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缘起
古清托着腮坐在木桌边。十分烦恼。
话说,五个月前,狐狸古清化了人形,满怀豪情离洞府,出关来闯荡江湖时,也是颇有初出茅庐的少年英雄的那种初生
牛犊不怕虎的气魄,想要大展身手,留名青史的。
满以为凭自己的身手,要扬名立万不过举手之劳,可谁知,因为修行时全然不问俗事,加上后耳根软,脾气好,见不得
老弱病残孕受罪,刚出行没两天,非但身上的银子全散光,连外套玉佩并冕冠也送得一件不剩——若仅是如此,也就罢
了,可古清身边,还多出一只没断奶的兔子,两对离乡背井的老山羊,一只快要分娩的母仓鼠,于是乎——
“我说阿清啊,”
长胡子的山羊爷爷喜欢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摸着胡子,语重心长地对古清说:
“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我教给你,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羊最大的敌人是谁呢?——不是老虎,不是狼,而是狐狸。”
“呵……呵呵……”古清立在一边,抓了抓头发,干笑。
“你这孩子,别不往心里去,”山羊爷爷急了,眯起眼睛,那拐杖敲了一下他的头,“老人的话要听,狐狸这种东西,
最坏……”
古清每天傍晚,例行公事地扶着山羊爷爷去散步,同时听着他日复一日地历数狐狸的种种恶行。
——山羊爷爷年老眼花,所以,他终于还是不知道,扶着他散步的,就是一只狐狸。
“古爹,我想吃青菜,不要吃萝卜。”
年幼兔子甲面对两棵新鲜水嫩的萝卜,别扭。
“阿兔乖,现在是冬天,萝卜就对付一下……”
“不要。”
“乖,过了冬天,古爹就去给你买青菜。”
“人家要吃青菜!”小兔子跳下饭桌逃跑。
古清忙追上去把它捉到怀里:“乖……大冬天的,哪里找青菜啊,这萝卜将就吃吧,过两天就干了……”
“不吃!”
“乖……”
“偏不吃!”
“……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兔子没有和狐狸讨价还价的权利!”古清尾巴一亮,“不好好吃饭的话,就吃了你哦
!”
“切!”兔子小红眼睛一瞥,“吓谁呢,要是古爹吃肉的话,我早是骨头了。”
“我那是要把你养肥了才吃。”
“那我就更不要吃饭了。”
“阿兔乖……”
如此循环。
“哎呀,要生了要生了……”
“这可怎么办啊?”
“快去找热水啊……”
“兔仔你去煮热水!”
“水壶在哪里?”
“算了还是我去……”古清放下手边好容易收集起来的棉絮,跳出门外——碰地一声被门槛绊倒在地……
“哎呀,年轻人就是毛手毛脚……”山羊爷爷拄着拐杖进来,“不过是生个孩子嘛,不怕,压着肚子……”
“羊爷爷,仓鼠妈妈太小了,这么压会压死的!”
“啊!”
“热水来了热水来了……”
一夜忙乱。
当清晨的鱼肚白撕裂了夜晚的黑暗,古清虚脱地瘫在房间一角,看着一屋子老的老少的少睡过去的各种生物,又支起身
来,一一给他们盖上被子。
“大概,我是第一只给仓鼠接生的狐狸吧。”
古清这么想着,心中五味杂陈。
——爱心是不能当饭吃的。
身上没银子,众人……及兽又个个指望着他吃饭,无奈,只得在自己修炼的洞府前,用幻术撑起一座屋子,开起张来,
外厅卖些酒及小菜,里边接走镖生意。
古清和杜康是老友,酒铺的生意自然不坏。
古清的身手颇利落,镖局的买卖当然也红火。
然而可是……一来,古清于理财实在不相宜;二来,他又最是乐善好施,热衷于请客,热衷于发钱,热衷于捡目力所及
的任何无家可归生物回窝。——如此折腾,就算有座金山,也不够他捐的,何况他走一趟镖,也不过就收人三十两银子
。
所以古清穷了。
开始卖家当了。
最初是玉石古玩——后来改卖了铜铁,再后来,连不穿的衣裳,也前脚跟后脚的当了。
——所以说,江湖历练人,江湖改变人,江湖塑造人。
有的人在江湖里由一钱不值而家财万贯。
有的人在江湖里由默默无闻而名垂青史。
也有的人,在江湖里,由小康而一贫如洗家徒四壁,顺便由翩翩公子变成一个婆婆妈妈每天柴米油盐四处奔忙的保父。
变成保父不要紧,要紧的是,眼看过冬了,古清却仍然还是依旧和一个月前一样没有钱。
窗外的雪棉絮一般扑簌簌地落下来——大风雪眼看就来了。
要是封了山,纵然自己耐得严寒,这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又怎么挨得过去?
