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启了泡孔洞放行了九架飞机,其中一架还是台北援助过来的友谊机幻影2000N。它们全军覆没,九名飞行员牺牲前根据录象数据几乎创造了一个奇迹,就是用空空导弹打掉了两艘位于第二指挥部上空正要发射的次级母舰和七只捕食者,保住了第二指挥部。但你也可以说他们白死了什么也没有干成,反正他们已经全死了,录象你也完全可以找个借口销毁你比老陈军阶还要高!
恐怕老陈已经罩不住我了。
“呵呵,今天天气真冷。”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面前,一根手指挑着我的帽檐。“你坐公共汽车来的?青岛海边上风真大,比济南冷多了。”
“防御部陈大校的司机小刘今天请假,大校要求我临时充任司机。”我站了起来,又被他按着坐下。他的手很粗糙,也不怎么干净。指甲短而厚,像食肉动物的爪子
“你爸爸很疼你啊。呵呵,我就不行。我儿子小的时候我在石家庄,他和他妈妈住在济南。一年就那么几天探亲时间,他在你这个年纪几乎都不认识我了。呵呵。”他的那根手指头沿帽檐滑上我的腮边,我强忍住恶心不把它拧断。
“将军,如果是这种私事的话,我们在这里说是不是太……过于,正式了一些?”我连着椅子向后退了退,挺直了腰杆。“关于前天第一指挥部……”
“我早知道了,老陈已经全部向我汇报了。阵亡名单我也看过了,三十九个人。”
三十九个人,比北京的损失小了去了。但这三十九个人我都认识,都是我的朋友。上海死了八百万人但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只不过是一串毫无意义的数字。但周围的人死掉一个我就会难过,我爱的人死掉一个我就会崩溃。
我现在就在崩溃边缘。
“这场战斗你立了大功,由于你的果敢和决断才采取临时措施保住了第二、三指挥部,保护了青岛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使损失降到了最低。”他的声音低下去:“陈楚同志!”
“到。”我死板地应了一声,僵硬而笔挺地站了起来。
“鉴于你在B4162,B4598战斗中的出色表现,总政治部经紧急审核,报批准,决定授予你中校军衔,二级红星勋章一枚。”他抽掉了我肩上的二杠一星,亲手给我换上一副二杠二星,又来握住我的手。“恭喜,新中国第四代军官中最年轻的中校。”
我机械地给他敬了个军礼,其实我的本意是抽他一个耳刮子。
真实寂寞啊。我突然很想吹吹海风。但这里是地下150米深处的花岗岩层。暖气很足,我身上一点也不觉得冷心里却寒冰一块。没有人带路了,我在这地下城里漫无目的地转悠。头顶上就是东海的洋面多礁的海岸,十四岁那年我照过一张照片,穿着一身白色学生装站在礁石上专心致志地拉小提琴。老陈说真矫情,却给我放大了镶了框挂在墙上……
同一片海,我最好的兄弟沉睡在某片洋底了。
有五架飞机是被捕食者击毁后撞击了泡面,三架被次级母舰的光流粉化,剩余两架,据威海成山头雷达站观测,就在已经飞出泡平面范围的东海海面上,那架上海逃出来的鹞式和蓝染的幻影几乎同时坠毁。当时由于可连接机载通讯录象装置的第一指挥部已经被毁,无法得知飞行员是否跳伞。
就算已经跳伞又有什么用呢。在这种冰冷的水温条件下人45分钟就会昏迷,一个半小时就会活活冻死。我双手抱着自己的肩,周围的空气仿佛都是冰冷粘稠深不见底的绿色海水,直将我吸入旋涡深处。两杠二星的肩章上精美的刺绣还很新,是娇艳的迎春黄,散发出一股血腥气。
天上决不会掉馅饼,姜长河绝没有那么好心。我作为一枚用来吸引人气的棋子已经不好用了,也不那么听话,而他这是要干什么?
