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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君侧 下——by鱼巫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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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气若游丝……」

「沉,细,迟,涩……」

「……中下焦淤塞……」

何等古怪的脉象,病症竟瞬时各异。

「下个你,快,快进去!」当徐公公的手指戳上队末人的背脊,余下的都不禁双腿发麻,为他深捏了一把汗。

「陛下。」曲休跪在他脚边,伸出手:「请让微臣为魏大人诊脉。」

递给曲休时,魏远争的手是僵直的,捏紧了拳。合力掰开了,才发现掌心都是深陷的血坑,模糊一片,不见了纹路。

「啊——」看到的都地禁不住用手掩起嘴巴,仓惶叫了出来。就连跪着的人也不觉夹杂其中,三指搭在他腕上,指尖竟像个枯叟老人一样颤颤巍巍。

晏长治方从魏远争的手伤中缓过神来。他,是宁愿自残也不向自己下口……思绪游离到这儿,手上的力道复又加重了几分,扣起的双手凝得更拢了。

「他到底怎么了?」倒是远纷在旁边催促起来。

注意力被猛地拉回,「能治吗?你能治吗?」倘若现在有手空出,晏长治必定已经揪起了曲休的衣襟。话音刚落,蓦地一股潮湿暖流涌上他的手背。「远争!」他急唤着回头,深浓的稠血正从魏远争口中呛出,「汨汨」地涌向胸襟。

「说,你到底能不能治!」情急之下,晏长治脱口高声喝道。

跪地的人出口有一时的彷徨,「能。」回答轻似呢喃,掷地有声。

周遭的人显然还未反应过来,像是大喜来得太过唐突,反不似现实。「你……」晏长治脑中嗡响:「还,还不快去!」多少年起起伏伏也不曾见他如此慌张,甚至相王兵临城下,也不过是难眠立了一个中宵。

药汁融了梦萦解药,以最快的速度被煎好端来。

「等等,我来。」晏长治从宫娥手中接过瓷碗,舀起一勺喂至他唇边。连连喂去,却被连连吐出。

「陛下,让微臣来吧。」曲休一手拢起袖子,向前方探出手去。掌心一沉,上头不情愿地发话道:「小心喂着。门口那些人的性命,可都……在你手里。」

曲休倒吸了一口凉气:「是。」,起身将瓷勺拿出,径直端了药碗凑到魏远争嘴边。左手托了他,右手倾着碗,便要开始灌药。

瓷碗不时与牙齿磕出激烈的声响,晏长治在一旁几欲喊停。只是曲休仿若充耳不闻,下了狠心,最后把碗一掀,小半碗药直接冲进了魏远争的喉管。

「咳,咳咳——」依托的手一抽去,魏远争立刻伏在塌沿上猛咳起来。

「远争。」晏长治忙上前为他拍着背顺气。「你——」他狠狠剐了眼曲休。所幸碗底见空,药总算喝下了,这才没再见他光火。

「咳,呛死我了!咳咳,曲,曲太医你……咳咳……」魏远争抬起头,苦得直吐舌头,接着一阵干呕。

「这药里放了什么,苦成这样?」晏长治问道,深邃的黑眸微微眯起。

曲休不惧反笑,幸而他低了头,旁人倒见不得:「回陛下,大抵是清热解毒的黄连、龙胆草两味。另还加了苦参,甚苦。」

中药有三苦:黄连、木通、龙胆草。苦参又当之无愧苦中至苦,常人食之尚且作呕难耐,何况魏远争这自小喜甜畏苦的脾性。

塌上人强咳的身影一怔,灌他黄连汤,这,这绝对是故意啊。憋气咬了牙,魏远争「咔蹦」一声折断了塌前镂空的红木花枝,精致的睡莲半朵,黑漆漆,落了个指头粗细的小洞。

虽说这药性同苦汤没一星半点的关系,可当魏远争伸手从宫娥端着的描金小碟里,偷拈了颗蜜饯放在嘴中,一脸舒坦时,众人都由衷叹道:到底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啊。

