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尧既已身陷牢狱，也就觉得没什么好再隐瞒，便对纹炎和盘托出：“我是捭阖门的唯一幸存者。一年前，你带人血洗我门，我外出归来时，师尊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他说了西琉而字就死了，我因此立誓为师尊和门人报仇。”
“所以，你才三番四次接近教主？”凌剑天问：“那教主精神失常和你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下手？那时候他对你可没有防备。”凌剑天虽然没有亲见那些情景，但事后多少可以揣测一些出来。
江世尧继续道：“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下过手。纹炎第一次死亡，就是我一手计划的。”
“果然是你？”凌剑天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虽然赵岚熙曾提醒过自己，而且此人也确实有些可疑，但真的确定目标时，却惊讶于他所用的手法——他究竟是靠什么杀死纹炎的？能做得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江世尧继续为他们解释道：“我深知纹炎的难对付，而当时武林正道纷纷结盟，我于是加入并献策了。谁都知道鬼府加盟是别有用心，想趁这次浑水独霸武林，我便顺水推舟，哄孟羽洪说要让大家相信鬼府也是为了匡扶正义，就要有所作为，孟羽洪果然中计，答应潜入双极神殿刺探虚实，找出纹炎的弱点。而其余人等，则按计划在山下叫阵，将凌阁主你吸引了过来。”
“连我下山也在你算计之中？”凌剑天很是疑惑，那时从没见过这个人，他怎么可能对自己这么了解？
“不，那只是正面攻击，没有太多计划。虽然不可否认，你闭关确实也让进展顺利不少。但在你们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计划还是可以执行。孟羽洪也是个精明人，在双极神殿虽没有得到重视，但不会甘于如此，因此他很快发现赵岚熙企图独占教主的心理以及东方鹤飘的受宠程度，他按我授意假意讨好赵岚熙，并且装出对东方有意，让赵岚熙信以为真，答应帮助他除掉纹炎、得到东方，因此密谋多时，终于成功。他们自以为纹炎是中了东方投的毒而死，孟羽洪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被赵岚熙反咬一口，让你们就地正法了。”
“而事实上，是你用了法术，他们只不过是你的障眼法？”凌剑天有些明白似的问。
江世尧点了点头，说：“纹炎为了让你消气挨了乱刀一刀快要死的时候，我在外面为他招魂，赵岚熙差不多已经猜到了。”
“他确实跟我说过你很可疑，可又不肯在教主面前跟我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因为他也参与其中。”
“赵岚熙是个很聪明的人。”
“因为他猜到了你才是幕后黑手？”
“他告诉你之后，你跟踪过我，不是吗？”
“确实，原来你感觉到了。除了教主，以我的轻功，还没人能发现。”
“我想他告诉你却未必敢告诉纹炎，所以对你也一定有所隐瞒，但如果没有合理的解释，他是不会那么确信并且冒险的。”
“那他和孟羽洪一样，聪明过头了。你用的是什么样的法术？为何要利用别人来打探才可以？”
江世尧又看了看似笑非笑的纹炎，说：“要杀一个人，首先要知道他的弱点，而东方就是。但如果不派人去，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东方鹤飘的重要性。剩下的，你想知道的话，就等出去之后问纹炎本人吧。”
凌剑天又好气又好笑：“真是个天衣无缝的阴谋，利用起别人轻车熟路，如果不是教主有复活之能，你已经达到目的了。”
“的确，他的复活是我意料之外，我偶然遇见复活的纹炎，才得知他并没有死。”
“于是你就干脆潜伏在我们身边，打算伺机行动？但如果不是为了救教主，你也不会暴露自己。你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再次杀他，可是却帮了他，就连现在，你也不想把那个方法说出来而让不相干的人听到——你这人真奇怪。”凌剑天以为自己会对杀害纹炎的罪魁祸首恨得咬牙切齿，可是现在听他的陈述，竟然异常平静！甚至比看到赵岚熙还平静。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寻仇的仇家，情有可原吗？笑话。还是因为赵岚熙原本是自己人却背叛，来得更可恶？
第十五章
纹炎静静听二人对话许久，终于知道江世尧开头那句话什么意思。他虽没能体会“唯独你，我没有把握”的无奈，但也总算明白江世尧在自己面前自负不起来的心态。他诡异笑笑，唤来狱卒：“把牢门打开。”
