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过年已近在眼前,湾里来来去去的大小媳妇老少爷们全都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媳妇们胳膊肘里挂着篮子,里面尽皆是正准备的年货。
这日田易一早就叫田七敞开了院门,又搬了桌子在院子里,备了笔墨并一大叠红纸。严君先还有些纳闷,等到过了没多会五叔上门找田易写春联,他才知是怎么回事。五叔却是当天的头一个,此后越来越多的人登门求春联,都提着一些自家的出产,或是一篮子鸡蛋,或是腌好的腊肉,或是熏的鱼,还有买来的糖霜,香脆的干果,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多半是田易直接写,也有人摸出张纸,叫田易照着写,严君见那上边写着“家家户户说说笑笑欢欢喜喜同过新年,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添一岁”,内容倒是新奇,跟别人有些不一样,一问才知那人其实是从县城里抄回来的……
另外的春联,都是喜庆吉祥读来又通俗易懂的话,要么是“一年好运随春到,万事如意福临门”,要么是“年年顺景则源广,岁岁平安福寿多”,倒没费田易多大的功夫。最后等人散了,也到了晌午,他才提笔给自家写了几幅,交给田七和成伯分别贴在各个门口。
严君一见自己门上贴的是“天外有客到,只因我家好”,先是一愣,读了两次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田易得意的笑,“如何?我写的不错吧。”
“是很不错,自夸的很不错。”
“那怎么叫自夸呢,我家难道不好么?”
严君看他一眼,认真的点头道:“很好,我很……喜欢。”
接着大家把大门上贴的旧门神像给揭下来,改贴上新的门神像。严君看那两个门神都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问才知那是两个唐朝的名人。
一连好几日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杀猪倒是早杀了,但还要做各色圆子,炸米泡和苕皮,捣糍粑,做沉浆,前几日酿的米酒也隐隐能闻到酒香了。待到腊月三十这日,忙碌在早上更是上了一个新台阶,而一年上头最重要的日子眼看着就到了。
章三三:年夜饭
年夜饭说来不过是一餐饭,可哪怕在严君眼里,都认为这餐饭很紧要。早早儿的,一家人就开始忙活起来。
田易先去把米酒取出来,这米酒早几日就酿上了。家里制米酒并不难,选那圆白的糯米用井水淘洗干净,再泡上半天,又在圆笼里垫好了纱布,把糯米倒进去用大火蒸。待蒸汽冒出来再蒸上约莫一刻多点,就能撤火了。
熟了的糯米放到干净的大盆晾着,只等它凉。此时再把备好的酒曲放到碗里捣碎,倒些凉白开,搅一下了倒进凉了的糯米饭里,拿手拌匀。最后将盆里的饭抚平,再用筷子在上面扎上十来个洞眼。最后顺着盆子边缘罩上一层纱布,放着就行。
还没拢到跟前,严君已闻见了酒香,田易眉开眼笑的舀了些起来,“正好,拿来喝或是煮沉浆圆子都行!”
他接着又拉严君去看腊肉腌的怎样了。
这腊肉是用杀猪时特意留的猪屁股肉做成,先分成块干烧到隐隐发红,再用手捏着,将肉皮在锅里烙。这时手要不断的动,等肉皮变得金黄了,再放到水里浸一会,洗净搁着。而用来抹在肉上的物事,要另外单做,用花椒、沙姜、盐和一些糖混合而成。抹的时候力道得均匀,也要小心仔细,不能放过任何位置,表面要抹得极透。
涂好了都垒在盆里,隔三岔五去翻一下,上下轮换。前两日田易已将腊肉洗去盐,刺了眼,拿绳子穿了,在院子里横着搁了根竹竿晾着。
今日去时,严君见那肉已全没了鲜肉的模样。看他盯着腊肉猛瞧,田易好笑地道:“现在还不能吃,要再等些时,那日写春联时有人送来,你不用怕没得吃。”
“……”严君瞪他一眼,脸却没绷住,反倒先笑了。
接下来,他又帮着把各种东西归到田易的顺手处,看着那堆又有猪肉,又有整鸡,又有鱼,又有糯米,还有豆腐、荸荠、鸡蛋同梅干菜,这梅干菜其实就是将芥菜的薹和叶腌制晒干蒸熟制成的,至于葱姜黄酒更不必说。
严君也有些好奇,“你今天打算做什么?”