差点没把他噎着。

见魏远争好转,晏长治悬了半天的心总算落下去一些,转身询问曲休:「他突然这样,究竟是什么原因?」

魏远争神色一紧,也同时看向了地上跪伏的那人。

「回陛下。」低下的头依旧看不清神色,言语倒甚是自若,看来是早就想好了应对的借口:「魏大人此病由来已久,怕是常年费心伤神,积劳所致。加之近来有毒物入体,因而急发了病症。」

「毒物?」晏长治脸色一变:「是谁向他下了毒不成!」

初闻这话,魏远争也是一骇,指尖又一次掐入手心,疼得他轻咧。

「回陛下,并非是有人下毒。世间万物,毒分多种。药毒为一,食物毒,草木毒,乃至一呼一吸,水土间皆有毒性。另有一种,咳,谓之……心毒,重亦可伤身。魏大人这般重症,可能是误食了相克食材,饮了污水,嗅了浊气,采了毒花,积了心毒而引发。」

「嘎嘣」,塌上的雕花再次饱经摧残。看着晏长治和远纷也跟着点头,魏远争心里嗖地一寒,这病因一坐实,往后,他不得就是个乱吃、乱喝、乱闻、乱采,心里还乱想的毒人啊。

「那还会不会再犯病?」晏长治这句问到了点子上,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等着听答案。没想到曲休这次却犹豫了起来,思虑半晌,才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魏大人此毒复杂,万一不小心又沾染上了毒物,微臣就说不准了。只能保证短时间内,不会再犯……」

倒是不会,魏远争心内嗤之。何时起,这人说谎圆话,变得这般不含糊,直叫他自己也要焚香顶礼,膜拜起来。

「这样吧……」方才只顾着想事,魏远争再听时,晏长治已经开了金口,要曲休好生照管他,避免再次接触毒物。说话时晏长治墨眸眯着狭长的两道,露了颇有些狐疑的面容,看曲休仍是端正清明,方才作罢挥退。

如此甚妙,魏远争扬了扬嘴角,一抹佞笑冲曲休眨了下眼。曲休刚站起身来告退,只当没见到,径自走了。魏远争盯着他背影看了一时,脚步多少还是有些凌乱,想笑,又有些发闷。

直至晏长治轻声嘀咕了句:「刚倒忘了赏他……」

魏远争由是一激灵,抢声说:「陛下,您别赏。微臣的恩人,且由微臣自己来报就好——」

「远争!」被远纷喝住,魏远争才意识到自己言语犯上,忙又开口解释:「陛下……」一翻身就要下到地上。

「行了。」晏长治赶忙拖住他:「朕看你有几个银子赏他。」

魏远争总算松了口气,生怕曲休跟陛下当面提了去上宁的事,那样还得自己费心去折腾。

「你先在宫中歇息,朕让御医都候着。」感觉他的手按在自己肩上,魏远争差点打了个寒颤。晏长治再说什么,魏远争也不敢再朝其多看,只诺诺称是。晏长治当他累了,却不知他是因了于心有愧的缘故。

「等下让他们再瞧瞧,朕……晚点来看你。」晏长治说着叫人把折子都搬了寝宫去,腾了地方留与他休养。魏远争愈发不能直视他,胸口更像是被沉甸甸地糊上了一层,密不透气。

瑞脑销金兽,一室轻烟袅袅升腾,拂着塌上人如琢如磨的眉眼,凌厉的棱角被柔和淡去,鸦羽蒙上一层清霜。偶有宫人进出,已被他数了个来回。

哈欠一声,眼睑不自然地微阖,没多久又睁开来,比先前还精亮。百无聊赖,觉醒了,毒也解了,卧在塌上闻着若有似无的药气,魏远争心中惶惶,脑内茫茫。

等着暮色降临,最后一线日光也与地面如胶似漆,苟合离去,魏远争终于不耐地坐直了身子。

「怎么起来了?」轻纱罗曼一掀起,便听得有人问他,温煦如刚刚归隐山涧的暖阳。宫人早早掌起了灯,来人周身氤氲着融融橙光。

魏远争在塌上稍一怔,倒瞧着他笑起来。来人被弄得莫名,他却连连摆手。

纷至沓来。可不是纷至塌来?