我拦了一个文职军官问路,到了外空间战略统筹部。自从上海支路警备区被袭击后,外空间防御部的中心统筹工作就般到了这里。但老陈平时很少来,他更多的是还在那间旧办公室,要不就是三个作战指挥部轮流转。
但今天他在这里,脸色铁青,还是站在“窗”前的老习惯。他的办公室同在大学里的一样,永远都不关门。沙发上坐了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扛海军中校肩章,脚上却可笑地穿了一双带亮片的细跟高跟鞋。按军衔我已经不必向她立正行礼了,但我毕竟是小辈,还是很规矩地敬了个军礼。“梁……阿姨,陈大校好。”
北海舰队唯一的女舰长,主力驱逐舰“松花江”号舰长梁莉芸中校。我很早就认识她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居然是个军官。还是我那初中,和北海舰队还是共建单位。她女儿段双是我大一界的学姐,开家长会时候我走得晚了点正看见她一身火红颜色的葛丽泰·嘉宝式连衣裙扭着八分高跟鞋拉着段双从一楼上来,搞得十三岁的小朋友脚脖子一软差点连书包一起滚到楼底下。
段双现在在哪儿?好象出国了,在多伦多堡垒当飞行员。
她站起来拉着我刚想说话,老陈挥手打断了她:“陈楚,把战况分析说给你梁阿姨听听。”
“这样的。”我用力咽了口唾沫。“我们的情况很危险,同上海陆沉前很相似。但不是那种很有规律的衰减,而是……”我从老陈桌子上的报纸上撕下一条白边,一段一段掐下来。“好象一块大年糕,被人一点一点切下来。大约十天是一个周期,每过十天就有度个相当明显的下降。”
“那么,那么那只捕食者是怎么进入泡内的?”
“按照目前的战例,德尔塔文明并没有主动进攻海军,我们讨论结果是因为海军没有装备阿尔法文明遗留武器。青岛泡防御平面上是一个圆形,包括青岛五市四区。中间包隔了大范围海域整个胶州湾。泡层是亲水的,因此下雨时候雨水可以进入泡内。自海平面下部分也不会干扰洋流。但水面下——尤其是盐度3.51%的海水面下能量密度只有陆上的81%。”我翻开了那份报告书给老陈和梁莉芸看。“没有办法了,我们向来只有空中截击捕食者经验。没和它们打过海战。”
老陈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他抓起话筒。“喂,我是陈立军。对。什么?哎,哎,太好了,哎,真不容易啊。是,那孩子有这个能力。好。什么时候回来?明天啊。好。谢了啊,再见!”
“什么?”
“蓝染还活着,好好的一根头发也没少。他跳伞的地方距离巡洋舰‘日月潭号’只有二百米,他借助二次推进器翻到伞面上连鞋都没湿就捞起来了,明天回青岛你去接他?”
“靠,真个小强……”不知为何我居然没有宽慰只有一丝麻木,从前的一切在过去的三十几个小时之内已经离我很远很远,被那一场远古洪水般的眼泪冲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蓝染是谁,庄蝶又是谁?要好久才想明白。
而想明白后我又想哭。
“如果,我的意思是如果青岛不想重蹈上海的覆辙,就必须找出这个截流的源头并加以绝对终止。如果任其衰减,整个青岛泡防御只能支持到一年之后。准确说是2009年11月12日。再之后,泡防御就会消失,青岛就必须陆沉或被摧毁。”我说得很平静,不希望有谁懂。其实我明白,我推算过阿尔法文明遗留方程式这不可能是正常衰减。唯一答案就是有程序在截流。
老陈是青岛地区技术干部的头儿。他不可能不知道。
黑色的军牌奥迪在沿海公路上飞驰,老陈坐在副驾驶座上。一扫在单位的气势也没了在家里的平和,而是一种完全的疲劳颓唐。他老了,自从战争开始他几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我也几乎再也没有好好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过他。他现在真的是显出了老态,鬓边满是白发。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像版画的纹路,眼皮有些浮肿,往年的神采不复存在。
“爸爸。”我有些心酸,轻轻叫了一声,他没反应。我略微放慢车速,向他身上靠去。“爸爸?”
