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远争瞧他这样愈发急了,不再叫江南的名字,而是直接快步走近他。手臂上的剑伤还未好,只是简单地包扎几下,被他自己激动地一扯,险些又迸裂了。
沿着溪流,魏远争一路走来,一路想着江南的境况。那个小鬼,阎王万一看他这样皎皎,视作沧海遗珠收了去,叫他该如何是好?现如今的情形虽没到如此地步,但是江南那一脸恐惧与漠然,让他稍稍放下只一时的心又被提到了嗓子眼儿。
江南怎么了,魏远争的手心甚至开始有些冰凉,因为就算有衣裳蔽体,那些露在外头的伤痕污垢依旧被他看进了眼里。他清楚那些是什么,却不忍去想到那一层。江南,江南是灵动的,是那一溪四月清水对吗?
「别……」感觉到那人气息的迫近,江南未完的话语甚至带了一份哀求。魏远争不依不饶,哪里肯再放开他。
「走开!」魏远争的手才刚要触到他的臂膀,江南忽然激动地大叫,挥手慌张打落了他的手掌。
又缩了几步,江南将脊背重重地抵在粗糙的老树干上,轻声道:「我脏……」。复又重说一字,「脏」。青肿的小脸上带了从未有过的鄙夷神情。
究竟发生了什么?江南的反常让魏远争的心像被人紧紧掐了,兀地痛起来。「你——」他用最委婉的方式询问,轻柔地试探着这少年脆弱紧绷的神经。
没有回应,四周只剩下潺潺溪水哗哗路过的声响。傍晚金红的余晖打在江南缩成一团的身上,却在他苍白的脸颊投下一大片沉闷的影子。
静默下,呼气声愈发突兀,折磨得魏远争几欲崩溃。倘若是贤淑的女子此刻会用最温柔的语气百转千回,母亲般安慰、嘘寒。但魏远争却冲动地选择去用力地抱紧身前的人,执拗地以一只手臂将他箍进怀里。
第十六章:只将感情淡如流水
魏远争的唇紧贴着江南发际,「别这样,别……再吓我。」,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被这无措的语气所震惊。对九哥也好,无不是伴着距离感去在乎。第一次,这样主动贪婪地去汲取一个人的温度。不可一世的清高将才也终究要在某个人的面前折腰溃败。
「放开,脏。」怀里的孩子慌张地挣扎着,哆嗦的嘴唇似乎只会发出那个近乎绝望的字眼。隐秘部位的疼痛与不适因为反抗而再次被提起,蔓延到脸上,火辣辣地灼烧。
脏,脏……肮脏得连自己都不想去碰触的皮囊,有什么资格去被人呵护,被人用胸膛温暖。
「很恶心……」江南痛苦地颤抖起来,停止了挣扎,「放开,我很恶心!」他垂下眼帘,却没有泪水溢出。
从决定正视自己的身份起,从昨日侍卫满身是血来府里通报魏远争被困消息时,那一瞬间他拉开羽箭,就发誓不再哭泣。
「别说了……」不管江南你是怎样,我都不想再失去你呀。后半句话被吻合的双唇含糊吞没,魏远争近乎疯狂地开始攫取那两片淡色柔软的唇。不同于上次暧昧轻触的温柔,而是狠狠地撬开江南的牙关,用舌尖扫过每一处角落。
江南紧闭的双眸兀地睁大,四公子,他想喊他,可对方的灵舌已侵入,将自己所有的呼声封在唇畔。
两人同样干涩的嘴唇摩擦出微热的疼痛,魏远争只手捧着江南小小的脸,不愿放开。终于嘴角有细亮的银丝缓缓从缝隙间溢出,合着溪音无声滴落在胸前的衣襟上。唇瓣变得湿润,吻也愈加狂热,来不及说出的心意就这样在唇舌纠结中忘情地传递着。
今天,我不理会政事,不关心旧恨,我只想,吻落你全部伤愁。
某个秋日的夜晚,在上宁皇家琉璃瓦的檐下,年轻的帝王宁从嘉正举头望天。月映芳华,流转他衣裳金丝银线,无限流光。
「陛下。」宫娥唤他,俯首毕恭毕敬:「起风了。」
宁从嘉淡然浅笑道:「好。」