远纷知他又想了些什么奇怪的,也不再问,就着塌前的圈椅坐下。

「要不要换个位置?」

没头没尾地冒出这句,又比着身下的软褥拍了下,远纷脸一红,但看他正正经经,倒不是讽他,这才稍稍放宽了心。

「你好好在塌上歇着,别想着起来。」远纷话刚出口,魏远争往后一靠,垂了头:「你和他真是一模一样。」

第四十三章:今夕何夕,良人如故

「呵。」远纷被他的样子逗乐:「谁叫你乱吃乱喝,成了个伤号。」

「我……」魏远争当真是百口莫辩。

「好些了吗?」远纷翻开手掌,点了点手心。白天那伤,看得人人心惊,对魏远争来说,却算不得什么,扬起缠了绷条的厚爪:「破了点皮罢了。」

远纷被他弄得语塞,看他思路倒转得极快,指着自己额头:「倒是你,差点砸到眼睛。」

难得弟弟还关心起自己来,远纷抬起手,指尖微红,抚上受伤的额角。那温润的容颜从前好似玉璧,无双无瑕,如今却凭空多出了裂纹,叫人不由得惋惜。

「不深,过几天便好了。」远纷本人不甚在乎,说话时噙着笑意。在受伤这回事上,两兄弟却如出一辙,安之若素。

「抱歉。」

他这样突然认真起来的口吻,将远纷听得愣了半晌。

「抱歉,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受伤。」

「呃……」远纷有些受宠若惊,弯了眼角「扑哧」一笑:「又不是你摔的瓶子,你道什么歉。」

魏远争任由他笑去,也不好解释什么,只说:「总之你接受了便是。」晏长治砸青瓷那会儿,自己还是清醒的,原只是要做一场戏罢了,没曾想误伤了远纷,多少不是滋味。要说这事,是他同曲休的纠葛,放到明面上扯了他们两个,更觉得自己是愈发下作。

「嗯。」远纷颔首,多年来的经验,但凡有什么话,四弟说了,还是赶紧受了的好。不然依他的脾性,总得倔上好一阵。

「那你怪他吗?摔瓶的那个。」魏远争想起来他刚讲的那句,不依不饶又问了开去。

「陛下?」远纷听他称呼陛下「摔瓶的那个」,顿时有些哭笑不得:「都是情急之中做的,也不是单冲着我来,有什么好怪的。」

魏远争白他一眼:「想你也是这答案。」

从小就是这样,他还没学会让梨,远纷就早懂了事事迁就。这样的人,难道从不为自己存一份私心的?

刚要喟叹一句,远纷却先泄气般垂了眼帘,唇间淡淡地一口长吁。魏远争讶异地盯了远纷看,原以为他总算憋不住要来句牢骚,却听到依旧是那样的言语。

「任他做什么,我都不怪。只要,他能是个明君……」

胸口没来由地火气上涌:「他若将你挫骨扬灰,你也不怪?」

春风般的笑颜,也有风一样的迷质。远纷只看着他轻一摇头,就堵住了所有欲脱口的气话。魏远争颇有些挫败,觉得自己又同他争论这个,确实太过无聊。

「你看……」魏远争睁了眼,看什么?

远纷凝神犹豫了片刻,接着自己刚起的话由:「远争,你看,他会是个明君……而你,总有一天会成为将军,晏朝最好的将军。」

「那你呢?你做什么?」魏远争追问,厚厚的手掌抵在雕花塌缘。

「我?」远纷鲜有地大笑起来,嘴角眉弯都呈了最深刻的弧度:「只要能成就他的盛世,我便是做千古骂名的佞臣,又如何?」

他那样说着,字字笃定,像踱在闻者的心尖。

室内烛火顽劣地跳动着,在周遭落满光晕。笑极,眼角便盛了泪珠,骤明骤黯,映了时而扑动的黑影。那影子大概是他的,不堪,无措,如同孩子般注视着自己的兄长,带了世间最悲悯、最仓惶的表情。

「三哥……」

毫不吝啬的温柔,在看向自己的瞬间,猛然将心震痛。魏远争张口,却忘记了原本的说辞。

许久,疲惫的双眼架不住睡意。迷蒙醒来,却已不见了那个如玉清静的身影。

后半夜,皇宫很冷,冷得像回到了早春。满室佳楠香回荡在空气里,深吸一口,却要冻红了鼻尖。原本的圈椅上,不知什么时候白衣换做了明黄,支起手臂倚着身子,眉头无意识地皱起。

