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摊子前又来了一群人,一马当先的便是一个年纪比三妮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严君见他们都穿着缎面春衫,连身后
的仆从都比寻常人家衣料要好,而更远处停了两辆马车,拉车的马比起自家这马来就更显神骏,那马车上的车蓬也装饰
华丽,哪还不知这应是县里大户的家中子弟。
不过不管什么身份都是客人,如今他也不怕应对买卖,便笑道:“多谢夸奖,姑娘是要哪种?都可以先尝一尝再买。”
“还能先尝?”小姑娘兴致勃勃地就要上前,却被身旁的丫鬟拉了一把,她这才扁着嘴停下,“不如你说说哪种好吃?
”
“姑娘的口味我也不清楚,我这卖的最好的,是这白色的玉包金,外面包裹的是一层乳皮,吃起来细腻,闻起来浓郁。
还有那种里面夹杂了柿末的散红碎,有果香也有酒香。另一种则添了甜枣……”
章四五:动容
“听着倒都不错,那个又是什么?”小姑娘下巴一抬,视线环绕一圈,却又落在另一面淡黄的球状物上。
“那是凤凰汤。”
“汤?”小姑娘惊讶地凑拢过去猛瞧一阵,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呀!原来竟有干涸的汤,这汤味道如何?”
“姑娘,前面这就是给你尝的。”严君指了指摆在前方体积极小的汤球,旁边还有削尖的竹签子,他插了一个递过去,
“你不妨先吃吃看,再做决定。”
“算了,那么麻烦做什么,给我把这有的都来一半便是。”她说着叫方才扯住她的年长丫鬟来付银钱,“芳草,给钱。
嗯……那些每样也来五块,都装好了。”接着才极是自然地夸奖一声,“早听说你这摊子,现下看来倒也名不虚传。”
虽说是实打实的夸赞,只那高高在上的姿态一听便知,让严君一怔,眉头微皱了下。却被旁边同行的另一个面容格外娇
俏的丫鬟注意到,“你这贩子竟还敢摆脸色?莫非我家小姐买了你的东西你还不乐意么?”
严君抿唇浅笑——这可是田易都说过用来对付难缠的客人最有效的工具,“怎么会,是全部都来五个么?姑娘请拿好了
。”
好在这群人似乎很是赶忙,这丫鬟也没纠缠,被那芳草给拉在一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接着就转身服侍着小姑娘上了马车
。见他们一行又是马车又是马的渐行渐远,严君才总算松了口气。哪怕他心里再抵触,也清楚这些人要找自己的麻烦那
是轻而易举。
他却并不知道,此时那小姑娘懒洋洋靠在马车内的垫子上,叫芳草取了个玉包金,拿在手里先看了看,等吃在嘴里立时
来了精神,“哎!这……是叫蛋糕的味道着实不赖嘛。”
另一名与她同车大约也是大户子弟的姑娘跟着尝了一个,颇为赞成的点一点头,一抬眼见她坐在那不知想着什么,眼珠
子却直转,“紫苏儿,说来你秦家的吃食铺子在本县也称得上是独占鳌头,你该不会是想……”
“哎?琳琅姐姐,你莫要把我家想得太蛮横了!”小姑娘不依不饶地扑过去同她扭打一阵,才嘿嘿一笑,“我只是有些
好奇。”她边又叫来芳草,“芳草,待今日回去你同五根说一声,叫他弄两个人盯一盯那摊子。”
对于另一人意味深长的眼神,小姑娘全无羞色,只笑着歪了脑袋:“琳琅姐姐,莫非你就不想随时都能吃到么?”
整整一日,出外游玩踏青的人是络绎不绝,严君这摊子的生意好到了极点。要知这蛋糕与三明治又是不同,细腻绵软、
香甜浓郁不说,携带也极方便,特别讨小孩子和大姑娘小媳妇的欢喜,更有许多老人家牙齿差了,吃这却一点不妨事,
也纷纷来买。那似胶非胶的汤也很新鲜有趣,刚开张就被买走一半,后面的那些很快就被哄抢一光。
待回到家中,将今日所得一股脑地倒出,就听见好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其中更有一块银子,正是当时芳草所给。田易
都不禁稍稍吃了一惊,要知银比铜贵,寻常人买卖物品惯来不会使用银子。等听严君说了当时情形,他却沉默下来,后
来还是严君连着叫了他好几声才回神,“阿君你喊我?”
“嗯……”严君不解地看他几眼,才道,“我是在想,要不要在车上安个炉子。这样一来,就不会在没客人的时候闲着
无聊了。就跟我在县城里卖蛋糕的时候,旁边的那个馄饨摊子一样。好象是担子吧,但是也不完全是,反正就是炉子放
在里面,外边包了一层板子还是什么。”
他说的不清不楚,田易却已明白过来,“那样啊,我知道了,就是锅灶和方柜都做到一起是么?”
“对。”
“你想要这样的倒是不难,我去跟二林叔和五叔说,包准能弄出来。”
“需要多长时间?”