田易没打算卖关子,“年饭时有些东西是定要有的,一是八宝饭,那边已煮了,这边多是肉菜和圆子。二是圆子,珍珠圆子蒸白圆同豆腐圆子要现在做,肉圆子是早炸好的。另外还要做琵琶鸡,梅菜扣肉,鱼糕,这是田七成伯和你爱吃的。最后还得做个鱼,好叫年年有余。”
一听有鱼糕,严君就心满意足了,看他着手做那三样圆子。乍一看好象没分别,仔细瞧就能发现其中差别颇大。成伯最擅长的活计是剁肉,一会的工夫,就见刀光直闪,等停下来时就见案板上光剩下看不出丝毫形状的肉茸,甚至辨不清原本是猪还是鱼。
只是珍珠圆子先切一些肥肉丁和荸荠丁备着,都是大豆大小。瘦肉也须得剔去筋膜才好用,排剁时板上还得抹芋头粉。淘洗干净的糯米拿温水浸上一个时辰,定要浸湿透心才能捞出来沥干,搁在一旁的筲箕里。猪肉茸里盐、葱花、姜末以及黄酒是定要加的,还得备好个大小适中的大瓢。
在搅拌时,每次舀一瓢子加入,要加三回。拌合时定要搅透上劲,等差不多才把肥肉和荸荠丁一道放进去拌匀。这时才能挤成约莫一寸差点见方的肉圆子。再将肉圆子放入装有糯米的筲箕内滚动,等均匀的粘上糯米,才能逐个捡放在圆笼内码上。
而蒸白圆的肥肉得先煮熟,再同荸荠一道切成丁,且瘦肉也要切成丁。在鱼肉茸里加上盐、姜末、葱花并黄酒添了清水搅拌,拌得有些粘稠了,才把肥瘦猪肉丁和荸荠丁同芋头粉一道加入搅匀,挤成一寸多些见方的圆子,再逐个放到圆笼的又一层码好,还要记得先在里边垫上纱布。
豆腐圆子与前边两种又不一样,先要把豆腐浸在清水里泡着,换两三道水了再拿纱布包上放到筲箕里面沥水。只是也要用到糯米,却不是滚在外头,要煮熟了用。猪肉用的是五花肉,去了肉皮后切成丁,把姜末和盐放进去。
先把沥干的豆腐倒在盆里,豆腐要记得把外皮撕了,露出里边白的部分。洒些清水,以防豆腐粘在一起,搅散了把鱼茸同盐、蛋清、姜末拌一会了倒进去,加上之前切的肉丁一道搅拌。再把糯米和葱花放进来拌匀,直到最后的糊能上手为止。码到圆笼里时也不一样,要把那一格先拿油抹一遍,洒上清水防止圆子彼此粘连。
三样圆子都码好了,田七就塞了些草把将火加旺。其中珍珠圆子蒸一刻钟就能取出,另外两个要蒸上双倍时间。
趁着这时,田易将备好的整鸡切了,取了鸡胸脯、鸡腿和翅膀切八块,每块还得配上根鸡骨头。鸡块拿刀拍松了,在锅里稍稍炸一下取出,又加盐和黄酒腌渍一会。而鸡肉炼出的鸡油正好合用,加上盐烧沸了,再拿芋头粉调浆了勾芡,淋些胡麻制的油,撒上葱花。做好的时候圆笼那边早已是蒸汽腾腾,一股子香味四散,先取了珍珠圆子,待到白圆也蒸好时浇在上面。
“……这个变大了。”严君见原本小一些的珍珠圆子现今反倒大上一号,却是糯米一颗颗全竖了起来,显得格外晶莹,倒真像珍珠似的。
田易笑道:“是了,所以才叫它做珍珠圆子。”
刚才腌好的鸡肉此时派上了用场,严君在田易的指导下拿了芋头粉、面粉加上蛋清调和一番制成浆,递过来给他。
田易把鸡块放在里面糊挂上浆,见田七已让灶里的火越发旺了。他把锅里的油烧了有五六成热,再把鸡块下到里面,炸到金黄色时捞出。
严君见那鸡块被捞出后田易还在盘子里细细按形状拼了,最后活像一个琵琶,心道怪不得这菜要叫琵琶鸡。