他的睡眠极浅,魏远争一翻身,便看见高峻的鼻梁鬼脸一样嗅下,随即羽睫轻动,再一眼就对上了那清冷端肃的眼眸。

「吵醒你了。」事实上,魏远争自己仍有些迷糊。

晏长治没出声,只是站起来,借着烛光看他半眯的双目:「睡吧。」寂静中脚步异常拖沓,他顿了下,站在了稍远的地方。

「陛下要回去?」魏远争伸手揉眼,勉强回了回神,方才想起来用敬语。

「朕……」

「嗯?」魏远争又清醒了一些,干脆掀了锦被去下床行礼。单衣冻得不行,脚还没触着地面,就被晏长治轻喝住:「不用了,你回去睡吧。」转了一圈,他突然停下,拊掌:「对了,朕差点给忘了。」

魏远争满脸疑惑,却见晏长治从案几上拿过些什么,径直走到他跟前。手中捏的白瓷小瓶封了红缨,看不见内容。

「先吃了这药丸。」

「咳——」听得这个,魏远争有情愿装睡的冲动。来不及了,晏长治已经启了小瓶,倒了药丸在手心里。一气跑出许多,朝他摊开:「拿着,朕去倒水。」

说实话,看陛下端了茶盏蹑着脚步过来,比吃苦药还难受。御书房素来无人守夜,这会子估计也早被打发了,现下一君一臣,一站一卧,实在有些怪异。

「咳,咳咳……」黄豆大的药丸,全哽在了喉咙口,余下的困意被这番折腾,早还给了周公。

「卡住了。」魏远争捏着嗓子,使劲呛了两记,不奏效。

晏长治也没料想出现这情况,茶盏往他手里头一搁,回头找了阵儿,掂了两粒蜜饯龙眼:「试试这个。」

「咳,又卡住了。」魏远争清着喉咙,看晏长治把什么椰子盏、合意饼全给挪来了,暗暗叫苦:「不吃了,这药丸估计待会儿就下去了。」

「晚上没吃东西,吃个这个。」晏长治递过来小块莲子糕。

「呃……」他对着那东西干咽了口唾沫:「陛下,臣,臣还是吃那个吧。」那柿霜软糖个头看着小些,应该好吞。

「嗯?你不是以前爱吃莲子糕的?」

话音刚落,两人间的气氛顷刻有些尴尬。

「咳咳,不,不是。那个太大……」十多年前他的喜好,晏长治不知怎么的就说出来了。那时候,自己一得空就央着九哥,仰了头戳戳他,九哥你可还欠我莲子糕……

倒不是自己有多喜欢,只是九哥每每要佯装忘记,临了才爱理不理地抛了荷叶折的的小包予他,淬两字:吃货。而后,自己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边吃边瞅着九哥干净好看的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容。

至如今,那样的笑容,却再未从晏长治脸上被提及了。

他深蹙了眉头,也许亦是记起了往事。

「那你……多喝点水……」随即要去将莲子糕放回。

「等,等等!」魏远争猛一拖他,掌心缠满了绷带,只有指节露在外头,不甚活络地拉住了明黄的衣衫。身子前倾,另一手飞快抓过半透明的小糕往嘴里塞去:「果然,果然有些饿了……呵……」

「小心别……掉被子上了。」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下巴上都是食屑,清冷的面容突然就泛起了一丝涟漪。

恍惚中,有一种错觉,彼此都还很小。小到少不更事的年纪,只懂得欢笑与肆无忌惮的吵闹。风逐着他们的锦袍,发带像纸鸢一样高高飞起,变声期的嗓音暗哑而粗劣唱着,大风起兮云飞扬,将手中的石块远远地抛注河底。

可惜,因为明晓得那是错觉,所以要更加落寞。

御书房这样的地方,对他们来说,都不适合念旧。冰凉的京砖曾经粉碎过触手可得的希望,谁都明白,他们之间的维系,是君臣携手的江山。强提感情,于人于己,都太不明智。

更漏无声。睡梦中,魏远争好像听到有人在问他,你可知,佛家的七苦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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