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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蒂如斯——by___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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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繁华,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商铺楼坊密密层层,城中生机勃勃甚若喧哗,一派热烈景象。

月析柝踏进城来就同如鱼得水,咧开嘴呵呵笑个不停。他常年都在山上与师兄师妹们在一起,难得几个机会下山也不曾到过这般热闹的城镇,更何况,是神御皇朝中心。

皇城人多嘴杂,不好打听,又是宫址所在,夭邪之说定封得紧。离冷思及至此,便随了月析柝喜欢,趁着白昼先玩一阵。

月析柝自是得意忘形,窜进作坊吃吃喝喝,饱餐一顿还不忘将芙蓉糕桂花酥打包一份带着;又跑去布庄裁了几匹花花绿绿的布,说是要捎回去给师姐师妹们的礼,走了没半天又喜新厌旧地去看新玩意,一手大包小包全部抛了离冷。

离冷捧着布匹抓了大大小小包裹跟在后头,没什么表情的脸面在一堆五颜六色中甚是滑稽。

直到月析柝抱着笑瘪的肚子从戏楼出来才想起离冷还在做苦力,他赶忙掏出把铜钱问门口的大爷买了锦糖,满脸讨好地送给离冷。对方冷冷看他一眼,默默地接过锦糖,把大包小包长长布匹挂了月析柝满头满身,然后,离冷握着锦糖慢慢走了。

月析柝只觉得额上青筋狂跳,脸黑了大半,定在原地半晌,最后还是双手护着包裹一蹦一蹦地追离冷去了。

入夜,两道黑影倏然飞上高墙。

夜晚的戏楼与白天的样貌迥然相异,敛去一身嘈杂喜乐,静静立在夜幕,匝地暗影。

月析柝吃了一惊,眼前这戏楼与白日截然不同的模样。两旁潮湿,似有白茫雾气氤氲而起,缠着楼脚拔地而起。隐隐鬼气自内而出,透出光怪陆离的微光,诡异得紧。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向那若隐若现的微光跃去。

大片白光忽而涌现,脑中霍然混沌,身体猛地一轻,就如失足掉崖一般扑棱棱摔下了地。

月析柝一阵头重脚轻,一个激灵跳起来,离冷不与他一起,睁眼四顾,已是完全不同。

一潭碧水上筑一亭台水榭,一座水上廊桥蜿蜒通往,花木芬芳,水面粼波荡漾,暗香浮动。周遭三面却是混沌白雾,看不真切,隐约错落玲珑亭轩楼阁,松竹杨柏。

水流并非清澈,腾起弥漫烟雾,将那水榭之景衬得如幻,可见一座硕大白影幕台延进雾中,榭上挂一匾,匾上题着……

“你进这做什么!”厉声喝斥乍响。

雾中蓦然一双苍白手掌,快如闪电,直取咽喉。

月析柝侧身闪避,宽剑在手已是一击甩了出去,激起人高水帘,却无湿意,只将满天浓雾打得更稠了些。

景色顺着白雾之变又换了换样,那巨大的幕台更清晰了些,还可见层层布幔,由空中垂挂下来。

“恼人的凡人!”

那声音又叱一句,骨瘦如柴的手掌从水中袭来,所到之处均化作水潭,直将月析柝拉下水来,埋了半身。

月析柝一惊,身上并无凉湿之意,连衣袍都是干的,虽然臂上缠了莲叶,水珠滴答,栩栩如生,却可知这一切均是幻境,此刻他怕是陷进某个坑洞。

正在思考怎么爬出洞,肩上一紧,已是整个人飞出水潭,那手也惨叫一声隐去踪迹。月析柝打了几个转,扭头一看,离冷站在廊桥上,长剑微斜。

“过来。”