“叫我干什么。”
“我饿了。我要吃糖糖。” 我干脆横了心撒娇放赖。
“你先回宿舍,等蓝染回来把他叫到家里来一起吃个饭。他跟小茜还有余地,哪是这么说散就散的。”
“您管这个干嘛呢,又不是泡泡你强补还能圆。我要求去怡情楼吃海鲜,强烈要求。”
“一边去,那哪是咱们这种小老百姓去的地方,咱家三个人,加上赵茜蓝染,没两千块你能出来?”
“那是战前标准喽……不过庆祝我当上中校也应该奢侈一下是不是?二十四岁的中校啊,不多见,很不多见。”我使劲眯眯眼。“我掏钱,您出食品票就行了。……不准点龙虾!”
“陈楚啊。”他挪动了一下,长长出了口气。“你对姜长河有什么看法?”
他用的是“姜长河”而不是“姜政委”。我瘪瘪嘴:“还行。比想象的……也就这个样了。”
“你肯定很讨厌他,我知道。但姜长河对你评价很高倒有点超出我的想象。”老陈疲倦地握住自己的军帽。车子已经进了市区,我在宁夏路拐上高架,痛快地把速度提了上来。奥迪像是在贴着地面稳速飞行。“小楚,你难道没有觉得……嗯,马上一拨新技术员又要进来了,军区说要两名资深技术员支援重庆堡垒,给新兵做为期一个月的培训教程。咱们决定了就要你和康佳去。正好她是四川人,好久没回家了。”
“老爹啊。我根本去不了那种吃西瓜抹辣椒面的地方。我连麦当劳麦辣鸡翅都要用冰可乐往下冲。”
“解放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问题是我怕的是辣不是苦。夏天我妈做的凉拌苦瓜不全都是我吃的。”
……我的诡辩是有了名的,谁叫老陈当时为了图省事打我识字就把我往他学校图书馆里塞。现在他自己尝到了这苦果,呵呵。我等着他骂我,老头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原来我想把你派驻另一个任务的,但是真的太远了,在新疆。可济南军区又死活不放,技术部也不同意。只能先让你出去一阵。”
“为什么!我弄死了那老东西的……我靠!”我猛踩刹车,奥迪沉重的底盘从半空坠地般震动。我从头上抓下军帽向驾驶台上死命一摔。
老子不干了!我真想这么冲他大喊。我为什么当这个兵?我不当兵就弄不出这些有效的方法支持泡防御我的朋友家人可能会死,可现在为什么我还是随波逐流不能保护他们他们还是要死!老陈你想揍我是吧?我当然没跟你说过我从前能为了米饭里一个苍蝇跟大师傅从食堂东头打到西头!
老陈只是沉默了片刻,轻轻把我抱到副驾驶座上,还安慰小孩般拍拍我的背。“别上火别上火,过来,我来开车。小楚你先听我说……稳住,别慌乱。有些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没兴趣!”
“你知道啊。科学有纯理论,可是军事永远没有纯军事,永远都要挂着政治。”
08.
蓝染和我妈在厨房里做饭,铛铛铛地剁着砧板好象是在准备包饺子,老陈出门采办赵茜还没下班。全家就我一个闲人,在电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砍单机星际。人族对虫族,那几个刚开的矿山老是被虫子骚扰,我又没办法去拉个泡罩住它们,只好求援。“蓝染蓝染!快来帮我出舰队砸虫子!”
他吓了一跳。从厨房里蹿出来却发现这只是虚惊一场,只是我在玩游戏。呲着牙捏一把我的腮帮子,抹了我满脸面粉。“倒地方。笨蛋你看好了,真正的杀虫高手是怎么干的!”
