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凌剑天那莫名其妙的一惊一乍，纹炎反倒觉得对这些殷勤有些不习惯：“你不必如此。”
“教主？”凌剑天不是很明白纹炎的意思，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为何纹炎会否定自己的行为？而事实上，纹炎只是觉得像照顾人这种差事，东方鹤飘去做要比凌剑天去做显得自然得多了。不是说凌剑天粗枝大叶，而是他毕竟没有做过这类琐事。
看着凌剑天有些困惑的表情，纹炎不由微微闭了闭双眼，这让凌剑天更为忐忑，以为纹炎此刻不想见到自己，却又不好明说。
正当凌剑天不知所措之际，纹炎缓缓睁眼，右手拿起筷子，从已经端上来的碟子里夹了一口菜就往对面那人嘴边送过去——凌剑天下意识地张嘴，咬住了那双筷子，顿时面红耳赤。只因这一瞬间，心里的疑惑全都消散，被激动填满了。
纹炎保持着举筷的姿势，不动声色地问道：“现在心情好些了么？我记得曾经也这样喂你吃过排骨。我可不想只看到你对我绷着脸的表情。”
虽然喂自己吃排骨的是那个不正常的教主、那个疯癫的教主、那个被奸人所害，复活之后胡闹的教主，可是尽管如此，过去这么些时日，他却还记得……
凌剑天松开牙齿，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教主，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这样胡思乱想。从今以后，除非你亲口告诉我你厌倦了，否则我就当作你很爱我。”
纹炎斜视四周，为凌剑天竟不再顾忌、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而有些想笑，他莞尔，举起酒杯，漫不经心道：“干。”
凌剑天的嘴角溢出藏不住的笑容，他随即为自己满上，响亮地与纹炎的杯子撞在一起，里面的酒也因此晃动出来，但两人自是毫不介意，一饮而尽。从今时今日，我不会再猜疑，我的喜怒哀乐，都只献给你。
酒过三旬，纹炎支肘，将头靠在手边，凌剑天停下手中正在斟酒的动作，将酒壶放下，关切地问道：“教主，你不舒服？”
纹炎微微抬眼看了看他，淡淡说：“这酒挺烈。现在体虚，想是不胜酒力。”
凌剑天于是拿开他的酒杯，往他碗里夹了些菜，“那就多吃点菜吧，一会我扶你上去休息。”
纹炎点了点头，算是默许。吃了一些之后，凌剑天向掌柜要了一间上房，便扶纹炎上楼休息。身后其他客人那些留恋与好奇的目光自是不消多言，不过另有一桌人的目光却是格外异常——
“刚才那个，是凌剑天没错吧？”
“确实是他，不会有错。”
“呸！化成灰我都认识！”
“那旁边那个一定是西琉教教主了。”
“上回天黑，他闪得又急，没看清楚，不过看这身形一定是他。”
“想不到武林那么多名门正派联手，他还是没死，这狗杂种真他妈命大！”
“我看他今天气色不是很好，可能受了重伤，是替兄弟们报仇的好机会。”
“大哥，他会不会是故意装的，想引我们自投罗网？”
“不，我看不像，你看凌剑天刚的表情，我想不会有假。”
“如果那魔头真的受了重伤，凌剑天应该更警惕才是，怎么会没认出我们来？”
“那是他自负，记不住他主子以外的人。”
“再怎么说，他也是西琉教一阁之主，不会这么粗心大意，就算目中无人，也不至于没有记性。何况五大门派都奈何不了凌剑天，那魔头又怎么会受重伤？假使他真的受了重伤，那么伤了他的是什么人？江湖上岂会没有一点风声？”
“这样的事，我想一定是双方两败俱伤，或许对方早已被灭口。而被打成重伤这样的事情，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它流传开来，否则他西琉教教主天下第一的脸要往哪里搁？”