月析柝急忙收了剑走上前,踏上廊桥,跟着离冷走向水榭。

匾额清晰,上题“木厥榭”,榭台横架一座宽大水亭,接天连水,其上如作歌舞,犹若水殿可以乘舆游观。

尽管只是幻觉,月析柝仍是吓了一跳,正要抬步试试能否走上水亭,足下一阵松动,又是一个趔趄,水榭半斜,他和离冷将要划入水中。

碧水晃动,枯手化作利齿獠牙猛然涨了三尺,白森森地竖着尖齿,正对两人落下之处。

月析柝赶忙用剑砍牙以飞身而起,离冷已将半面尖牙斩了个七零八落,那声音嗷嗷叫唤,似是痛苦不堪,掀了半潭水来,萍藻跃起,交错相撞。

“该死!他醒了……”忽听得恨恨一声怒骂,四周幻境突兀地烟消云散。

月析柝茫然望了望,发现他们此刻正在戏楼后面,离了锦绣长街。眼前一座颓败古宅,围屏般剥落了大多墙体,荒草蔓出院门,难掩门内可见倾坯泥瓦,落了一地。

废宅之内砖瓦遍地,处处蛛网凝结,俨然一片废墟。

月析柝不慎一跤绊倒,踉跄一下,被离冷扣腰拎起来,甫一抬头即见一道蓝紫色。

一袭蓝紫色描金凤尾裙,流泉般墨发遮了半面如画容颜,肤如凝脂。斜倚在石,十指纤纤,一双小巧玉足,肌理细致,身软似水。

仿若沉睡在时光尘埃中的美人,他缓缓睁开眼,双瞳剪水,漫天云霞从他洁白的肤上笼来,如同超脱时间的仙灵。

月析柝愣愣地望着他,脑海中只留下了一句话:原来那幅渗水的丹青该是这个模样的……

“你好,俊仙,我和师兄有事找你。”

月析柝一步上前,对着美人脱口而出。

第七章:(二)

俊仙微微怔忪,神色复杂地望向他们二人,待了半晌,方才缓缓道:“我乃已死之人,二位不该来。”

离冷道:“既已身死,为何仍留人世?”

俊仙一滞,本就苍白的面孔无半点血色。他极慢地坐起,优雅自若得仿佛此刻并非身处一堆废墟,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本该再世为人,奈何被困此地,怎么也走不了。”

月析柝疑惑:“你投不了胎?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有什么执念所以才走不了?”

大凡徘徊阳间的鬼魂都因各自执念,待得执念一了,便自然去了阴间轮回转世去了。

“执念?”俊仙自言,微垂了眼,一头黑发如若水瀑,“……我并无执念……死时也算心甘情愿……”

月析柝一愣,忍不住盯着俊仙横竖打量。眼前美人正是南荟城所见扮相,戏中俊仙的样貌,就连腰间翡翠扣缀也是一模一样,堆纱宫花。

这确是奇了。俊仙并无执念,魂魄却去不得阴间,此为其一;他只一介亡魂,出不得古宅,断无可能使得诸多丹青化妖,此为其二。

“……若非要说个执念,或许是……想再见抱椤一面。”顿了一顿,俊仙幽幽开口,一双美眸如盈秋水。

离冷道:“南荟城?”

俊仙看着他们二人,兀自点一点头,问:“你们从那来?便是从那画找来的吧?”

月析柝问:“那画变作人形是你所为?”

俊仙摇头,道:“是我请此地的妖将画幻出形体往南荟城寻抱椤……”他面上浮起一点嫣红,微微一哂,极慢地说:“若说我的执念,只是遗憾没能在活着的时候再见抱椤一面。或许找到他,我便能离开这里了,这才央了妖将画幻形去南荟城。我是在那见到他。”

“此地的妖?是刚才在戏楼做出幻境的那一箩筐妖怪?”

“是他们。今日是我为人的诞辰,他们可能是想帮我搭个水亭圆我心愿吧……我很想登台再唱一回,可惜如今已是唱不得,”俊仙道,却是面色如常,并不见过分愁苦之色,“他们做事没分寸,若是失手伤了二位,我先替他们向二位道歉了。”

月析柝摆了摆手,又问:“你只化了一幅画?那另外的画又是怎么回事?你看这幅画?是你的吗?”月析柝从离冷袖口掏出宣纸,将之展开,上画一青衣美人。

“哎?”俊仙一愣神,将视线由纸移到月析柝面上,迟疑道,“这是我的画……怎的在你手里?”