田七最爱吃这道菜,一看见眼睛就好象跟饿狼似的发光,恨不得直接捞起就吃,无奈手才一动,就被田易拍了回去。
接下来田易要做梅菜扣肉。所谓扣肉,就是五花肉,先把外面的毛皮刮净,切成一寸见方的块,皮要朝下,上面拿刀剞上十字花纹,剞时得分外小心,让皮面不被损伤,再拿开水焯一下。他叫田七将火加大了,用油将锅炝一下,把五花肉块、姜末和黄酒倒进去,煸炒一番再放入酱油,待肉块都被酱油染色后,加一些用鸡架煮的汤。再用旺火烧沸后,倒入发好的梅干菜。
田七见自家少爷瞥来一眼,立时心领神会地将草把往外抽,让火小些,这样一直烧到肉变酥烂,梅干菜变柔软,肉皮上起了自来芡,显得格外油润光亮才起锅。
最后做的是清蒸鳊鱼,田七早剖好的鳊鱼去了鳃和内脏,田易又在鱼身两面剞上兰草花刀。这也是个细致活,花纹又要好看,又要深浅一致、距离相仿。锅里放清水先烧沸了,把鳊鱼下到里边烫一下了立即捞出,烫的时候随烫随提,免得把肉烫老了。这时,再叫田七在清水盆里把那鱼的鳞刮干净。洗净沥干水,用盐和黄酒腌制入味。
严君被他交代把香菇、冬笋和火腿切成柏叶片,放到汤锅内稍稍烫一下,小心地摆放在鱼身上,摆成红白褐相间的花边。葱结姜片也放在鱼身上,又淋了鸡汤同熟猪油。再把整鱼连盘放到圆笼里,用旺火使劲蒸。其间田七要不断加火,保持满气到鱼眼凸出来,肉质也愈加松软才能取出。
严君见田易把姜片和葱结拣了出来,有些奇怪。
田易告诉他道:“将这些东西垫到鱼底下不过是为了使鱼身下透进热气,熟得更均匀又快些,还能让鱼肉更嫩。”他见严君大有先品为快的架势,赶紧道,“等上桌你就晓得了,不过今儿的鱼可千万记着少吃些,要有余。”
“……我知道。”严君边应声边失望地看看那鱼,此时已差不多到了晌午,另外的菜和饭也都烧好了,他便帮田易一道收拾桌子,将菜端上桌。
待摆到桌上,就见琵琶鸡形似琵琶,金灿灿的色泽好似稻子熟了一般。珍珠圆子活象珍珠,豆腐圆子白白软软。清蒸鳊鱼好大一整条,晶莹的泛着玉色。正中间的八宝饭则色彩艳丽,光只看着都叫人食指大动,恨不能一股脑全吃到肚里。
田易又拿酱油、醋、姜丝并葱花调了汁,放在小碗中拿过来道,“严兄,莫忘了还有这个蘸着吃。”
等到终于能动筷子,严君当即先拈个珍珠圆子,入口便觉糯米软糯,肉圆鲜美。接着再夹个蒸白圆,触舌即融,丝毫不腻。豆腐圆子则跟它模样一般,绵软得很。琵琶鸡外面松泡吃着却不枯,鸡肉香味浓郁直透进五脏六腑。梅菜同扣肉两相得益,油而不腻。清蒸鳊鱼原汁原味,鲜嫩爽口。
章三四:守岁
待到全部尝了一遍,严君愈发不愿放下筷子来。眼角余光往周遭一扫,就见田七早一筷接一筷跟抢似的开吃了,成伯倒是不疾不徐,可细看就知他吃下肚的速度也不慢。唯独田易只笑眯眯看着大家吃,发现严君视线扫过来,还冲他眨了眨眼,“严兄,得快些吃,这些东西凉了不好吃,要是慢了……怕是抢不过田七。”
田七闻言讷讷地停下筷子,在三人齐刷刷的视线中强自腆着脸道:“少爷,还不是因为你做的东西太好吃了,我这叫,这叫……”他想了好一会才道,“情不自禁!对,就是情不自禁!”