我矮身坐在电脑椅边的小凳子上。这凳子是我很小时候我姥爷给我钉的,有点瘸腿,我现在坐着要蜷缩得像只猫。空气中有烟火气味,厨房里的菜和面粉的味道,蓝染身上香烟的味道,温暖之极让人直想睡去。我微闭着眼睛靠着他的腿摇晃,真的已经有些迷糊了。
不久后一阵熟悉的音乐从音箱里传来……“靠!叫你来是救命的你又给我打死了!”
“主要是你原来就太烂,医生治病治不了命。陈楚你这半瓶子醋还是打连连看好了。”他的一贯风格,脸皮厚得吓人。他和苏陵平分了我的香烟配给后还是不够,烟盒里就剩了两三支,牌子还不一样。左手抽出一支来右手还可着劲往我脸上捏。简直以为我的脸是块手感极好的面团子。
“有本事捏赵茜去,别跟我闹。”
“你打不过我啊。”他放下烟解下围裙,一使劲把我从凳子上拎起来,向厨房里喊:“阿姨,我和陈楚出去……买点东西,好吧?”
我妈应了一声,他抓起外套扔给我,自己套上那件穿了五六年的羽绒服。我们像两个逮到空闲跑出去玩的孩子,跑到了空旷的街上却被那片冬日钢蓝色的天空压迫得无法呼吸。不知为何他扣住我的手腕就开始奔跑,我感觉像是飞起来了,而眼前却没有仪表身下没有坐标,我们就这么迷失在了空无一物的天空里,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从来没有一个人的存在让我感觉这么重要,蓝染几乎成了我与过去唯一连接的纽带。我从来不记得死去的人的样子,但他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我不得不在忘记之后重新审视。我们不知怎的就坐到了九中小操场的看台上,学生们还没有下课。红与绿的塑胶草皮再冷也不会凋零,今天与明天不会有什么区别。等真看出了贫血般的褪色,那时我们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
“你当时在想什么?”
“什么时候。”他终于点上了那支烟,呼吸在渐冷的空气里带出一片白雾。这家伙一向胆大,骑个扫把都敢飞。
“觉得自己死定了的时候。”
“要是有那种想法,我就真死定了,其实那架飞机真是不错的,坏得不算厉害。但是我回不去了,地面没了消息,油也不够迫降日照何况路上还有那么多虫子……我一看下面有条船,挺大的,我就扔了飞机跳伞逃命。”
“没想到初恋情人什么的?”
“幼儿园里的,都忘长什么模样了。”
“那我姐姐呢?”
他只是默默抽烟,许久才笑了笑。
“我也想来一支。”
“浪费东西。”
我劈手抢下他手里的烟屁股,过滤嘴被他咬得湿透发咸。一股辛辣烫人的气体几乎钻透了肺直穿到满腹腔,我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但硬是死咬住它不松口。他用力拍拍我的背,再也没说什么话。
跟我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南方的冬天根本不温暖。没有想象中的青山绿水橘子园梳麻花辫的小妹子,也没有大军压境铺天盖地马上立刻即将就要屠城的虫子。重庆泡防御局真是生意惨淡,一个月间只有四次小规模轰炸,我们每天要做的就是在一层模拟泡面上捅几个窟窿然后鼓着气看那帮小屁孩手忙脚乱地去补它们,然后再扯着嗓子教训。
期间我迅速学会了打麻将,和康佳号称黑白双煞看住上家吃下家赢了四川技术员们无数食品票。
当然这也挨抓,但我们早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地下斗争经验。政治部有个内线,每到查宿舍时候就在窗户上挂把扫帚。这在《红岩》里就用烂了的办法居然还好使,一个月内没有任何同志被捕。虽然宿舍没有暖气我睡觉要盖三床被,但跟青岛一比这真是天堂。除了配给制之外,几乎看不到战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