“这可……怎么办呢……”
古清拉了拉身上的补丁叠着补丁的衣裳,皱起了眉。
——家徒四壁,当无可当了。
赊欠的银子连利息都没还上,却又到哪里借钱去?
难道,去……
不行不行,为非作歹的事情做不得……
古清的两条细长的柳叶眉打结了。
——可惜的是,就算打成中国结,银子依旧不会从结子里自己掉下来。
更糟糕的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屋漏的时候总是要遇上连夜雨的……
深夜时分,古清听到,自己房间的木头门上,传来诡异的敲门声:
“笃、笃、笃。”
古清是狐仙。
按例说,常规编制的妖、魔、鬼、怪,他都是不怕的。
可这敲门声,却莫名其妙地让他心慌。
——羊爷爷不会这么敲门。
小孩子们通常都睡得很熟……
那么,究竟是谁……不!等一下!他们不会有事吧?!
古清猛地拉开门,对上了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哟,阿清,好久不见。”
“怎么是你?”古清骇得倒退一步。
——古凌。
古清的双胞胎哥哥。
天帝。
“怎么,朕不能来?”古凌的唇边带着笑,一点玩味,一点讥诮,又有一点……心疼。
古清定了定神,带上了老神在在的面具:“不知什么大事,竟能令天帝甘耐车马之劳?”
“因为你这狐宫。”古凌直言不讳。
“狐宫?”古清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我也觉得,就你这排场,称不上宫,”古凌眯起狭长的凤眼,“可真有人,报你举宫自立,聚众谋反哦。”
“啊?”
古清一呆。
举宫自立?
说的是这四面透风拿棉絮挡上室内温度还是始终在零度左右徘徊的木屋么?
聚众谋反?
就凭那快断气的老山羊,吃个萝卜还哽住了下不去的兔子,刚生了孩子还没学会喂奶的母仓鼠吗?
古清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半晌憋出一句:
“吃饱了撑着的人果然具有想象力。”
“不怪他们。”古凌一耸肩,“你这个宫——好吧,不管它算是什么,人口兽口妖口鬼口加起来超过了10人,且由仙家
统领,不属于人类组织,按例,在成立一个星期内要向天宫报备,并注册成为正式组织,否则不许存在……”
“什么时候定的这狗屁规矩?”古清怒。
“三千年前就定了——你离家出走八千多年,错过的立法会议没有十个也有八九了。”
“……”
“要不是看着你的面子,兵部早派人清剿了……”
古清柳眉一挑:“剿?!倒还有人敢来剿我?”
“人家未必敢惹你,”古凌摊手道,“可人家未必不敢惹你门外那些……”
“这……”古清气结。
“不过,”古凌嘴角一勾,“登记以后,如果申请成为慈善组织,不但可以免税,还可以获得天宫的拨款扶持哦~”
——威逼利诱双管齐下。
压力是巨大的,诱惑也是巨大的。
于是古清毫不犹豫地投降了:“明天我就去登记。”
夜半,古清的梦里,有宽大不透风的房子,有吃不完的菜,有一座大而美的花园,老羊和小兔子,都在里面跑来跑去—
—背景的天空上,浮满了白花花的银票,每一张上面都签着华丽的“天庭专项拨款”。
第2章:登记路漫漫
雪静静地落。
古清紧了紧身上缎面苏绣的棉袄,忽然感慨道:“那时还真穷啊……那件棉衣,肘子的地方,叠了三个补丁。”
“是啊,”小麦点头接口,“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宫主吧,我还是第一次见那么穷的神仙。”
“真的那么寒碜?”
“嗯,那时我只知道,连穷神都是不穿带补丁的衣裳的。”
“扑哧,”古清忍不住一笑,“那时……还真穷啊……”
那是天帝来访后的第二天。
一大早,古清就站站在了天庭门口。
迎接他的人,是一个清俊得甚至有点柔弱的人。
他向古清微微一鞠躬:“古清大人?我是米小麦。”
那就是,古清和米小麦得第一次见面。
当时的古清,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背后不由一凉——
米小麦是什么人?
