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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君侧 下——by鱼巫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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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头,冥冥间却感觉自己在叹息。

那人答他:「人有七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

「怨憎会苦。」魏远争随着他念。

「爱别离苦……」

「爱别离苦。」像是他的回声,左耳贴紧了玉枕:「还有呢?还有什么苦?」

「求不得苦。」

「求……」,求不得苦。

「睡吧。」话如夜雨。那人的声音太过镇定,镇定到带了轻微的自嘲。「哒」,一步,「哒」,两步,他停下来:「我……」

有什么东西,砸在头顶的琉璃瓦上,零落成尘,碾过心土。

今夕何夕,良人如故。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一梦乍醒,惊坐起,忽觉春岁已晚。皇宫里没有嘹亮的鸡鸣,只有虫声聒噪,陪着他兀自喃喃不成语。

第四十四章:一去经年,各自为安

又是一年夏伊始。小荷尖角初露,竹外蜻蜓低走。

逢君陌上,与君初见。扬州残存的老槐桩,至如今堪堪多了五轮春秋。

伐木成舟,一去经年,秦淮河上摇橹,欲渡故人。

此夏,却绝不是一个安宁的好时节。

今春天灾在前,后有南方雨水泛滥,待朝廷疲虚,又忽传所淹一省六县,疫病蔓延。朝廷大骇之下,随即遣太医院左院使余怀兮,带手下御医十数,前往救治灾民。

真真应了老人们的揣测,瑞雪消融,早春果然开不了个好头。

病死了灾民,急死了朝廷。一干人焦头烂额,晏长治朝中钦点了户部尚书魏远纷主管赈灾款项,于是乎有人暗暗松气,有人虎视眈眈。谁不知这一任功过干系重大,荣辱只瞬息之间。

相较之下,户部尚书的兄弟,却要轻松很多。只是在朝堂上,魏远争依旧愁眉不展,旁人看一记,便知他心里定是装了许多的事情。

魏远争没料想,这世上竟有这么倔的人。这么趟险恶差事,十个有九个推脱,名额尚嫌不足,于是自己前日请余怀兮千千万万,别叫曲休去了南方。昨天一早,就有消息传来,这二傻,要巴巴地往南方的鼠疫坑里头钻。

