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梅花凋落,而院门口的树叉上逐渐冒出了新芽,随之而来的是宋逍书的精神头也逐渐转好。
“最近看起来好多了。”
“嗯,冬天就是会精力不济。多亏你照顾了。”
“没事,别放在心上。”
“对了,酒有酿制长短之分,有的我们可以先挖出来。”
“是吗?好。”
午间温君谊炒了几个下酒菜,二人在树下对酌。
酒液入口,清淡醇香,个中滋味竟是难以言述。说浑厚绵长吧,这可是清甜的花酿;说淡然幽香吧,这
酒又是不比烈酒好多少。飘飘渺渺的,闻着闻着就晕了,易醉。
温君谊只觉得喝多了后果难料,这既不是后劲足,也不是刚烈的酒,最难揣度。
“只是……午后我得下山一趟,喝多了怕是不好。不然,晚上回来再饮吧?”
宋逍书没有逼迫他:“也好。怕醉?”
“且不说醉。就是没醉也可能失态。”
宋逍书拊掌:“哈哈,下次再酿,我可得再加点儿劲,你就更容易醉了。这酒么,手艺有点生疏了,还
不醇。”
温君谊讶然:“这酒还不够好?这可是我喝过最好的酒了。”温君谊虽并未走南闯北,少年时由于家景
,倒还尝过几样名酒。论手艺,倒真真没有哪一样比得上宋逍书这酒的。
这恭维显然很受用。不过宋逍书并不以此自矜:“这世间各处酒肆都打着自己的旗号,吹说媲美仙酿什
么的。可真能勉强达到仙酿水准的,压根没几个。毕竟山外有山,我也不敢吹说我的手艺最好。不过放
眼世间,总归也是翘楚。”
仙界的酒,是人间千百年顶尖技艺汇聚而成,而人间每家每户,至多拥有其中一两成罢了。外加那些嗜
酒的神仙练出的仙法,酿酒水平自是人间莫敌。宋逍书酿酒的名声在天宫也不赖,何况是在人间呢。
温君谊被他绕得有点迷糊:“仙酿?那不都是推说的嘛,谁喝过真正的仙酿。”
宋逍书打哈哈:“哈哈,是啊。”
“逍书,你慢慢喝罢,今日我自己去便成。”
“好,早去早回。”
“嗯。”
既然温君谊已经示意大半酒都可以归宋逍书,给他留两口尝尝过过瘾就行,宋逍书就不客气了。
十多年没尝到自己的手艺了。在人间辗转,居无定所,上一回在一个地方长住,似乎也是几年前的事了
。不过那次也只是短短不到三月,便又辞别友人继续漂泊。难得受了一回伤,遇上温君谊,两个人在山
里种点小田,收收果子,采点药材练练剑,日子倒是平和美满。
宋逍书树下独酌,忆着前些年和这几月间发生的事,不禁感慨。
已经是神仙了,也不必担心天劫降临。在人间找个伴,安安稳稳过个几十年,未必不是一件乐事。温君
谊算是个不错的人选。
怕只怕人生苦短,几十年后,注定又是一场别离。
然,那又何妨,纵情人生,潇洒道别,说不定来日再相遇,又会泯然一笑。届时便将过去几十年放在心
中,好好珍藏罢。
宋逍书独自喝得洒脱畅快,就着这未酿好的酒,餍足万分。
温君谊才走了没多久,宋逍书估摸着他还得一两个时辰才能回来,便化了原形,坐到桌上抱着个酒杯小
口小口喝得痛快。美酒作伴,心中无忧无虑,喝完身体一摊,便在石桌上舒爽地睡着了。
温君谊远远地看到院中石桌上仍摆着酒坛,宋逍书却不知去了何处。桌上还有一摊东西,远处看不分明
,不知是何物。
走近了一瞧,竟是多日不见的小松鼠。
松鼠正四仰八叉地躺在石桌上,睡得安安稳稳,前肢胳膊里还搂着个小酒杯。见此睡姿,温君谊不禁被
他逗得开心。
说来整个冬天他只见了这只松鼠一次。
那天白日里宋逍书睡下之后,温君谊独自外出找些冬天才有的草药。天气晴好,日光温暖。接近树林,
一片寂静中忽然听到细小的响动。随即便发现那只松鼠在跳来跳去。
在那之前他也有很长时间没见到它了。询问宋逍书,那人却不担心。
“没事,它冬天不大出来活动。”
“可是冬眠了么?”
“也不是冬眠,就是嗜睡而已。”
“那……松鼠会冬眠么?”