田易又哪会真同他计较,摆摆手笑,“嗯,你继续情不自禁吧。”
田七面皮毕竟不够厚,接下来就放慢了好些,任由成伯在桌上一枝独秀。
严君又拈了些鱼糕和几个珍珠圆子到碗里,筷子才戳破珍珠圆子外面那层糯米,就听到了熟悉的猫叫声,脚边则被什么东西挨挨擦擦。低头就见小猫正绕着桌子脚和众人的腿,不甘寂寞的转着圈,似乎对大家全没注意到自己感到极是悲愤,与严君的目光对上后还龇了龇牙。
可就它那点米粒般的小牙齿,还真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倒叫严君忍俊不禁。不知是不是也意识到了这点,小猫迅速转变了策略,找准目标开始细声细气的叫,边叫还边挠严君的腿。
“……”对这样的小猫,严君向来最是没辙,眼中闪过一丝为难,但又不舍得拒绝,至于什么吃里爬外啊认贼作父啊不够卫生啊也许会有跳蚤啊……种种思绪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偷觑一眼田易,琢磨着那人应该没有阻止自己喂猫的意思,才夹了碗中凉了的圆子,用筷子分成几块小的,丢下去给小猫。
谁知下一刻,小猫的叫声却猛然变凄厉了。
严君被吓了一大跳,再一看,才发现自己养的那几只鸡不知什么时候也拢了过来,正同小猫争那圆子。想想也不出奇,这些鸡平日里没进笼时本就是自行四处觅食,用饭时最爱往桌子下钻。眼下见了那圆子不吃才怪,哪料到半道上却有另一个家伙在候着,自然是你争我夺互不相让。
早留意到严君一脸纠结,田易暗自笑了好一阵子,才道:“严兄,先自己吃了再说,又没饿着它们。”
“……嗯。”严君想了想,觉得这碗水着实难以端平。那五只鸡虽说现时早长大得没了小绒球的可爱模样,可到底是自己手把手喂的。而小猫虽说也大了许多,但毛茸茸的模样一直没变,蹭起人来不知多乖。
待到一家人吃完,喂了鸡和猫,把鸡赶进笼,田七把火盆生好,搬到堂屋里。眼看着外边的天光慢慢慢慢的暗了下来,火盆里的火却让屋子里充满了暖和的红光。小猫趴在火盆边懒洋洋舔着前爪,惹得严君直朝它看——即便只是随随便便的一趴,小猫同田易的距离为什么要比离自己这近得多!
大年三十正是这一年的最后一日,严君都听成伯念叨了两句,说“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知道往常在除夕时大家都要守岁。田七把凳子码好,又拿了些干果、米泡和炸的苕皮装在盒子里拿到火盆边搁着,还从泡着糍粑的缸里捞了好几块糍粑过来。这才甩了甩自己的手,坐到凳子上想了又想,他还是跑去舀了一大碗米酒,拿了些沉浆过来。待到再没什么好准备,夜色也越发的深沉了。
冬天屋外应该很冷,可是屋子里因有了火盆,丝毫感觉不到寒意。抹了手药的手指上早没了皴裂,烤着火也不会再觉得燥得慌,反而也生出些许汗意,让严君想起了那天田易的掌心。
田易见田七一副坐不住的模样,好气又好笑道:“年年都守岁,怎的越大反倒越坐不住了啊你?”
田七很是理直气壮:“就是因为每年都一个样,年复一年,少爷这词我没说错吧?所以才觉得没啥好玩的嘛!”
见他边说,边还贼溜溜看着旁边的糍粑,田易立时懂了他的心思,摇一摇头,却松了口道:“想吃就吃,莫非还要少爷我伺候你?”
“哎?少爷!我可没那么想,你不能冤枉人呀!”田七边控诉着,边兴高采烈地拿了糍粑在手里。那糍粑刚打好还没多久,一块块尽是白色的长方形。架到火钳上烤着,上边的水滴到火堆里就是刺溜的几声响。烤上一会,原本硬巴巴的糍粑表面一点点的鼓了起来,白色的表皮也渐渐染上了焦黄色。
严君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米香,接着就见田七戳了戳糍粑的表面,先被烫得嘶的叫了一声,继而把那块糍粑捧在手上,眉开眼笑的掰开。
他刚要往嘴里送,却听到自家少爷咳了一声。
田七的动作霎时定格,望望田易,然后乖乖递了一半给严君,“严少爷,吃糍粑,这糍粑啊……嗯,其实拿水煮比较好吃……”边说他还肯定的点头,表示烤着没啥好吃,边望眼欲穿般看着那一半,希望严君能推辞。
哪知严君当即接过去,“谢谢。”
田七再看一眼田易,决心化悲愤为食欲,专注于手中的糍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