“不论是真是假，这都是个机会，如果错过，等他复原，以后就更不可能报仇了。所以我们今晚就下手。凌剑天最在乎他，上回只是骂他几句，西琉教没有一个人敢违命出来，就只有凌剑天忍不住，非要下来和咱们打，杀了那魔头，凌剑天一定会乱了阵脚，到时候再杀凌剑天的把握就大了。你们先把凌剑天引开……”
一桌人低下头，凑在一起，仔细谋划着夜晚的复仇大计，疏不知后面已经站了一个人，阴森森地说道：“今晚就是你们的死期！”
一桌人一惊，纷纷转头朝向那个方向，却见凌剑天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右手提着冥见刀，蔑视地看着众人，厉声道：“你们这群不知进退的蝼蚁，上次教主放过你们，你们却还想打教主的主意。”原来，他安顿纹炎躺下之后，就直接从外面抄了进来，想确认一下刚才进门时就瞥见的萧永成一干人是否存在威胁。之所以没有当时就指出，是因为不想扫了自己和纹炎的兴。现在被他撞见这群人在这里密谋，自然怒火中烧，勾起了他对这整件事的怨恨：如果不是当初他们辱骂纹炎，他就不会出去应战，如果不对上五大门派，自己就不需要闭关疗伤，如果不闭关一直守在纹炎身边，纹炎或许就不会被害死，如果纹炎不死，自己也不需要折寿，如果没有折寿，就不至于要纹炎亲闯地府为自己续命而身受重伤！所以这一切的一切，这群龟孙子都脱不了干系！
第十五章
萧永成站起身来，显得大义凛然，他说：“要打到外面去打，别让老板跟着倒霉。”
凌剑天也不想因打斗声而打扰纹炎休息，便冷嗤一声：“正有此意。”说罢，一帮人便跟着萧永成和凌剑天一起出了客栈，找到一个偏僻的角落，摆起了阵势。
纹炎听得到楼下的响动，不过他对凌剑天目下的状态有信心，因此并未制止，只是躺在床上等着结果。西琉教向来有仇必报，何况是害他们如此之深呢？只怕死一百次都不够解凌剑天的恨。
熟悉的脚步声、熟悉的气息，渐渐接近，纹炎合上眼，嘴角浮起一丝狡笑。
凌剑天推门而入，就听床上那似在安睡的人问道：“解决了么？”
他先是愣了愣，转而轻轻一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却不知是谁这么笨，明知瞒不过，还总要瞒。”
“不过这回，我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并没有要瞒你。”
纹炎为他的狡辩不禁又笑了，但是没再追究，只问：“你用了几招？”
“三招。”
“看来对方还小有实力，能让你出三招。”
凌剑天轻嗤一声，将刀搁在桌上，朝纹炎走过去，坐到了床沿上才接着说道：“只是人多而已，若非五大门派联手对付我，他们早在那时就已是刀下鬼。”
“怪你自己沉不住气，硬要下殿。”
“他们将你骂得那般难听，我怎么受得了？”
纹炎忍不住嗤笑，“我还在乎那些？”
凌剑天哪里会不知晓纹炎不在乎？可是纹炎不在乎，他却在乎。但归根结底，他觉得这件事情自己确实处理得不够妥当，只因一时逞能，对纹炎却保护不周，以至后来纹炎受了这么多罪，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拾起纹炎靠近床沿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掌心，另一只手在上面轻抚着，“我以后不会再拂你的意了。”
“千万别，那可不是凌剑天了。”纹炎说着，不由窃笑。
“这可真叫属下难办，”凌剑天故意装出为难的样子：“究竟是该听教主的话不要改变，还是不听教主的话当个听话的属下呢？既然听了教主的话，往后却还得继续不听话；既然不听教主的话，又怎么能当听话的属下？无论怎么看，教主这吩咐是遵从也不好，不遵从也不好，怎么选都是矛盾之选。”
纹炎狡黠的双眼向上斜了凌剑天一眼：“行啊，挑起本座的毛病了。”
凌剑天冲他会心一笑，将纹炎的手放回被中，并为他塞了塞被角，“明早还要赶路，早些睡吧。”
纹炎注视着身边异常温情的人，问道：“你不睡吗？”
