐趣。他们在野村赏雪,或于山林中射猎,动手烤食野兔山雀等,兴致来还相互喂招切磋,十分投契。

进了保定府,二人寻了家客栈住下,因为来往人多,也不多出门。燕轻裘扮作一个书生,出门去茶楼坐了半晌,打听得沈宅位置,又去查探。从左右邻舍口中问得知沈氏遗孀在何处置了阴宅,于是回去告知了慕容哀,只等得天黑之后便过去。

还未日落,天上又飘起了雪,慕容哀在房中盘坐吐纳。燕轻裘也不扰他,只在窗旁读书。

这一路上燕轻裘还是头次见慕容哀练功,虽那人未曾开口,他却仍知需要避嫌。本想借口去用晚饭,慕容哀却说已经叫了小二送进房来,随即脱鞋上榻,不再多言。燕轻裘见他毫不在意,也不多扭捏。况且内功心法,光看又能偷得几分?

这几日二人过招,燕轻裘越发明了,慕容哀虽只年长七八岁,内功却深不可测,但从他二人身上衣衫就能看出:此节入冬已久,他底子虽好,却仍需穿件夹袄,慕容哀却一件单衣加个大氅就能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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