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休拼死震开架住双肩的数柄长枪,右手往后探去,糟了,箭筒内,羽箭竟然已经全部用罄。
「蠢材,我来帮你们。」偏偏这时候,围观女子骑马南下,一弯金刀流光溢彩,直奔他们而去。
溪篁不由向他得靠近几步,身子有意无意挡在他面前。
瞬时,鲜血喷了溪篁一头一脸。
「啊,你?」他惊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向自己的同伴挥刀,才发现她身后的杀手也一时间不明所以,惴惴不敢上前。
「喏。」女子从身上解下箭筒,随手丢在曲休面前。
「管他呢。」曲休果断地拾起来背在肩上,迅速从中抽出一支,搭箭,挽弓。敌人还未及反应,一缕红光穿喉而过。那箭翎,竟是红色。
「阁下为何?」那头正厮杀得火热,领队的追兵一边挡招,一边向女子咄咄追问。女子连退数步,反身绞住他的兵刃,面纱下一缕惬意的嗤笑。
兵刃落地,女子手中的金刀也随即应声脱手:「快,追上他!」她扭头向曲休喊道,竟一时钉在了原地。
最后一名追兵眼看着同伴俱丧,慌忙逃命,被远处曲休一箭射落崖下。
「啊哈哈,哈哈哈哈——」女子不知何时瘫坐在了荒地上,见此景猖狂大笑起来,形似疯癫。
「别……别笑了。」打完才觉脱力,曲休吃力地扶起溪篁,一瘸一拐地走到女子跟前:「你面色很差。」
女子神情一僵,双手抚上自己脸颊,那面纱不知何时已被划破,随风掀露大半个面庞。秀美的双目一瞪:「哼,要你……啊……」她双手忽然死死顶住小腹,脸色较之前更为惨白。
「魏夫人。」曲休双膝一软,半蹲在她身前:「再硬撑下去,孩子可能就保不住了。」
「魏夫人,魏夫人……」她喃喃起来,冷汗迷住了双眼,似是孩童般迷惑地望向曲休:「救他,魏家的,魏家的孩子……」
「嗯,我不会让他死的。」曲休挽起早已褴褛的衣袖,微颤着手搭上了她的腕。
痛楚好像已经不再是她自己的,蔚念轻轻地阖上眼帘:「嗯……我要救他……」
那人的手搭在她腕上,冰凉刺骨。
再醒来这冰凉更为突兀,蔚念在厚实的棉被里战栗了一下:「你?」,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还活着对吗?」
曲休朝她微笑起来:「活着。」
那笑恍惚中是与他的身体截然不同的一种,暖。
「这是客栈,再过两天魏夫人你便可以自己回府去了……」
「回府?」蔚念也笑起来,梨涡浅淡绽开,她摇摇头:「我不会回去了。」想了想,又看着曲休:「你回去吧。昨天的追兵已尽,他们发回去的消息被我拦下了。只要不再泄露行踪,没人会发现你们,再过几天,你们就可以回上宁……」
回上宁,回上宁……女子的轻声犹如天籁绕梁,曲休搭脉的手一滞:「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蔚念抿起嘴,又摇了摇头:「我……大概我也不知道……」
「为他?」
「呵。」蔚念这次点了点头:「他很在乎你。」她忽而「扑哧」轻笑出声:「可为这个,我就该杀了你。」
「那为什么?」
「为……」感觉到那一抹凉意从腕上撤走,蔚念将手揣回了温暖的被窝里,轻轻呷了口气:「为我自己。往后,我只救该救的人……比如,你。」
「我记得,你以前想杀了我。」
「是啊。那是为别人卖命,为自己,我才懒得杀你。往后,我只为自己了。」她一脸戏谑。
「所以你不回去了?」