及至睡下,空荡荡的寝宫里开始响彻「呼呼」的风声。守夜宫娥手拽长裙蹑手蹑脚去掩雕窗,却被尊敬的帝王出声阻止:「开着吧。」每次那个人吻上自己,耳畔低低的总有微风轻吟,像极了今日这晚风。
四公子……
不喜光亮的帝王在暗黑中一笑释然。四公子,我们之间总是平淡多于惊心。唯有那几次的波澜,被一遍遍忆起,反倒看不真切,记不太清。那些滋味繁杂的拥抱,那些纠葛缠绵的深吻,像不像戏台上钦点的一出折子戏,挑了最跌宕,最深情的一幕来演。
彼时年幼的帝王落魄,一记长吻,却果真如魏远争所想,将他故作的疏离坏得粉碎。好在十五岁的他还小,小到可以有漫长的时间来忘记那一段屈辱。
四公子,倘若时光再来一次,江南依旧不悔倾尽真心托于君侧。
天昏地暗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两个气弱的人结束令彼此窒息的长吻,皆微张了嘴唇,急促地喘息起来。哈呼,哈呼……魏远争发现这样的深吻过后,自己的小腹正燃烧着难言的欲望。犹豫着于是又贴上江南的脖颈,却被江南警觉地避开。
魏远争一下清醒过来,究竟在做什么呀,江南这个样子,自己却还要像一个畜生似的求欢?连忙在腿上一记重拧,疼得自己龇牙咧嘴。魏远争本不好龙阳之事,心里上接受江南,身体却做不到轻易被同性挑起了兴致。这样便也克制住了。
江南眉头却皱起更紧,弯下腰去咬住长袖,惨白的脸上又泛起晶亮亮的汗珠。
「怎么了?哪儿疼?」魏远争关切地扶起江南瘦弱的肩头。「肚子,疼。」虚弱的声音隐隐响起,那孩子牙关紧咬。
是方才肆虐的遗症。魏远争似乎也反应过来,心中那不忍去信的遭遇,被迫又确定了几分。
折腾了好一阵子,魏远争再走过去,江南昏昏沉沉靠在树干上,天已经黑了。
「好些了吗?」魏远争伸手探探他的额头,倒是不烫。「嗯……」江南点一下头,脸埋下去更低。
「身上有没有伤口?」魏远争把手移到他背上,轻抚着瘦削的骨。江南自然不肯承认,摇了摇头,连话也不说。
「走几步,去找点吃的好吗?」魏远争拽拽他袖子,「你也饿了吧。」
刚才那一阵上吐下泻确实早就将江南折腾得胃里空空,「咕噜——」肚子叫起来,掩饰不住他的饥饿。
魏远争一笑便要拉起他,「走吧。」江南勉强想站起来,可身后却不适宜地牵扯出伤痛,疼得他五官骤然扭曲在了一块儿。
魏远争忙扶住江南,不等他开口询问,江南先说:「走不动了。」把他才要出口的话又生生憋了回去。
魏远争只好咽了下唾沫,「那……我背你可好?」,背对他弯下腰去。
把头搭在魏远争他俊挺的肩上,江南有一句没一句地呢喃,像是要说给他听,又怕被他真听了去。四公子的伤,也不大好呢,还让他这么劳累……
「江南。」魏远争忽然叫他,「嗯?」他小声地应了一句。
「我,不在乎……」魏远争没来由地这么一句,把江南弄得一头雾水。不在乎什么呢?
「以后你可得一直跟在我边上。」像是鼓足了勇气,魏远争看似平淡的话语却让江南如遭雷击,怔怔不能语。「不要跟丢了,又被坏人欺负去。」羞赧地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好结束这语无伦次的胡言乱语。
「知道了,可,我又没说要人保护呐。」微凉的唇瓣轻轻滑过魏远争的颈侧。四公子,宁从嘉何其有幸……带伤的小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嘴角弯扬起来。
如果挫折是机遇,如果我这倒霉的经历让你意识到了自己的心,也许那也不坏。当我还年少,情爱懵懂,我喜欢的那个人呵,给了自己心底默默渴望的承诺。算是苦中作乐?