“这个……据我所知,有些会,有些不会。”
“哦。”
温君谊曾有一次不放心,拖着睡眼惺忪的宋逍书出去找。结果还是宋逍书有经验,率先在一株高大松树
的高枝上发现了小家伙。
那人轻功落回地面,对他道:“没事,在窝里睡觉着呢。”
温君谊仰望松树上高高的地方,的确能看到一个小巢。他掂量着自己的轻功没好到宋逍书那程度,上不
到那么高的地方,有宋逍书确认,也便放心了。
后来温君谊看那个窝消失了,急忙问宋逍书。宋逍书倒不慌不忙:“没事,随便找个树洞它也能睡。兴
许之前那个窝还是占了别人的呢。不用担心,它可机灵了,不会有事。”
主人这么说了,温君谊也不好再说什么。
所以那日见到小东西,倒是有些欣喜。靠近一瞧,小家伙并不是盲目地上上下下,嘴巴里可都含着东西
呢。见他走近,松鼠看了他一眼,停了下便又继续自己的事。温君谊静默观察了一会儿,小家伙似乎是
在……晒粮食?
把原先埋的坚果挖出来,运到有阳光照射的地方。都运好了,自己也蹲在树枝上晒太阳。
那懒洋洋的样子看得温君谊心里十分满足。他还感叹,松鼠能在积雪不少的大地上准确找到之前埋果实
的地方,这可真厉害。
温君谊到树下冲它招招手,它没出声回应,但是原先垂着的尾巴挥舞了好几下。不知是因为身上有积雪
的错觉,还是事实果真如此,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小家伙显得尤其毛绒绒的。好像还胖了一点,搁在
树枝上,整个身子就是圆滚滚的一团,外加一条垂着的大尾巴。
想不到入春之后竟然能在家里见到小松鼠,温君谊喜不自禁。
放下背篓,在石凳上坐下近距离细细打量小东西,发现它的毛发比原来更漂亮了。
原先宋逍书也说过它的毛皮受过伤,现在当是伤好了,毛发也已经完全长好。有些长一点的绒毛,夹着
刚长出的细小的短短绒毛,全身毛发在夕阳下油光滑亮。比起原来棕色甚至有些烧焦的颜色,如今毛色
偏向金黄,残阳之下显得特别明亮幼嫩。
当初觉得它胖了也并非错觉,它确实圆了一圈,从脑袋到脖子到肚子臀部,就是仰躺着也几乎都是圆的
。温君谊甚至想戳戳它的肚子,但这样会令睡得它不舒服,便作罢。
看来宋逍书说得不差,冬天它确实调养好了自己的身体。
松鼠看来睡得还不满足,翻了个身,撇下了小酒杯,干脆把整个身体都贴到了酒坛上,四肢环抱着酒坛
,好不慵懒。
温君谊有些担心地想,宋逍书该不会是给它灌了酒吧?
酒坛比较冰凉,松鼠这一贴上去,倒是被冻到了,迷迷糊糊地醒来。
揉着眼睛,看到眼前的温君谊,便懒懒地开口唤道:“君谊……”
却见温君谊一脸惊异的表情。
宋逍书这才觉得眼前的温君谊太大只了,视角好像也和平常不太一样。然后缓慢地有了一个意识。
哦,露馅了。
第六章
两人大早收拾好了包袱和屋子。
除去带在身上的干粮,山中小屋里只剩下……各种果子。
“这……要不也带上?”宋逍书问。带上坚果,路上可以当零嘴吃。
“这个……”出门以轻便为主,坚果吃着吃着就没了,还沉。
宋逍书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不然,我把它们埋起来好了。手上抓几个随便吃吃。”
他动作倒也迅速,拿个小铲子很快在院子里树下刨了几个坑,每个坑放一种果实。埋好后返回到屋里,
往自己包袱里装了一大把果子,然后左瞅右瞅温君谊。最后,他下定决心伸出手,往温君谊手里放了一
把瓜子。
“嗯……你也拿一点吧?”
“哦。”
此时温君谊已经料到,在不久的路上,当宋逍书吃完他自己背的那份,一定会无比垂涎他手里的这一把
。
果然,不到两天,宋逍书没走几步就扭头瞅一眼温君谊。
温君谊每次往他手里放一两个瓜子,宋逍书就一脸感恩戴德的可怜相:“多谢!”
然而,即使温君谊每次只给他一点点,他们的“存粮”还是在发现新的储粮之前告罄。
“唉!这是什么山,居然连棵松树也没有!”宋逍书不住抱怨,然后转而委屈地望着温君谊,“君谊…
…”
温君谊安慰他道:“应该不久就到个小镇了,再忍耐忍耐。”
宋逍书道:“君谊……小生看你白白净净,不然给我啃两口吧!”
温君谊大骇,往山路另一侧靠了两步:“为何?”
宋逍书一边摩拳擦掌一边往他身上嗅:“因为……你身上带着……瓜子的香味。”
温君谊:“……”
他好不容易才接上话茬:“那你……以前一个人找不到果子的时候,怎么办?”
“那时没有人陪我嘛!”
说着,宋逍书抓过温君谊的手放在鼻下嗅得一脸陶醉。闻出之前温君谊把瓜子放在袖袋里,又接着往深
处嗅。
温君谊红着脸把手抽回来:“你,你不要太过分啊,光天化日的。”幸亏山路偏僻,四周无人。
宋逍书面露难过之色:“君谊……”
温君谊最受不了他扮可怜,又踌躇着把手递给他。
“只……只准闻手。”
“嗯!”