下了朝,魏远争依旧神思飘渺。小太监端了拂尘,怀揣着白瓷小瓶,上前将他拦下。魏远争微一怔神,是陛下找他?心中暗问。

小太监开口生涩,瓷瓶一塞,拧着袖:「是,是太医院的曲太医给您的。」

「他——」话急差点咬着了舌头,忙倒了瓶来看。手心里「咕噜噜」,滚落五颗血红药丸。梦,梦萦解药。

魏远争心头一暖,待出了宫,看几帮子狐朋狗友打面前喧闹走过,又越想越不是滋味。

是夜,魏远争辗转不能成眠。终是沉不住气,「砰砰」,披了衣裳就急着去扰人清修。曲休家比不得豪门大户,隔了门扉,有人骂骂咧咧:「大半夜吵什么吵,都歇将了。」

「开门!」手上用劲,更是将门敲得响亮。

「吱呀」门开:「吵什么吵,再吵我操.你大——」

「我是你大爷!」魏远争侧了身子避过他,瞥一眼,见那开门的人呆愣着,说不清神色,却隐隐有些眼熟。「喂。」他喝那人一声。

想不到那人竟不理会自己,三步紧两步地跑去睡回笼觉。

「哎,我问你曲太医住哪间,喂喂!」,追也白搭。

「魏大人是有什么要事?」东厢房走出瘦长身影,紧裹了衣衫,散发被吹得凌乱。

「呵。」魏远争瞧着他笑了下:「有事。我是来谢曲太医慷慨赠药的。」

听出话里的不自在,曲休只是略作一揖:「魏大人多礼了。」

初夏的蝉在远处兴起一番聒噪,魏远争于是离近些。「还有一事。」故意顿住,接着说:「来替曲太医送行。」

「谢过魏大人。」曲休一直半阖的双眼惺忪地望了望远处的大门。偏生有不识趣的,捡了便宜还卖起了乖:「不用谢。咳咳,我就是好奇,好奇得睡不着觉了,就来问问曲太医。」

曲休淡淡看他一眼:「请说。」明知道这人接下来的没什么好话,随即垂下了眼帘。

「曲太医,我好奇的是,您不是投毒行家吗?怎么救人的事也上赶着去呀?」话中带讽,负手,面带了十成十的微笑。

「你……」激怒有些效果,可奈何对方只想送神。「毒亦是药,药理相通,没什么区别。」漠然到骨子里的话语。

魏远争这尊是不请自来,当下愈说愈憋闷。他来,是来找他吵架的吗?非也。是来挽留他的吗?凭他,这拗脾气,想来也说是不动。于是说话顿时一噎,思绪混如乱麻。

见魏远争迟迟不接话,曲休打了个哈欠:「魏大人,明日一早曲休还得启程上路。能否?」伸了手臂,作势弯腰。

「那曲太医继续休息吧,告,告辞……」尽力挺了挺脊梁,转身吁气,听后面飘飘然传来一句:「恕不远送。」出了大门,魏远争冲着墙角旮旯一顿踢,掩不住的垂头丧气。

他这一趟,来干什么来了呀?

院门掩住萧索,那头晚风正急,葡萄架下身影依旧,清劲若竹。

清晨推门,窄巷空空,不在。曲休歪了歪头。车轱辘转起来,一圈,两圈,「等等。」不动声色地,曲休回了头张望。「走,走吧。」一泄气,「哗——」地拉紧了车幕。

猛地马车一顿,听外头人声对答。「怎么了?」他心中一悸。

「小休,说是给你的信。」

「嗯?」曲休倾身探出头来。来的是位兵卒大哥:「您是曲太医?」,见曲休颔首,把信往他手上一递:「这信是魏大人给您的。」

不及细问,那人大咧咧一鞭,扬长而去。

「小休,拆开看看。」六幺的脑袋凑了过来。半晌,看曲休展信,先皱了眉,接着扑哧一笑,他在旁边一头雾水,急得跳脚:「什么什么,写的什么呐?」

「别人的信,你看什么看。」车内原来是有人的,略带沙哑的训斥把六幺吓得一滞,讪讪缩了扯信的双手。

「没事,你看吧。」曲休往后看了眼,叹气。连自己都跟六幺熟络了,偏生这人,碰了面就没句好话。又见六幺托着信,仔仔细细,一脸满足。真,真可怜……

「啊!」六幺突然咋呼,把信一拍:「这人怎么说话这样!没教养!」

「呵。」曲休看他的较真劲儿,倒比自己还在意。

「哪有人好好的名字不叫,写信也喂来喂去的——」一纵容他还说开了:「什么祸害遗千年,啊呸,他才是祸害呢!」

曲休捧肚子笑。

「就是就是,上次小休被人诬陷,不也是因为他!」六幺捋着袖管,义愤填膺。还欲再说,发现四周沉默,方才笑着的也板起了面孔。暗叫不好,难得曲休心情好些,自己又说错了话。

「那玉刀……说不定不是他的……」曲休喃喃,双眼定定地出神。

六幺噤声,心里头说不出的愧疚,嘴上虽想反驳,却也不敢再提了。曲休是跟着那太监去的杜宇亭,太监身上怎么会带着玉刀,后来破案又破得顺畅,他看着,就觉得这事像是故意为之。