「……不回。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回去,是蠢材。」她笑起来宛如少女天真的嗓音:「呃呵,你也是。」
对于无辜被打上蠢材烙印,曲休显得很从容:「就快不是了。」说的时候,仍旧有一丝心痛。
「可惜你到现在才觉悟,你们男人,但凡有陛下那点才智……哦,不,他也是蠢材一个。」
「呃咳……」曲休被一口水噎到:「此,此话怎讲?」
蔚念朝他撇撇嘴:「嘁,你问魏远争去。」她猛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早知道那天我就该让宫女捉他的奸,反正下大狱也不会冤枉他。」
「嗯?」
「你以后会明白的,总之这人就是白痴一个。不过,你明白了也没用……宁从嘉殿下。」
宁从嘉。
曲休有片刻的失神。
过两日晨起,蔚念果然走了。
「我觉得你,平凡中庸,既不成熟也不单纯,几乎没有可取之处。唯一的优势,大概是你比他还不聪明。」
这是她的留信。
「唉,好好一女子,怎么就成了毒舌悍妇了?」曲休摇着头叹气,把手中的信递给一旁的溪篁:「喂,我平凡中庸么?」
平地一声响雷。客栈的大门被「哐当」踹开:「曲休!」
「呃咳咳……」曲休用力想把这个突然黏上自己的湿漉漉人影推开,却被一下勒到痛处:「放开!魏远争!」几经挣扎,他终于怒不可遏。
可怜魏远争淋了一路的雨,落汤鸡似的站在他面前,扁着嘴,手足无措。
「唉……」曲休顺着胸口,另只手按着肩胛:「果然是不聪明。」他瞥了眼,不忍看下去。
第五十五章:深知身在情长在
「啊?」过了半天魏远争倒像是才反应过来。
满脸迷茫的样子,怎么看都越发像个孩子。曲休朝他抬了抬手,「没什么。」转身那手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是蔚念……找你来的?」
「她给我送了信,说你在这儿。她……不在?」魏远争试探性地问道,晃眼又打起了哈哈:「算了算了,她在与不在,有什么两样。」
曲休沉下脸去,带着些许无奈的嗤笑:「看来她全都已跟你说了……她离开,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眸光中有莫名的情绪:「你可曾对她有过爱?」
「没有!」魏远争激动起来,迫不及待地否认道。
曲休只淡漠地看着他猛地涨红起来的双颊:「但她有你的子嗣,毋庸置疑。她说要生下他,要把他送来给你,他身上留着你同她的血……」
魏远争一时怔了。
「去换套干衣裳吧。」发问的人兴许自己都觉得苛刻,等了一会儿,顿时意兴阑珊。
「我……」身后有人嗫喏着出声:「我想你不走……」
脚步仿佛被黏滞住,他停下来:「什么?」
魏远争绕到他面前:「你不要也走了……」
曲休愣了愣神:「我不走。」他听闻酸涩不已,抬头,给予了他一个宽阔的笑容,
魏远争仍是皱起了眉:「永远,我是说的……永远。」
不日远行,何谈永远?
有风从红格子的窗户缝里灌进来,魏远争身上滴滴答答往下垂着雨水,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这辈子,你也让我争一回。我是真心……」
说起来,他这生,看似事事上心,其实次次灰心,倒没有哪回真不应了他姓名。远争,远争,他岂是多情总被无情恼,明明的情到浓时情转薄,总要错看了时机。
「何人……不真心?」曲休从心里涌出一股热,几欲从眼光中倾泻出来。
何人不真心?只是能握住的,又有几个?