这一日走到中午,一个不小的镇子出现在视线中,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要说这几日,主要的问题也就是缺少宋逍书的零嘴。至于沿途土匪打劫什么的,那都是小事。
山路虽然接着官道,可既然偏僻无人,也少不了有山寨守着打劫买路财。不过,一是他们俩一身粗布衣
裳包袱,连个好的吃食都没有,看上去一副赶路的灰头土脸样;二是……宋逍书随意往边上山石上一拍
,整块大石碎了……于是,这一路上走得还算顺畅。
就算宋逍书气宇轩昂颇似富家公子哥儿,土匪们也……还是有头脑的。
接连听到两三次“看、看你们没几个钱,这回爷爷大人有大量,就先放过你们”之后,宋逍书甚至不耐
地觉得:“怎么就没人有胆量上来跟爷打一场呢?小爷正好想练练手。”
温君谊只顾着看前方的路,心中默念:识时务者为俊杰。土匪亦然。
谁都看得出来,因为没有零嘴吃而暴躁着的宋公子,不好惹啊。
进了镇子,两人直奔那集市。
正是日头高挂的热闹时分,街上吆喝的、还价的响成一片。不论卖吃的小摊,还是字画杂货,周围都拢
了许多人。
这镇子人却是不少,只是……觉得东西似乎偏贵了些。
两人也不多话,心照不宣地找卖杂食果子的摊子。
“这儿有一摊。”温君谊道。
糖炒栗子的周围等了一圈人,掌勺的正忙不迭地包着一包包栗子。
温君谊拉着宋逍书欲挤进圈里,却被宋逍书拉住。
“咦?”他很是疑惑,小松鼠不是急着吃么?
宋逍书低声道:“这家的栗子不好。”
把温君谊拉远了,宋逍书才对他道:“现在这个时候,栗子不是当季。他那些去年的栗子品质不好,中
空得厉害,只是炒得香些罢了。”
“哦……”温君谊似懂非懂,“你可如何看出来的?”
宋逍书停下,指着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要怀疑我对食物的敏锐。”
温君谊了然:“哦。”
这只贪嘴的松鼠,看来已经吃货到了火眼金睛的地步。
宋逍书带他继续逛,直到找到一家角落不起眼处的小摊,他才买了两包栗子,倒是比之前那家便宜一半
。
温君谊觉得一分钱一分货,论起香味,这家的确没有之前那家炒得好,几乎都像没炒过一样。
不过宋逍书却说这一摊的栗子品质好,至于炒不炒嘛,他们松鼠不是那么在乎……
毕竟是走了几日才走到这个镇子,二人商量了一下,行程也不赶这一日半日,便在此地住一晚好了。
宋逍书对客栈没有要求也不会挑,他以往都只要有根树枝就能睡,只要温君谊挑一家便好。
在集市也解决了温君谊的肚子问题之后,二人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大的客栈,把包袱搁到房里。正无所事
事,宋逍书对温君谊道:“带你去一个地方。”
温君谊跟着他七拐八弯,到了快要出城的一个院前。这个院里屋垣破败,连院子的土墙都倒了一半,荒
草凄凄。
宋逍书介绍说:“这是此地盛传的闹鬼房子。早已荒弃。”
温君谊不明白,带他来这里做什么。
宋逍书却不管这许多,径直走到后院一株大柏树下,兜了几圈,算了算方向和步数,站定一个地方。
接着,温君谊看他从旁边找了个尖锐些的石子,开始……挖坑。
温君谊在旁不明所以地看着。挖着挖着,坑里竟然出现了一点闪亮的东西。
宋逍书把坑里的东西都挖出来,那闪亮亮的,竟然是一小点银子和一堆铜钱!
“这……”
宋逍书笑道:“嘿嘿,在各地都埋了点,以备不时之需。盘缠总不能都由你出吧,你的钱也不多。”
继而又疑惑,“莫非是我记错了?这里怎么才埋了这么点儿?”
温君谊脑子还没转过来。现下盘亘在他脑海里最大的疑惑是:身为一只松鼠,宋逍书哪来的钱?
他把这问了出来。
宋逍书却一副很不在意的口吻:“来钱的方法多得是啊。算命先生,代写诉状,给江湖各个门派查点疑
难线索。再不济,遇上个家道殷实的文人学子,说不定也会馈赠一些。”
“可是……”算命?就这个嘴上无毛的样子?谁信?松鼠样子倒还有几根胡须。
“君谊,你别这么不相信我……”
宋逍书环视一圈,确定周围没人后,刹那变成一个白发白眉有着半尺长白须的老头儿。
“变化术是最基本的法术。”他道。
要知道,这可是太上老君要他修炼的第一个法术,怎能不炉火纯青呢?那个老家伙,嫌他一副青俊样子
,太衬托自己的老态。于是每逢带他出门遛弯,他都被要求也变成一个老头子样。
而江湖上皆知宋逍书,他自然也不方便以宋逍书的身份为其他门派查事情。这类报酬一般不低,何况本
着好奇之心,宋逍书也不愿舍弃,因此都会变化一下假托一个名字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