“总要几日吧,莫急。”
他叫严君别急,一转眼田易自个却跑去同五叔两人描述一通,等到只隔了一天,严君回家时就发现那炉子已经弄好了,
只需放到马车上即可。
前面是一圈晾盘,正好用来摆放制好的各色蛋糕,中间的圆洞则用来坐锅,下面就是炉子。晾盘的后面是个方柜,制出
好几层来,每一层都有抽屉,能够分门别类地将各种原料和工具放置其中。待摆到马车上了,旁边又能放上几个桶,装
上清水,用来清洗锅碗或是调和原料。
严君见了一愣,“……这么快就做好了?”
“嗯,五叔和二林叔的手艺那是没得说,做起来够快够好。阿君,你仔细瞧一瞧,可还满意?若是有哪里还需要改进,
再同他们说也不是不行。”
“……明明是少爷你催着他们快些快些再快些嘛!”
听到田七的话,严君心里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现在这样已经很完美了,不需要在麻烦他们了。”他不是不愿去想
自己在那人心中是否有什么特殊之处,可他却不敢。若是最后想象与现实毫不相符,只会让人更痛苦。
田易也并无辩解之意,只轻轻把田七拍开,“明日就是寒食,不能起火,要吃冷食,阿君,你明日正好休一天。”
“嗯,这新做的炉子,我也好熟悉一下。”
“那好,哎,今日田七才采了些新鲜的春头回来,你好久没同我们一道吃饭了,这回我做个茼蒿伴春头你吃。”
“茼蒿伴春头?春头是什么?”
“就是这啊,也叫地米菜。这时节地里长了好些,到处都是,就是还不够肥,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了些肥的。”
田七抓住筲箕里一把绿生生的菜,递给他看,这时严君才知春头就是荠菜,这荠菜成簇而生,叶片犹如锯齿,上边的花
和籽都格外小巧玲珑。
待到了晚饭时,田易把经田七捡净了老叶的茼蒿和荠菜放在一处,切成极细的细末,加了盐和熟猪油,添上大米磨的米
粉,在盆里搅匀。分成两份,一份直接放圆笼里头,用旺火沸水蒸上约莫一刻多钟,接着就撒上花椒,淋上胡麻油。另
一份则与切成细长条的腊肉在一起蒸,蒸好了也依葫芦画瓢的撒些花椒。
还未端上桌,严君便闻到了一股香味,只是他对茼蒿向来敬谢不敏,拿着筷子有些犹豫要不要拈。可吃进嘴里,他才知
茼蒿的茎叶虽然味道特殊,与荠菜在一块,反倒愈加的鲜香交融,鲜嫩爽口,又有外头一层米粉滋糯,腊肉的油腻被化
开得恰到好处,当真是好吃得连舌头都要咬掉。
隔日寒食家中没有生火,到了饭时,湾里都见不着炊烟。严君起来不见田易,待到中午才知他和成伯是去扫墓了。
他不禁有些奇怪,“扫墓不是清明才做?”
“那倒不一定,阿君你家乡是清明扫墓么?那倒跟唐俗一般,唐时起到前朝有好些人开始在清明祭扫,只是到了本朝反
倒大家多半在寒食祭扫。若是家中有人新去,还要大张旗鼓的祭祀一番。”
昨日做的寒食粥和枣饼,就是他们今天的饭。用完饭,田易又叫田七去折来柳条插在门上。这日之后过两日便是清明,
待到清明之后,连下了两场雨,天气忽的又冷了下来。这日总算放晴,却又起了北风,一阵一阵刮在面上竟令人觉着有
些刺骨。
从外头回来的严君使劲搓着手,心想这倒春寒还真厉害,就听成伯道,“田七去弄些柴草来,只怕今夜要打霜。”
“打霜?”
“是啊,若是落了雨方晴,又刮起北风,这天晚上多半要打霜。平日打霜也不怕,只是如今正是果树开花的时节,若是
遭了霜,就难得结果了。”
因田家果树不多,没有园子,也没有预先备上足够的柴草,好在这玩意平时也没什么用处,一会的工夫,田七便将柴草
收了好些。这柴草都是些残枝落叶或秸杆,拢到一起用草耙扎成把子,到地里堆起来,点燃了熏。
虽说果树未成密林,可柴草燃起还要辨风向,因而用了不少时候。待出来时,严君似是踩到了上田畴的一个洼地,脚下
便是一个踉跄。
田易赶紧拽住他的胳膊,将他给扶了起来,这才发现严君眼睛好象睁不开般,不停地眨着,“哎?阿君你的眼睛……”
严君擦了好一会,终于能睁开眼,“烟熏的有点不舒服而已。”
“烟熏?你怎的不早说。”
“又不要紧。”
虽是这样说,田易却听得出他本意是不想耽搁了活计,不由站定了朝严君看去。依稀见着严君眼中泛着层水意,因撞上
他的视线而偏过头去,他不自禁地柔了声调:“你傻啊,便是说了又能耽搁多会?”