「溪……咳咳,咳咳,溪篁。」
夜里,曲休紧攥了床沿,胸口一下下磕在花梨木上微喘。
溪篁闻声支着身子跳起来,走近了看他,又离开去拿了些香灰,返回时一点点覆在床前新咳的一汪血渍上。
曲休一动不动地伏着,彼此早已心照不宣。如是恶疾,从他一出生便混同于血液里,同父辈一样,愈渐冰冷,不死不休。
「上宁……」床上的人断断续续地问,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被慢慢遮起的红。他的手指抠得发白,仿佛溺水之人胡乱抓着一寸浮木:「上宁朝,当真,当真还要一个如此羸弱的皇帝吗?」
溪篁的手心是灰色的,像是刚捉了亡灵的道士:「若有一日您握住了玉玺,天下便是您的天下,您便是天下的强者。」
曲休渐渐松开手,唇上还有残留的红,斑驳地,如出了一片病态的疹子:「他们,也如此?」他吃力起来,曲了曲手,溪篁弯腰把他扶回里侧。
「那些人,我的祖父、父亲,他们也如此,如此想吗?」
他不依不饶地问着,眼睑却有些恹恹地垂下来,似是困得很了。
「从前,我在太子殿下身边的时候……」溪篁一边揩去他唇角的印记,回忆袭来,像是又回到了当年,他尚年少,而那人就在面前:「那时候,他夜里冻得得狠了,就把自己浸在才烧开的药浴里,起来的时候身上起了许多水泡,可又得马上穿了衣服。走几步,那水泡便破了,他就用力攥着我的手腕,说你看啊,又是一个白天了。」
你看啊,又是一个白天了。
床上细不可闻的一丝应声,曲休在厚重的锦被下翻过身去,血色殆尽,脸若雪的白,睫毛乌如鸦羽,稳稳覆着肌肤,像是生来合该平静。
上宁皇室的人,本就必须在这种怪症下堪破,他们,如若不在冰冷中逝去,便要同草芥一般,逆风长生。
几番秋风换来一荒叶红。
「魏远争,何为江山?」红叶如荼,将君王衣衫染遍。
「共享一江春,山揽九州云。」魏远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悉数地,两人都映得通红。
脚下,许便是他们如斯共享的江山。
晏平十二年,寒露。
北蓟国幼帝薨,由是帝位空悬。日前宗室七王齐聚都城,几方争执不下,冲突中兵戎相见。北蓟与晏不同,实封制,兵权一时竟混乱不堪。
却不知素来欺压下的邻国伺机蠢蠢欲动。
晏亦与上宁互结盟约,加之又有秦晋之好,欲乘乱对其宣战。两国一出兵力,一援物资,不知前路何如。
而那一日,也是曲休临出发的前二日。
只剩下……两天了啊。
从太医院出来已是向晚,绿草芳地早承了一袭锦衣,如今夕阳一落,便有焦灼之嫌。曲休只顾着埋头闷走,紧裹了身上厚重的冬衣,前方,却不设防撞进了一个温厚的怀抱。
魏远争额头上汗水涟涟的,在周遭结了一圈稀薄的白雾,若隐若现,像是尤带着赶路时风的气息。
「我……我……」
曲休站稳了听他急急地讲着话,却看他激动地说不清楚来意。
「我要出征了,后天,你跟不跟我走?」
最后终于讲出来了,费了好大力气。魏远争一脸紧张地倾着身子,视线所及,曲休却恍若未闻,只淡淡哦了一声,连眼神也是淡的,好像在看风卷来的一片银杏,又像要数宫门口新悬的宫灯。
何以,他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处在日夜的交界,天地是一瞬间黑下来的,站久了,便连表情也辨认不出,四窜的只有呜咽的晚风。
虚弱的嗓音挟杂着呼啸的风声:「出征,如此……甚好。」
不置可否的表态。
曲休踉跄了一步,他是想带自己走么,曲休苦笑起来。那时天边是将满的辉月,没有一丝云彩。他快步冲前走去,像是要摆脱这从天而降的光芒。圆月清风,果真是偏要作证他们的离别吗?
「殿下,怎么跑这么急,你伤还未愈。」溪篁猛地截住他。
「我……」曲休俯着身子呼呼地喘气:「我,冷……冷。」
纵是熟睡时,他也紧起了眉,连眼睛也瑟缩进被窝里。他和他,就好像走在窄路上的两个人。那路太窄了,一个往前,另一个就要踩到对方的影子。一个往后,就注定要看前方的背影。
他们任何一个,都不能随对方的脚步,数自己的年轮。
醒在正午的暖阳里,是幸福的,门外有喵呜的声响,披衣探去,却是满月在戏弄一只野猫。曲休只一招手,它便丢开那野猫撞进屋里。
「呜呜——」它眯起眼接纳了曲休放在自己额上的冰冷手掌。
唐骁,四公子,溪篁,六幺,认识的人虽然只有那么几个,但,一直不分开,好不好?