天庭现任CFO(财务总监)。
古清离开天庭的时候,米小麦尚未上任,可他的名字,古清却早有耳闻:连续十届天庭“铁面无私”奖得主,最终以终
身成就奖退出评选——据说,要从他手中扒出一笔计划外拨款,比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扒仙丹还难。
因为有他在,天庭的人员编制虽然日益繁冗,机构效率持续低下,游手好闲尸位素餐只拿钱不做事的人越来越多,却总
还没有沦落到入不敷出的地步。
——派这么一个门神来招呼自己……古清想起昨夜古凌老奸巨猾的笑容,不由恨得牙痒:“哼,我就知道,他舍不得天
库里那点银子。”
在心底默默鄙视了古凌一百遍,古清扯起精神回了一礼:“米总监,久仰久仰。”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纵然古清心比天高,奈何命比纸薄,一想到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都伸长了脖子等着拨款来救济,也
只得咬紧牙关低声下气。
“古清大人多礼了,”米小麦果如传说中那般,一点表情没有,“这里是文件,请把这些都盖了章,然后来财务署,‘
就’可以申请批文和拨款了。”
米小麦指了指地上的文件堆,把重音放在“就”字上,不动生色。
“就?不是‘才’吗?”——古清看了一眼那一米多高的文件山,终于忍不住了。
“总之,这是规矩,”小麦依旧波澜不惊,“民政局在那里,请加油。”
话音刚落,米小麦就消失了,留下古清在天庭的大门抱着那一米多高的待签文件在风中凌乱。
“民政署……户口登记,好吧,先登记,青少年管理处,嗯……出生人口登记书,明明是出生仓鼠口,算了,老年管理
登记,嗯……喂,水利工程署?水利工程和这个有什么关系啊!电力系统开发?地缘地貌考察?地下水道治理方案?文
化娱乐与传播责任书?——这都什么啊?!”
古清整理完那无论从数量上还是内容上都匪夷所思的文件,深吸一口气,心头升起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绝感。
民政署门口。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铁门上的焊花已经锈迹斑斑,略微有陈旧的感觉,却依然显得华丽气派。万年前,古清每一次经过
这种机构的门口,都忍不住质疑:把这样的机构设在天庭,怎么可能有人来。——可见人不可以太铁齿,现世报虽然未
必快,可该来的总要来。如今,终于成了送上门来证实此机构之必要性的人了。
古清一面叹气,一面推开了门。
“你好,请问……”
古清是自由惯了的。
在心底练习了好几个回合,才勉强把面部表情调整到“谦恭”的等级上,努力轻声细语地弯下腰——
柜台里一群大妈,正在打牌。
“白板!”
“砰!”
“胡了!”
没有人注意到柜台外面扯直了脖子等着的古清。
“我说,请问……”古清稍许提高了一点音量。
“喊什么喊啊!”一个头发像泡面的阿姨扔过来一对卫生球眼,“没看到写着‘午饭休息时间’么?下午再来!”
“啊?”
古清四下望了望,果然看到柜台上有一张明显是手写的临时摆放的“中午12点~下午4点,午餐时间”纸片,顿时一口气
哽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大门上分明挂着“办公时间上午8点到下午4点”的牌子,这个意思就是说整个下午就
在“午饭时间”里消磨过去了?
“我说……你们……”
“喂……”
古清想找个人评理,可任他怎么叫,柜台里总给他个我自岿然不动。
终于,他愤怒地祭出了金刚禅吼。
柜台的玻璃被震得沙沙作响,几个打牌的女人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最靠外的泡面头阿姨站了起来,向古清走过来——
古清暗自窃喜。
却不想那阿姨走到柜台前,忽然使出河东一吼:
“声大了不起啊!再吵老娘打牌,信不信老娘扣你一千年文件让你什么也办不成?!”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古清在民政署铩羽而归,在门口郁闷地转了三圈一筹莫展,只得转而向其他部门寻求突破口。
他在出生登记站门口埋伏了三天,被人家用一句“连人都没带来,办什么登记证”打发了。
他突袭了中小机构管理中心,中心的工作人员很热忱地接待了他——直到发现他办的是没有油水的慈善机构而不是来上
缴款项的金融机构——最终,工作人员的鞋底很热忱地问候了他的屁股,让他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远远地将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