“还有这个……这个……这张也是……”月析柝又取出数十张宣纸,逐一展开,其上丹青各异,款款数十花容美人。

“这……都是我的画……”俊仙犹疑地接过画幅,频频看了好几眼。

他怔愣半晌,将宣纸收起,起身沿石廊进屋,在一张陈旧的案几上抽出一叠画纸,与他手中宣纸一般样子。月析柝凑上前去查看,除开水渍,与先前工笔画无异,纸上也勾勒了精细美人,姿容卓绝,形态各异。

“……少了好多画。”俊仙边翻画纸边说。

离冷道:“有人将你的画带走?”

俊仙将宣纸尽数卷起,惑道:“我不知道。这些画究竟怎么……?”

“你的画都化了人形,遍布众多城镇,大约都是你唱过戏的地方。”月析柝死死瞪着俊仙,看他一脸惊诧全然不似装模作样,更是疑惑。

“我无事可做,就将从前的扮相用笔画出来,怕再不动手画画就忘记了……以后不会了……就算我都画出来又如何,我已不能再为人上妆……”

月析柝见他满面自责,动手要撕画卷,赶忙扑去制止,急道:“这些化妖都是无害的!没有对人造成伤害!很多人都还记得你,他们每天都跑去看化妖模仿你的戏呢!”

俊仙闻言,停了手上动作,惊疑地抬头看着月析柝,见他说得郑重,眼眸渐渐弯成新月,不可置信地问:“他们还记得我?他们真的还记得我吗?太好了……”

月析柝看他乐得手舞足蹈,心头莫名也欢喜起来,想来他是很爱曾经的时光,才会在听到人们还记得他的时候如此高兴。

“既然如此,我和师兄带你去找抱椤可好?”月析柝低头想了想,俊仙并无作恶,只要了了他执念,他就可去轮回。

俊仙一呆,面上忽一红,刹是好看:“……好。”

月析柝高兴地重重点头,然后扭头看向离冷,他仍是面无表情,却冲他微一颔首,正是赞同之意,月析柝笑着大声道:“那我们这就走吧!”

“休想将他带走!”

高吒间,一道白影劈头降了下来,一只干枯手掌已罩着月析柝天灵盖就要拍下。

“住手!”

与俊仙同时行动的还有离冷,长剑刺出,正挑在指骨,铿锵一声在白骨间绕了个圈,白影循着剑尖被甩下地来。

月析柝吓了一跳,捏着俊仙手腕的手骤然收紧,转了个身去看那究竟是个什么妖怪,从进幻境起就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他要灭口。

白发白面的妖蜷在地上,握着左掌不住翻滚,方才还筋骨可见的手此刻已变作常人模样,掌中流血,沿手臂沥至白袍,猩红一滩。

“别碰伤他!”他痛得面目扭曲仍不忘狠狠瞪眼月析柝,恶声恶气道,手上因使力血流如注。

月析柝赶忙松了手,正要开口,突然僵在原地,下意识地看向俊仙。他是一缕幽魂,为何能够被触碰到?

“我没事,翎右,你不要紧吧?”俊仙半蹲下来,将他手放在掌心,用袖口揩去血水。

“他死不了!不用担心他!”

话毕,又是倏倏数道身影落到院内,齐齐排开站了一院,连檐沟墙篱都立满了影子。

“倒是你,他若是让你被带出这庭院,可是比死还难过。”一人步出重影,白发青衣,生得与地上被叫做“翎右”的妖相似。

“你们囚禁他?”月析柝惊道。

他嗤笑一声,斜来一瞥,冷冷道:“无知凡人。与你无话可说。”

翎右低低痛嘶一记,一手扯牢了俊仙衣袖,嘶嘶出声:“……别走……出去你就回不来了……”

离冷寒声道:“此话怎讲。”

翎右别过头不肯多说,那青衣妖忌惮地看了眼离冷。

“我一直好奇,笞言,为何你们从来都阻我出去?”俊仙忽道,垂眼小声说,“若落个散魂,也算彻底离世了……”

“不可以!”