凌剑天觉得纳闷，却听纹炎说：“有此胆识与手段，何不为本皇效命？”
不光凌剑天，连江世尧也微微吃了一惊，怔怔地望着纹炎。胸中是一股莫可名状的情愫，有些惊慌，有些激动，还有些无措与罪恶感。最后他低低地回答：“你，杀了我师尊，我无法一人苟活。”
“你真如此恨本皇么？”纹炎玩味地问道：“被乱刀所杀，你大可不救；在地狱的时候你亦大可不管本皇；再造杀孽，与剑天没有好结果又与你何干？可你偏偏要管。”
江世尧哑口无言——其实聪明如他，又怎么可能不明白自己的心呢？可是灭门之仇，不共戴天，他只能将所有对纹炎的幻想掩埋。他是个罪人，大仇未报，却爱上仇人的罪人，师尊在下面不会原谅他的，那些无辜被杀的冤魂亡灵，也不会饶恕他的。纹炎不杀他，更让他难以自拔，他宁可纹炎现在杀了自己，还能让自己有个死心的理由，可那恶魔偏就这般邪恶，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江世尧闭上双眼，感觉得到心脏的剧烈跳动——他将作出一个最重大的决定，是生，还是死。敞开的牢门就在不远，天堂与地狱只是一线之隔……
师尊，弟子不孝，但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倘若加以辅佐，让他成为一位明君圣主，于天下更是一件善举。师尊，您在天有灵，请成全弟子吧！
他默默祈祷完，终于开口道：“吾虽非善类，但秉承师尊教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使陛下答应鄙人不再作恶，我便追随你。”
这个人，自大也不是第一回了，死到临头还敢和教主讲条件。凌剑天似乎是习惯了这“室外高人”的自负，只是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纹炎似乎是默认了，说：“可以。”
“纹炎，你真的能答应我不再作恶？”
“善恶全凭高兴，又有何区别？”
“那你过去为何要作恶？”
“因为那时没这么多顾虑，现在嘛，肩上倒是有了担子。”
“你后悔了？”
“今后在吾心中，无‘后悔’二字。还不出来？”
江世尧虽不患得患失，此时却也觉得像在做梦。他从牢门出来，纹炎就朗声道：“江世尧接旨。”他于是双膝跪下，等候发落。
“封江世尧为右相，官居一品，辅佐本皇处理朝政。”
一个罪人摇身变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品大员！江世尧自是宠辱不惊，但别人会怎么看？他不由想让纹炎收回成命：“纹炎……”
“现在该叫什么了？”
江世尧愣了愣，低头道：“主上。”
“很好。哈哈哈哈……”纹炎似乎很高兴，仰面大笑起来，然后又说：“起来吧。待本皇登基之后，将你的职位昭告天下。”
江世尧站起身，微微颔首，淡淡道：“一切听从主上安排。”依旧是那样不卑不亢，却无比自然。早就为纹炎准备了这么一个称呼——因为他曾经想过要潜入西琉，加入他们，以求更方便杀掉纹炎——但似乎又不全是因为想杀他，有时，他会羡慕凌剑天、赵岚熙他们，将纹炎当作主人。刚开始的时候称他为“公子”是出于客套，渐渐开始叫他的名字，是表示自己与他划清界线，而其实，“主上”才是最能代表他最真实的情感。他从未有过主人，王爷、太子、达官贵人，那些都不过是朋友，只有纹炎，才是他等待的那个让他终身效力之人。
这时，纹炎又把话头转向凌剑天，问：“剑天，这左丞之职，给你如何？”
凌剑天知道他在说笑，扬了扬头，说：“这种谋臣之位，还是留给江相这样的人吧。”
“哈哈哈哈！”纹炎朗声大笑，派牢头把江世尧领了出去，等候召见，然后又问凌剑天：“剑天，你准备好带我去见见岳父了吗？”
“什么岳父啊。”凌剑天斜了纹炎一眼，道：“你想去就去吧，大不了杀了我。”
“好，今日本皇猝死之迷终于解开，就索性来个干脆，把事情都解决了。”纹炎诡然一笑，与凌剑天一同来到凌家父兄三人的牢房前，站住了脚步。
三人自是不待见这狼狈为奸的二人，纷纷从地上站起来，不论是有没有力气和口水开骂，总得先摆出个划清界限的样子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和气节。
纹炎冷笑一下，悠悠地说道：“大将军，摄政王，本皇让剑天劝你们的事，不知是否考虑好了？”
凌舟横眉冷对道：“让老夫助纣为虐？办不到！”
“哦？是吗？”纹炎玩味地挑了挑眉，将目光移向凌厚：“摄政王，你也一样吗？”
“本王自然是不会背叛凌家列祖列宗的。”
“哼……”纹炎不觉好笑：“这和祖宗有什么关系？你们不过是怕背负骂名罢了。本皇可以保留你们的官位，让你们继续为朝廷效力，为百姓造福，如何？”
“哼！说得好听！你只不过是想名正言顺地登基而已！不必惺惺作态！”
“爹！”凌剑天忍不住要申辩，凌舟却一下喝住了他：“不要脸的小兔崽子！早知道你会遗臭万年，让家门蒙羞，当年还不如把你闷死！你要是还当我是你爹就杀了他！不然就给我闭嘴！”