幸好车里此刻有了动静,「咳咳,咳咳——」六幺一拍脑袋,赶忙冲进去:「怎么又咳起来了?」曲休在外头隐约听得六幺嚷嚷,一时间哭笑不得。

若说有谁真是长不大的顽童,怕六幺是数第一名的。其实还有个人,平时装得正经,孩子的玩意儿把戏,一样也不曾落下。

哼,曲休竟也瞥了下嘴,将魏远争送来的信毫不留情地折了。你才祸害,他啐。

「好点了吗?」车内,六幺的声音能甜出蜜来。

「嗯。」一声答后,车上有片刻的寂静。

「走开!」听到怒吼,曲休终于憋不住笑开来。这六幺八成又是想占人便宜,这下还不得乖乖被踢。

「大不了你再亲我一口就是……」声音大义凛然,实则垂死挣扎。

果不其然,话未说完,六幺灰溜溜地扑到了外头。「出去,挤死了!」

六幺哎呦着正要怨言两句,不想人家转了话头:「您怕冷,别在外头待太久了。」放柔了声音,一下冲着曲休去了。

「嗯。」曲休点了点头,掀起帘子,耳边听到趴着的人嘀咕:「好累。」语气半点也不像平时玩笑的样子,听得人心口压抑。

曲休欲言又止,只想着,等下进去,得跟他好好说说去。

南下路漫漫,一程停复走,愈近愈要惊叹。

几个御医皆是京官,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暖风直将他们醺醉了。又行几日,曲休隐隐觉得景致异样,颠颠簸簸将至了受灾省县,人亦困倦迷糊。

「呜啦——」,晚上寒鸦掠过,一声凄厉呜咽惊醒了曲休。他猛地坐起,胸口气也透不过,一闭眼拉开帘子,顷刻间涌进夏日暖风。

才想深吸一口,「呕——」,恰经了一处尸堆,阵阵腐味让他折腰作呕。青苔在潮湿中长势凶猛,和着新死的鲜红和旧人四肢衰竭的暗白,仿佛至诡异的一曲挽歌。

挽歌挽人,他们这一走,就是整整两个月。

帝京皇城。天已是极热的时候,乌云在琉璃瓦上空盘旋了一夜,眼看着就要雨势倾盆。现下闷热到了极点,早晨运来的冰块,到中午已经滴答漏得不成样子。

「陛下,方才南方八百里加急,余怀兮说再过几日,相信瘟疫就能得到控制……」

座上的君王冷哼一声:「知道了。你先退下。」

「陛下——」

「下去。」恹恹抬眼,手都懒得挥动。屋内水汽蒸腾,君王的眉间像是锁了深浓的迷雾,化不开的紧迫。

第四十五章:山雨欲来,零落成泥

要说南方上一季是草长莺飞,春柳如丝,那今夏,这方水土真可称得上是修竹成荫树扶疏。

莫说农田里野花野草遍地,便是衙门口,也有扎堆的爬墙虎一径舒展,遮了县太爷顶顶气派的金字牌匾。原本只消几步就好走到堂上去,如今人在门口,愣是生生地迈不开腿。那横在道上的,满是出了疹子的手啊脚啊,冷不丁有人翻身动两下,兴许就要绊你个嘴啃泥。

呻吟此起彼伏,突然有人砸了东西,「哐当」爆出声巨响:「妈的,这没药材让老子治个屁!」地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听得这话,顿时鸦雀无声起来。

「你发什么疯啊,当他们面说这个……」旁边立马有人拉住他,压低了声音狠掐他的臂膀。

「说,说清楚,朝廷是不是不管我们死活了……」

「对,说清楚!」

想阻止时已经迟了,附近的几个病患同家属们一吵,接着屋外头的也炸开了锅。

「你看看,都是你造的孽,他们要闹起来造了反,我们就真不用回去了!」几个御医都急得脚底扬尘,黑靴「噔噔」直跺。

「这又不是一日两日了,随这群死人闹去,大不了不活了,也比在这儿担惊受怕,累死累活的强……」

话没说玩就遭了白眼,只是大家都提不起气势来骂了,鼻子一酸,眼睛就不知道是急红的,还是愁红的。

「早知道这样,我宁可我那老丈人把我打成个瘫子,也不用来这鬼地方……」同行的随从许多都跑尽了,而他们却只能够死挺着,因为万一朝廷追究起来,那在京城里的一大家子人……

「小休,你两天没睡了,听我的,先回去歇着。」外堂西北边的角落里是几个最严重的病患,说话人守着一名青衣男子,手中不停替他递过银针。

男子一双顶清澈的眸子,此刻也布满了红丝:「再看看。你要累的话,就先回屋吧。」嘴角堪堪扬起,又不自在地蹙起了眉头,素衣青黛的颜色,衬得清俊的面容愈显苍白起来。

「您犯得着为他们……」递银针的手使劲一攥,针尾被捏出道夸张的弧线。

男子空暇的左手竖起食指,隔着厚布凑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疲倦的双眼不经意地扫过他:「溪篁,苍生无辜。」