翎右暴怒地喝止,周遭诸妖纷纷哀鸣,跳下地来,围了一地。一时间,古宅似若狼嚎鬼哭,阴森可怖。

笞言定定望着俊仙,他眼中闪过痛苦之色,低声道:“你不能走出这座宅子,因为……你死在这里。”

“这世间岂有不可自我了断之理……”俊仙喃喃。

翎右握紧他衣袖,手背青筋遽起,掌中血流更甚。

这场面实在诡异得紧,月析柝心头疑云更大,回望离冷在他身后近旁,冷然执着长剑,警惕地注视众妖。若是如此之多妖一同发难,他们二人全身而退怕是不能。

“若俊仙自灭而亡,则这座宅子绝无可能困住他。他有执念在身,我与师兄带他了了执念便可入轮回。各位一再阻挠,还道不是软禁?”月析柝越想越觉这些妖怪才是操纵了整件事的幕后之人,当下不再犹豫,一股脑说出口。

岂料笞言冷哼一声,口气甚是不屑,阴阳怪气道:“俊仙?你连他名字都不知,就扬言救人水火?这真是我听过最愚蠢的笑话!”

月析柝气短,被那妖一语命中,讷讷转向俊仙,脸涨得通红:“……呃,那个……”

俊仙微微一笑:“无妨。‘俊仙’也是我的名,另外一个,”他顿了一顿,柔柔道,“甄木厥。”

猛然记起那水榭匾上题着“木厥榭”,月析柝呆了呆,满目夭邪,在这院中邪气冲天。之中谜团愈来愈多,搅成乱码摸不着头绪,便下意识地扭头去望离冷。

“告诉我们你的死因。”离冷面对俊仙……甄木厥,漠然问。

翎右与笞言等妖无意将真相告知,便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什么,与满院妖类相拼也绝非上策。为今之计,于甄木厥身上找出线索。众妖对他毫无恶意,甚至还有些顶膜礼拜。若真如他所说,那便是这些妖的诡计了。

“……坠地而死。当年的事情我却是有些记不得了。”甄木厥抱歉地笑了一笑,为难道。

“我们都记得,”笞言冷笑,“你们想知道,这就重现给你们。”

翎右枕于甄木厥膝上,深深呼了口气,高举右掌,挥出一团氤氲水汽,与笞言及众妖所引水雾纵横交织,有如先前那般,白茫之幕杳然升起,他们又进到另一幻境中。

笞言道:“木厥在世之时,是当今最红的优伶,无人可比……”

第七章:(三)

甄木厥,六十年前神御最富盛名的优伶。年少登台便初露锋芒,于乐舞谐戏天赋异禀,未及成年就唱出了名堂,得了无数朝中官员赏识。后来随戏团巡游各地,他以一部“花月正春风”登顶,“俊仙”一角因此红透大江南北,从此都将他叫做“俊仙”,反而将原名淡了去。

这戏,甄木厥一唱就是二十年。仿佛就是为此而生,他从有记忆开始便跟着师傅学唱,也从未曾料到,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也是在做戏。

甄木厥生得极美,小时登台露面即能博得满堂喝彩,戏园更是将他当成摇钱树,每唱必将他轰上台去。甄木厥少时不懂,大了一些,看得多了,也知那台下望着他的眼神中逐渐带上了淫邪,便是锋芒在背,浑身不自在。彼时,甄木厥已唱出些名气,他却毅然弃下戏园,跟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戏团跑江湖去了。

戏园甚是扼腕,失了摇钱树,痛下手腕封死甄木厥,将他之名狠狠踩踏一番,改而倾注另外的美人去了。

甄木厥却天生是做戏的料,戏园用劲手段也阻不了他成名,待他随戏团唱到南荟城,名气已是如日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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