“我不……”
田易却打断了严君的分辩,扶了他就朝家中走。
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住方才那一刻的动容。他向来脾气好,在湾里人眼中他温和可亲最易接近,可对于严君,又何
尝没有冷眼旁观保持距离的时候?可是这个人一旦改起来竟真如脱胎换骨般,实在是……傻得有些可爱。
章四六:大买卖
“阿君。”
“嗯?”
才用完饭,严君边轻轻捶着肩膀边往房里走,在院子里却被田易叫住了。他立时停下脚步,疑惑地望过去,就见那人放
下了正端在手里的水盆,朝这边走来,面上掠过一抹看不很分明的神色,“阿君,去雇个伙计吧。”
“雇伙计?没这个必要。”严君先是一怔,随即摇头拒绝,当然他有理由,“多一个人就会多一个人的工钱,我记得成
伯说那花销不算小。”
“那又如何?”田易不以为然,“是,伙计得付工钱,若是要找个称心如意的,那定然更贵,只是你这样连日奔波,哪
怕是铁打的身体也会吃不消。你确是跟成伯练过一阵子,可你如今还练了么?没有。就算你现在比原先壮实,但自从你
操持起蛋糕摊子的事务,就没日没夜早出晚归的,你真当自己是铁人了?”
“……怎么会,可是我没事,阿易,你的好意我很清楚,只是真的没这必要。”严君并不想改变主意,他承认这些天劳
动强度正越来越大——上汜过后,来光顾“香满屋”的客人比起此前的数量,简直就跟芝麻开花似的,节节高。但满打
满算,在县里待的时间并不十分久,跟过去在酒店工作时常凌晨两点下班相比,谈不上哪个更累些。他也不认为自己的
状态有多差,无非就是缺少睡眠罢了。
然而看在田易眼中,他的情形实在不容乐观。脸色明显比之前难看不说,精神劲也不如前些时。今日距上回烟熏防霜冻
已又过了些天,那日他将严君扶回家,叫田七打来水仔仔细细替他把眼睛擦洗了一遍,总算没有大碍。原本第二天,田
易不赞同严君照旧开张,可严君却很坚持。这一回,坚持的换成了田易。
“阿君,随便找个人看一看,包准每个人都会看到你现下的憔悴。不过是个摊子,何苦操劳到如此地步?”
严君偏开眼,“你明知道那不仅仅是个摊子。”
“我晓得,可你真得找个伙计帮着做才好。”
“不需要。”严君也很坚持,“我旁边的大爷都独自一个人顾那么大个摊子,我一个年轻人难道还不如那位大爷?”
“……这不能相提并论吧。”那位大爷田易也曾见过,一看便知是做这门馄饨生意做了几十年的老人。
“为什么不能?”
说来说去,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到最后只能互相瞪着眼,还是田易先缓下来,摇一摇头,笑道:“也罢,雇了伙计若
是不提防着,说不得还会带来祸事,就是要找,也得找个靠得住的,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看着他转身端了水盆离开,严君张了张嘴想叫住他,却一个字也挤不出口,心中难免忐忑,一时间竟是站在原地出了神
。要说这段日子不吃力那是假话,他又何尝不想顺了田易的意?只是他还记得上回听成伯与田易的谈话,知道田家也不
宽裕,前一年因自己的缘故多花了许多钱,人家不说,他却不能不放在心上。若是雇佣伙计帮忙,哪怕并不熟悉厨里,
也能让他轻松一截,但那价钱……寻常的人工一日约莫要三十文往上走,最高能到一百文乃至更多……着实不低。
刚才田易似乎还提到要提防雇来的人,说来也是,蛋糕在古代可以说是独树一帜,搞不好就跟上回那铺子一般被人瞧上
。思来想去,脑子里乱成一团糨糊了严君方才回神,发现周遭漆黑一片,明日开工要做的活还没去做。
他赶紧往厨房走,哪知一推门,就发现里面有人。
田易正背对门在桌前做什么,袖子高高挽起,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见是严君便微微一笑,“阿君,你来了。”
“你怎么在这?还不睡吗?”
“原本打算睡下,只是还没熄灯就记起你没来备好明日的东西,我想着来帮你做一些是一些,这样你也好多睡一会。”
“……谢谢。”严君悄悄退了一步,随即又走上前。他不想将这一刻内心的波动表露出来,但有些事似乎并非能压就能
压得住。
“跟我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好在田易已然回头,直到他走到桌前,方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嘿嘿一笑,“哎呀,
真不好意思阿君,我忘了我手上全是面……”
“没、关、系。”严君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这可是他昨儿才换的衣服!
他未曾料到,没过多久,他却不得不认真考虑起雇佣伙计来帮工这件事来,起因则是一桩大买卖。
如今每到中午时分,在家中备好的各色蛋糕总会被卖得差不多。一些特别受欢迎的品种他虽说也会多做些,仍是供不应
求。这日照例是如此,眼见着生意稍稍空了些,严君便把带来的饭食在锅里加热一下,正要吃时,就见面前落下一片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