好句苍生无辜,他努力着把那根救命的绣花针复原:「您……」他想说您怎么对得起他,您的父亲。再想想,纵是他父亲在世,遇上了这样的场景,怕也会痛惜地流连,掬起一抔感怀疾苦的眼泪来。到底是骨肉之亲,便连那股倔强,也摹刻地如出一辙。

有人端着两只药碗从门口三挤两挤,晃悠着走过来。刚到他们身边,就匆忙撇了碗,跳起来手捏着耳垂:「烫,烫死我了!」

「这么不小心!」银针好不容易扳直了,他看着地上亮澄澄的两滩药渍,又不由得横眉冷目喝他。朝廷已经十多天没派人过来了,库存的药材也差不多用罄,要知道,配全几服药如今可不容易。上午曲休周旋了半天,饶是如此,也不过讨到些毫厘。

「正好六幺来了,有他帮忙就好,你……」曲休张嘴时,额上刚渗的一颗汗珠子,顺着皮肤倏地隐没在发际里。

六幺本来还因为做错了事,耷拉着脑袋沉寂着,一听曲休这么讲,立马点头连连:「是啊是啊,有我照顾小休就好了,你快去睡觉去,快去快去!」他一边聒噪,一边还想用手去攘他。

玄色的单衣从指尖蹭过,捋了捋衣角:「仔细点!过,过一个时辰,我再来……」不甘不愿也无法,他自己晓得,这身子比不得往昔。

终于是支走了他,余下两人都舒了口气。其实曲休相较于他,已经算睡得多了。每每自己浅眠,他还要过来执意替自己打扇,哪里还有时间补觉。

这一忙,夜幕又降临了,火烛下曲休一张脸惨白,素来禁热的他,却是满头潮气,汗水涟涟。

六幺刚收拾出去两个新死的病人,进来看见曲休伏在一旁的小矮几上,于是笑了一下,放缓了手脚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站着。

「呃……」躺着的老头冲他挥手,手臂才举到一半,就没力气地落在了草席上。六幺本不想搭理,看他这样,八成是活不够明天的。奈何人性向善,这些年他同曲休在一起,也是受教不少,这时候他朝那老头死命瞪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别吵,我家小休刚睡着呢!」

被这一瞪,老头立即翻了白眼,蹬腿时回光返照留了句遗言:「太医……太医晕过去了……」

仲夏夜的雷雨砸下来,哐嗤哐嗤,比戏台上擂大鼓的还带劲。

六幺光着膀子,身上的衣衫全裹了曲休,短短一段路,两人就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湿。送到那人手上时,曲休无意识来了个抽搐,登时自己脸上就狠狠挨了记实心拳头。

天空一道闪电劈过,瞬间照亮那人脸上的长疤。看看,他的眼神,好像是要吃人呢。

曲休褪尽衣衫,就好像是风雨飘摇下的颤着叶子的新荷,干净。难怪,也只有他,配得起所有人的温柔。

六幺眨巴着眼,心里一丁点酸劲也没有,真的。起先那酸,老早成了苦,现如今变成了辣,火辣辣一把就让他热血上涌,想着怎么把自己的贱心烧了,最好连渣滓也不剩下。

曲休隔了两天才算彻底清醒,听他们抱怨着,这样的身子还要死撑之类。他就笑,白白的脸孔上一丝红也没有。

六幺抹了把汗,他该不会是晕傻了吧。

事实证明,曲太医还是很有精神的,没多久下了床,举针落针,一个穴位也没找错。

夏天眼看着就过,他们离京去南方,已经是第三个月了。

「什么!」大理寺的惊堂木终于寿终正寝。那探子吓坏了,连同堂下的犯人一起抖腿。魏远争的手也抖了,惊堂木震得他半边胳膊没了知觉。南,南方,竟然真造反了!他站起来转圈,满堂的衙役你看我我看你,也跟着小心翼翼的挪。

「备马……」案子审了一半,犯人厥过去了。他贪几个银子,卖几套题,也不至于车裂吧……

魏远争说第三遍的时候,总算有人听懂了,风驰电掣地去牵马厩里的玉鬃。

玉鬃马被背上的人抽得狠了,撒开四蹄玩命儿地跑。不多时后面跟了一队伙伴,原来魏远争是打算私调击刹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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