凌剑天脉脉看着微微有些酒醉的纹炎，感觉整个心都因此融化，他用他最温柔的声音回应道：“你先睡，我把刀擦干净。”纹炎于是又合上了眼。
凌剑天找来擦刀布，将上面残留的血迹擦拭干净。他坐在桌旁，擦得很仔细，上面倒映出他自己的面孔，就如同纹炎双眸中映射的人一样。这是他们爱的鉴证，情的信物，他自然是不容许上面沾染别人肮脏的血液，就如同纹炎，尽管杀人、尽管作恶，但在他凌剑天的眼中，仍是高贵的、神圣的。是的，只要把它擦干净就可以了，因为我知道，它很干净。
将冥见刀收回刀鞘，凌剑天轻轻把它搁在桌上，缓步朝纹炎走去。纹炎似乎是睡着了，但睡得并不深，因为他的表情并不轻松，脸色甚至红一阵白一阵的，微微蜷缩在被褥中，裹得严严实实。
认识他到现在这十多年中，还确实第一次见他这般不济，凌剑天不禁皱眉，一颗心仿佛是好端端走路的人突然被石子绊倒，瞬时间便软了下来，还有点痛，似乎中间少了一块肉，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剜去了似的，隐隐渗着血。
凌剑天不说二话，甩掉自己的靴子就爬上床去，钻进纹炎的被窝，一把将他圈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火热的胸膛去温暖对方。
睡得出了一身冷汗的纹炎感觉到身后多了个人，加上本就睡得不深，便一下醒了过来。他转过头，冲凌剑天微微一笑：“剑天。”
凌剑天看着这虚弱的笑颜，心里是说不出的苦涩。他发誓这辈子再不想见到这样的纹炎。他要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孽，他要那个高高在上的霸主，他要那个不可一世的邪魔，只要，他不再受伤，自私、阴险、十恶不赦……又如何？
纹炎看着他一脸便密的表情，不禁轻嗤，道：“发什么呆？看了十年，还会看呆么？”
凌剑天见他还有心情开玩笑，虽是不乐意，却也若无其事地回答道：“这么美的脸，看一百年也还是会呆。”
纹炎别有用意地瞥着他，又是一笑，说：“剑天，我们做个约定吧。”
约定？不知道为什么，凌剑天听到这个词，背后就有些凉飕飕的，或许是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事大多不是什么好事，让他产生这种错觉，他怕纹炎会说些什么如果一个死掉，另一个要活下去的话来，本能地有些抗拒：“不好。”
“怎么？”纹炎戏谑地斜睨着他，问：“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不知道。”
“那你为何这么快拒绝？”
“因为……”凌剑天吃不准纹炎想说什么，万一是好事，说出自己刚才的疑虑，岂不是太过扫兴？
“刚说不再拂我的意，这么快就反悔么？”
纹炎的声音仍是那般珠圆玉润，和醒来时那声轻微的“剑天”叛若两人，让凌剑天产生这十多年来本能的反应——遵命。
“你放心，这个约定，你一定做得到。”纹炎慢条斯理地安慰凌剑天，然后说：“我要你答应，从今以后，我们谁都不许再受伤。”
凌剑天愣了愣，转而是个狂喜的笑容：“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他现在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自己高兴的了——谁都不许再受伤，这意味着，我们都必须为了对方，好好珍惜自己，这意味着，不会再有悲伤和痛苦！他勾住纹炎的小指，全身都是那么振奋：“教主，我爱你！我爱你！”
纹炎浅笑，很浅……很浅……浅得，连双眼都不着边际地慢慢合起……
“教主！教主你怎么了！”凌剑天抱住他，揪心地呼喊。
“没什么。”纹炎淡淡应声道：“只是有点冷，又有点热，还有点累。”
“我……”凌剑天将自己的怀抱紧了紧，“我会帮你！”他说着，运功将自己的真气推入纹炎体内，以维持他的体温。