且不去想日后倘若回去了上宁,就算真要分离,宁从嘉也……江南突然不敢继续考虑下去。江南,江南已决定了做宁从嘉,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他放不下……如此宽慰道,心里头却五味陈杂。
罢罢,只将感情淡如流水,管他远去东西南北!
两人兜兜转转了大半夜,总算寻了间小客栈。魏远争查看下四周,倒是没任何异动,今夜就在这歇息罢。身上除了两人各自的玉刀,没戴什么配饰。他于是解了佩剑抵给店家:「麻烦您,烧些热水送到房里。」
店家是个本分人,很快便准备了浴桶来。江南喝了些稀粥伏在木桌上几欲睡去,迷糊间却被魏远争推醒。
「来。」他指了指房间里头小小的木桶,上方萦绕着雾霭的水汽。江南反应过来,看了眼魏远争。不出去吗?
「帮你。」魏远争一句话说得天经地义,像是父亲哄着困倦的小孩。「得看看你身上的伤。」
江南脑海中立马浮现了那两个狗贼的模样。魏远争见他没反应,上前去替他宽衣。江南身子一缩,魏远争不由皱起眉头:「还……信不过我?」
嗯?江南强迫自己挥去那些不堪入目的记忆,四公子不是他们……粘腻、酸痛的身体令人作呕,看向魏远争的手,没来由地放下了心,江南轻抿着唇,「不是。」,他支吾道。
只是当身子被骤然浸到热水中,江南还是耸了下肩膀,有些烫。
魏远争见着他褪去外衣,伤痕历历,不情愿地将所有的猜想都证实了。
心痛、愤怒,他魏远争几时这般自责过,「谁害的,告诉我是哪个畜生害你这样!」激动地弯下腰去,握住了江南的肩膀没轻没重使劲摇晃。
「咳,咳——」江南不舒服的咳音让魏远争冷静了一些,停下手上的动作。站在木桶旁边,他用手指轻触着江南青紫的眼角,眉目中怜惜无限。
「他们,已经死了……」江南的脸在淡薄的水汽中模糊了神情,只有低低的声音传到魏远争耳朵里。
「死了?」魏远争一下没反应过来,手一顿。片刻方又开口:「你说的,他们——」难道,难道不只是一个人。魏远争感觉一股寒气从头彻尾凉上心头。江南,我不在的时光,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嗯。他们两个……」江南又习惯性地抿了下唇,像是下定了决心:「被我杀了。」
杀了!江南竟然会出手杀人,魏远争身子一僵。溪边的江南掷着石头笑意盈盈,递过莲蓬他夭桃秾李,怀抱满月他面容皎皎……那一幅幅场景如画,匆匆掠过魏远争心头。自己眼里那最清最澈的一捧西江水,何时变得如此凌厉?
第十七章:前尘卿醉,半曲浊水
「哗——」正思绪千万,江南猛地顺着桶壁滑落去水底,魏远争手还远在空中。那细腻的皮肤蹭过他的指尖离去,魏远争像被人抽去了心力。「江南——」
「江南——」他一声急似一声,快把整个身子都探进去。水虽浅,但江南默然的神情,让他心慌不已。
这时那少年却浮出头来,青丝绕颈。迷雾遮眼,他冲他笑。勉强地、无力地、苍凉地,带着些许歉然地扬起嘴角。天地宛若为其一瞬荒老。
唇启,他对着口型,只二字,「放心。」
魏远争刹那间笑不得,愁不得。湿漉漉的手掌抚上魏远争的面颊,望向他,眼中多了从未有过的波澜。以前,那里是和风旭日,溪水粼粼;现在,却是江水三千,绕指柔肠胜似百炼成钢。
「叫我怎么放心的下……」,魏远争无奈轻叹。
「我可不是孩子了,不是了。」江南复又一笑。不是孩子?