纹炎冷哼，道：“既然将军这么恨他，不如就让本皇替你清理门户，就当给你赔个不是。”说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抄出一把匕首来，抵上了凌剑天的脖子。这么做完全是凌剑天的主意——因为他对纹炎说：大不了你杀了我。于是纹炎就这么做了，当然，他不会真的杀了凌剑天。
凌舟似乎也猜想纹炎不会那么做，他们不是一伙的吗？想演双簧？他显得有些不屑：“哼！你们两个狼狈为奸，不得好死！你要杀就杀吧！拿这个兔崽子来威胁老夫，有什么意义？老夫巴不得他现在就以死谢罪！”
“真是无情的父亲啊……”纹炎诡异地笑了，他用刀子在凌剑天脖子里轻轻抹了一下，殷红的颜色立刻滚了出来……凌剑天微微皱了皱眉头，神色有些迷糊。
“啊，天儿！”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凌舟见纹炎真的下手，不由抓住栏杆大叫起来：“放开他！你这个恶魔！他为你卖命，你连他也要杀吗！”
纹炎的眼神无比犀利地注视着凌舟，不可抗拒的声音充斥在对方的周围：“在本皇的眼里，没有什么人不能杀，哪怕这个人六亲不认，哪怕他肯为我去死！”
“你……你这个王八蛋！”凌向云和凌厚也气不打一处，他们满以为凌剑天跟了这个魔头会有什么荣华富贵，可是没想到，他为了达到目的，根本就不择手段！他们为凌剑天自毁前程感到不值。
“生气吗？后悔吗？”纹炎故意拖着声调，调戏一般的口气。他看着气急败坏的三人，又说：“其实只要你们点个头，要他活命很简单。不过你们既然这么刚烈，要为先皇捐躯，那就只有对不起了。放心，念在他平日有功，本皇会留他一个漂亮的全尸。”纹炎说着，又在凌剑天的脖子里轻轻划了一道。
“住手！我叫你住手！”
纹炎得意地别过头看着凌舟，问：“大将军，你有什么话要让剑天临走时带去的？”他故意不问对方是否改变主意，不让自己看起来是在求对方，而让对方反过来求自己。
“放了他……我求求你放了他……我什么都答应你……”凌舟看着已经奄奄一息的凌剑天，已经没有力气再同纹炎叫嚣了，慢慢地，他抓着栏杆的双手开始下滑，身体也渐渐蹲了下去。凌剑天是他最骄傲的儿子，他是家中的老幺，但一点都不比他的五位兄弟差，虽不是精通六艺，却也是棋艺精湛，武艺超群，十四岁就随军出征，胆识过人，独具将才。他百步穿杨，箭无虚发，一身傲气……凌舟从没想过那个不屈服的儿子会向那么一个人低头，俯首称臣。所以他才生气，正所谓的恨铁不成钢，爱之深恨之切，而当凌剑天真的要死的时候，当父亲的哪会眼睁睁看着他任人宰割？
得到凌舟的应允，纹炎仍不罢休，又瞥了凌厚一眼，问：“那么，摄政王呢？”
凌厚早就僵在那里，听到纹炎问自己，无可奈何地也答应了：“既然二弟已经答应，本王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快放了天儿吧，要是他死了，我们可就不答应了。”他的话刚说完，凌剑天的眼皮终于是撑不住，粘到了一起，整个歪到了纹炎怀里——因为本就被纹炎一手勾住，他自然歪不到别的地方去。
纹炎笑笑，谢过两位长辈，便扶着凌剑天出了天牢。
第十六章
凌剑天觉得昏昏沉沉，脚里像踩了棉絮，尽管纹炎架着他一条手臂，他还是觉得累，不由咕哝道：“背我。”纹炎笑着放下他的手臂，答应道：“好，本皇就背你这个媳妇。”说着还微微蹲下身去。
凌剑天冷嗤一声，便往他背部趴了上去，舒舒服服地由纹炎背回了寝宫。太监们见了，连忙上前，表示要帮忙分担：“哎哟皇上！您这是……还是让奴才们伺候凌大人吧！”
“不必了，退下吧。”纹炎的话很简洁，但太监们却是一个都不敢再殷勤罗嗦了，连忙退避三尺，并把大门给他关上，以防别人打扰。
纹炎朝门口斜了一眼，心想这些人真是不得要领。正想喊人去打水，东方鹤飘已经从侧室走了出来，因为还没有完全恢复，靠内力发出的腹语还是比较轻微：“教主，你回来了？药王之王没有为难你吧？”
“哦，鹤飘你来得正好，我没事，你去给剑天打盆水来。”
东方鹤飘从侧面瞅了瞅躺在龙榻上没有动静的凌剑天，轻轻问：“副教主怎么了？”
“中了本皇的幻术，还没清醒。给他拿毛巾敷一下。”
东方鹤飘点了点头，就去给凌剑天打水。
纹炎坐在床沿，一手轻抚着凌剑天的脸，想象他醒来会不会怪自己真的下手，尽管那只是一个幻术，不过万一生起气来，也是可大可小的事，何况又是在和凌家结下了怨的情况下。你可以自以为是地认为那只是个计谋，但也许他不这么认为，他会觉得，你在利用他。剑天，你说呢？
不多时，东方鹤飘打了水过来，纹炎伸手进去拧干毛巾，在凌剑天的额头上敷了片刻就取下来放回脸盆，又叫东方拿走了。
纹炎将右手中指的水晶戒指转过半圈，正贴着凌剑天的额头，默念咒语，解开他的法术。凌剑天于是慢慢醒了过来，他抬眼看了看纹炎，纹炎正冲着他浅笑：“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