“剑天，不用忙。本座为神器所伤，又换了血，服了药本就如此，体内冷热交织，亦属正常，三日之后自会消除。”
“真的吗？”凌剑天还是有些不放心。如果说单单是冷倒也罢了，怎么会又冷又热，忽冷忽热呢？一边裹着被子，一边冒着冷汗，实在叫人想不通。难道就因为以前练过冰火双绝掌？
“几时骗过你？只有你才总是骗人吧？”
凌剑天有些无辜地撅了撅嘴，说：“我也没有骗过你，只是瞒过你而已。”
纹炎不禁发出一声鄙夷的笑声，凌剑天见他这般，不由劝说道：“好了，快睡吧，别说了两句又累了，我可担当不起。”
好说歹说，终是伺候纹炎入睡了。而凌剑天在这安静的环境下，自己也隐隐犯困。他看着方才已翻身过来和自己面对面躺着的纹炎，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感受着他均匀平静的呼吸，却是无限的满足。明明年长的人是自己，凌剑天却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兄长般的责任，反倒是纹炎，在自己状态如此欠佳的情况下，仍然想着哄自己开心，显得那么地游刃有余。
凌剑天有些自责，他自觉也不是笨人，自觉也能够独当一面，可是最近不知怎么，却净给纹炎添麻烦，在不该让纹炎担心的时候，在应该让纹炎安心休养的时候，却还这么蠢笨、这么迟钝，害他还要费心哄逗自己，这是何等的不该！凌剑天觉得自己确实有些不太像自己，不像以前那个聪明的自己。被教主无形宠爱着，得意忘形了吗？竟不知回报了？
不对，不对，不对……这么想，教主又该生气了，我这个蠢货！想什么呢？教主是这么爱我，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又不是不爱以前的我，只是希望我别绷着脸而已，那么，我能回报给他的最好的东西，就是我的快乐。是啊，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不许受伤，不光是刀剑枪伤，还有心上的伤。我，不会再迷惘了，只要我开心，他就不必再费心。
凌剑天侧在枕边，不经意地笑着，注视着睡梦中的纹炎，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这是纹炎带给他的轻松，是纹炎广阔无比的爱，没有禁锢、没有猜忌，谁会相信呢？这就是西琉教教主，那个臭名昭着的大魔头的爱！会是这样纯净透明、一尘不染！凌剑天觉得自己似乎马上就能做到了，因为他现在想笑，一想就停不下来。他于是只好逼迫自己也赶紧睡觉。
醒来的时候已是百鸟争鸣的早晨，凌剑天看了看依旧躺在自己怀抱中熟睡的纹炎，悄悄将自己的右手从他脖子下面抽出来，轻轻揭开被子坐起身，穿进鞋去，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出去。
纹炎微微睁眼，朝门口望了望，嘴角轻撇，又继续睡觉。回程这一路上净是睡觉，因此他其实也不比凌剑天醒得晚，不过这么暖烘烘地窝在一起，倒是件挺滋润的事，所以一向早起的他今天也有些恋床。
片刻之后，凌剑天回来了，而当他回来的时候，发现纹炎已经穿戴整齐，正背手背对着自己，站在对面的窗口。
凌剑天放下手中的东西，朝纹炎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早上风冷，小心着凉。既然醒了，就先吃点东西吧，我给你端上来了。”
纹炎转过头，冲他莞尔，随后信步来到桌旁坐下，开始用餐。窗外吹进一阵风，将他艳丽的红发轻轻捧起，凌剑天感觉仿佛回到了一年前，在纹炎遇害之前的每一天，都是这样，无言，却微笑，笑得深藏不露，笑得不怀好意，不可一世地睥睨天下。但又有些细微的差别，只因今天的笑，是属于他凌剑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