从今往后,没有人能再让江南脆弱。江南会忘了过去屈辱,变到足够强大来扬起手中剑戟,护着自己,守着你们。江南说这话时,眼底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像是要把这决意深深烙进对面人的心里。
「江南——」魏远争发现自己竟被这个少年深深地震惊了。那少年唤作江南的,像是水纵温柔,月纵清辉万里,却有一颗坚强至刚的心。小到喂他吃药煲汤,大到生死不顾,拼了命来相救,短短数月,却给了他劝服自己接受的理由。
过去,他只当江南年幼,以一种俯视的姿态去呵护。没想到他们竟是一样的,一样的有一颗勇士的心,有平川江海,翱翔万里的心志。
「长大了呀……」他轻轻俯下身去吻上少年的眼角。「嗯。」少年眯起墨瞳,细声应和。
「以后,得教我用剑,教我兵法策略。」少年轻声小喝,言语中带着几缕娇憨。
「好。昨天的箭,是你救的我?」魏远争想起了昨日的白羽箭,轻触那少年小巧挺直的鼻梁问道。
「小时候,有位大哥非让我跟他学射箭,结果呀——」江南故意顿一下,说:「结果我是十射九不稳,可偏偏能射下他都射不下来的大雁。」
魏远争勾起食指刮了下江南的鼻尖,带着宠溺的神情:「是在夸自己临阵不惧?还是你瞎猫碰着了死耗子……」
江南正欲反驳,魏远争忽然说:「江南,对不起。」,认真无比。江南,以后不会让你一个人涉险了。
「我……」江南想他大概是对自己的伤仍心存愧疚吧。「没事的。」他答,诚恳到不行。决心把一切伤痛都交给流年腐蚀。
一点点清理那些污痕,魏远争恨不得吻去江南身上所有灼眼的淤青与血痕。
有时候,情感来自于什么呢。如果是点滴,那是九哥倨傲面容下的轻斥,还是江南一句句温柔的呼唤「四公子」?如果是瞬间,那是九哥想挽留却不敢开口的尴尬,还是江南不顾一切捉住自己的决然?
魏远争是后知后觉的人,等到认识了自己的心,也许便要错失了先机。
江南虚弱地靠着桶壁,沉沉地在尚温的水中闭上眼睛。魏远争再一次,深深地感觉到这少年水一样的气息,化作稠雾蒙蒙,向他心蔓延开去。
将自己臂上的伤口又包扎了一遍,魏远争换上刚向店家要的深色衣裳,粗布麻衣,倒还干净。
另一件颜色稍浅的给江南换了,只是袖子长了些,此刻正被江南枕在头下。真是累着了,怎么睡得这么香,还打起了鼾?
魏远争坐在床沿上正看他睡得安详,忽然江南眉头一紧,叫嚷起来:「不要……」
「不要……杀……杀人……杀人……」,呼声在睡梦中显得恐慌而无助。
「好了,好了,我在呢……」魏远争替他拭去额头上新起的汗水,伸手轻拍着他单薄的背脊。一下一下,梦魇终于撤走,少年停止了他的呓语。
魏远争倚着床柱,半梦半醒地念着「我在」,于是也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东方才刚露了鱼肚白儿,魏远争已早早起来。身子甫一动,惊醒了江南,「要走吗?」他朦胧地睁开尚还微肿的眼睛。
「嗯。走的动吗?」魏远争起身去木架上拿了手巾。
「已经好多了。」江南看魏远争用一只手胡乱地抹了把脸,方才想起来他的剑伤自己还没瞧过,「手臂上的伤,我看看」,他说。
魏远争走过来,向他伸伸手臂:「都包过,早不流血了。」,像是怕他担心,又用手拍拍臂膀,「这点伤算什么呀。」
「伤在身上,怎么能大意的。」江南说着,固执地拖过魏远争的手仔仔细细看了,复又耐心地包扎了一遍。
魏远争抽回手,摇着头:「真拿你个小大夫没办法。」。过了一会儿,又催促道:「我们得赶快回去,这两天府里头不知成什么样子了。」
「回府?」江南疑惑问道,万一此刻贼人正埋伏在魏府周围,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是。昨日我把客子山庄的账本交给了指挥使曹愠,现在去找他打探一下情况。」
两人问过店家出得小栈,奈何扬州地形复杂,找到曹愠住处已近正午。魏远争不敢贸然上前,只好先躲在远处暗中观望。
过了半晌,曹愠的轿子总算晃晃悠悠一路打东街过来了。落轿,曹愠掀了轿帘出来,气色不错,着着锦衣很是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