「呵。」曲休微笑起来,「那时候,你还只有那么小。」
满月歪了歪头,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溪篁,陪我去找他吧。」曲休笑着同他讲,如那日温暖的秋色。
远远地,他们看见魏远争骑在马上,他依旧穿着朝服,绯色麒麟袍遥看像红至极盛的一簇焰火。
曲休停下了脚步,欣赏着那浑然未觉的男人,像在烙印一幅画,往他曾断开心脉的胸膛。「溪篁。」他轻轻唤了他一声。
旁边寡言的男人只是默默转过头来注视。
「昨夜,我忽然想起,元宵夜我同六幺混在人群里看他。」仿佛一场回溯,他悠悠地念着:「他那时候刚平了反贼,就像现在这样,骑着高头大马,隔着很远一路走过来。他不会看见我,可我却看见了……呵……他的脸上有我从没见过的,神采,那是一种……」他比划起来,很久才回味过来:「……一种光一样……耀眼的神采。」
溪篁的眼神袒露着柔软,然而曲休却看不见,他只听见他问:「现在呢,要同他去说什么?」
苍白的脸颊上似乎有了一抹颜色,晕开来,红扑扑地占据了骄傲的鼻尖:「你看,他就该那样子。我认识的四公子,当做马背上驰骋的将军。」
唯有那样,才是完整的他啊。
说话时,曲休便宛若脱了线的木偶,只看着那一点光走过去,走近了。
「魏远争,这一回我恐怕又得叫你失望了。」
玉鬃马上的人急着跳下来:「什么失望?」
看,他认识的他,连急了样子也那么好看。曲休这样想着,脸上却再也撑不住笑容:「魏远争,这一回我得叫你失望。我不跟你走,但今生你若要等我,我便永志不忘。听清楚了吗,今生今世,永志不忘。」
第五十六章:长相思,长相守
「永志……永志不忘……」魏远争愣愣地重复了几遍,忽然摇起了头:「那么现实呢?」
对不起,曲休缄口,悲哀涌尽了之前伪装的淡然。纵他倾尽所有,也只有,只有那么一个誓言可给。
「现实是你要离开,你决定了,你要走,而我争不来。」
「要怎样,我才可以争来,要怎样?」
「你唯有……」曲休捉住他的手臂:「唯有忍尽相思。」他望着他,痴了一般,口中的话好像咒语,不停地萦绕在空气里。
「我……不保证会等。」似是妥协,魏远争摊开手,又好像埋怨,轻描淡写地像一句自语。
曲休听到却莞尔起来,沉甸甸地,有一块石头砸了下去,狠狠将心也血肉模糊:「好了。」,他摸摸他的肩膀:「从现在起,还有六个时辰。我会一直陪你,到天亮。」
人间,有没有比这更短的厮守。
「想好了,这六个时辰你要做什么?」他用一种近乎哄骗的语气,像小时候养父带他去逛庙会前说的话:小南,想好了,今天庙会你要干什么。
然而庙会一年能去一次,他们,却只有这可怜的几个时辰。
魏远争牵着马,想了很久,手一直紧紧地捏着缰绳。
「上,上马。」缰绳捏得更紧,绕在手背磨了深深的红印。
马背上,他抵着曲休的背脊,一条手臂一定要箍紧了他才安心:「陪,陪我睡一觉吧。」他的语气说不上霸道,只是有点任性。
「嗯。」曲休轻声应他。
「以前我就在想,你身上凉,会不会有人夜里给你捂捂,你就不冷了。」
「会,会吧。」
夜里他们和衣而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