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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子入画 上——by琉璃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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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么可以!”柳陌红大失惊色,脱口而出道:“将军公务繁忙,我……”

“这样也好。”凌霄城看着他一张俏脸由白转红,才不急不缓地开口道:“还是洛大夫想得周到。”

“过奖过奖,那我就先告辞了。”洛梧笑眯眯地站起身来,看了看柳陌红急得涌上了一片水光潋滟的杏眸,贴近了他悄悄附耳道:“这房间是凌将军的寝卧吧,凌府可是没有客房的,陌红……凌将军这两周晚上,该不会是去柴房睡得吧?”

柳陌红一颤,等回过神来,那自来熟得令人无话可说的少年早已溜出了门去。

黄昏的夕照斜斜的映入室内,将凌霄城衬得像是神祗般俊美如铸。几杆疏影,惊了一栖鸦雀,院中的槐柳皆已是荫荫遮蔽、枝叶茂盛,满窗翠绿筛过昏金日光,暮春将过,却是要入夏了。

——洛梧说得不错,这近半月来,凌霄城与他的确是夜夜同榻而眠。

只不过最初几日他病得昏迷不请,后来才发觉凌霄城是在他熟睡之后才会歇息,每日晨光未露、他还在好梦之中时便已起身,自然是无甚感觉。

但,这却是他无法否认的事实……

他和这个上海滩帝王一般的人物,竟在同一张床上,睡了两周。

“怎么,柳老板不打算唱一曲么?”凌霄城靠着床前的乌木凳坐了,好整以暇地看着床上那男子窘迫得呐呐地说不出话,最后连露在外面的脖颈也泛出了微微粉红,煞是可爱。

“这不过是洛梧的玩笑之言,将军不必当真……”

——想了好半天才挤出这么微弱的一句。

“可是,我当真了。”凌霄城淡淡勾了勾唇,“柳老板该不会是不愿意为在下唱一曲吧?”

“怎么会……”柳陌红急急辩驳道:“只是好几日没练功了,我怕我唱不好,况且没有笙弦相和、挽花踩步,就这么清唱怕是怠慢了将军……”

“无妨,”凌霄城眸中的光越来越深:“柳老板清唱一曲,也必定是绕梁余音。”

“可……”柳陌红慌乱中对上那点墨透漆的黑眸,反倒平静了下来,终究是妥协了,问道:“……将军想要听什么?”

柳陌红挑眉一笑,“《思凡》。”

“元朝《忍字记》中载,‘有上方贪狼星,不听我佛讲经说法,起一念思凡之心……’”凌霄城的声音低下来,再低下来,听得人心头一荡缓缓散开温碎涟漪:“柳老板,便唱这一曲吧。”

贪狼星暗,一念思凡。

思这红尘十丈浮华烟火,便弃了清净佛法执妄入凡。

“这一出……我唱不好。”

柳陌红垂睫一颤,推脱道:“这要女子唱了才好听,将军换一出吧。”

“怕是换不了了。”凌霄城笑意深深:“连罗汉也忍不住思这俗世凡尘,一念已入,又岂是轻易能够换得了的?”

“好了……不逗你了。”凌霄城好笑地看着柳陌红快把自己的头埋到胸前了,抑了笑意道:“上药吧。不过,柳老板可莫忘了,还欠着在下一曲。”

柳陌红这才轻轻舒一口气,扬起盈盈笑意道:“这是自然,等陌红伤好后,必定为将军献丑一出。”

凌霄城看着他的笑呼吸一滞,拿出描着点点细琐寒梅的药瓶,掀开床上人身上的锦被。

为了防止伤口发炎,下半身未着寸缕,多年勤以练功的修长双腿纤细笔直,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凌霄城眼下,竟让他下腹一紧。

不知道吻上去会是怎样的美好……

想归想,他还是压下了心头那团火,指腹沾着墨绿的药膏轻轻覆上已经脱痂的伤处,新生出的嫩肉细滑如上好的暖玉,丝绸一样在他指下柔柔地颤动着。

梅花的浅香如同一缕丝线从各个角落缝隙中缠绕过来,牵扯着人的嗅觉,轻易便扰了魂魄,缚了心神。

“每天躺在床上,会无聊么?”

凌霄城随意扯了话头,想分散开注意。

不然……他就快忍不住了。

“不会,”柳陌红全然不知他心中汹涌的澎湃暗潮,轻声答道:“将军让杨大哥送了很多戏折话本来,下午还有洛梧来陪我说话,偶尔还能去院里走走,怎么会无聊呢。”

“……杨大哥?”凌霄城薄薄的唇弯出一抹微细的弧度,并未放过这一称呼的差别:“你和杨海倒是熟识得很快。”

守在门外的杨海不知何故觉得一股寒气贴背蹿开。

“杨大哥人很和善,他不让我叫他杨先生,我又不能直接叫……”柳陌红越说越小声,惴惴不安地看着凌霄城,似乎在揣摩他话中的怒意,却又不知道凌霄城究竟为何生气。

凌霄城心下失笑,手指轻柔地摩挲过整条匀称细腻的小腿,又问道:“在这里还住得惯么?会不会觉得太安静了?”

“杨大哥和秦叔对我都很好,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太吵了反而不好。”

“真的?不觉得太冷清了么?”

凌霄城不依不饶地问道。

“有时……也会觉得冷清了点……”柳陌红参不透他为何老是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放,只好顺了他的话答着。

“洛大夫说得果真没错。”凌霄城的眼中立刻蕴起了三分浅笑,“那今后我便在这房中办公吧。”

“……啊?”

柳陌红呆呆地看着他,杏核似的清亮双眸瞪得滚圆,真真像只被人吓住了的猫儿。

“那……就这么说定了。柳老板可不许反悔。”凌霄城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面上却依然一派淡淡悠然之色。

“可、可是,将军……这、这似乎有些不妥,要不,您让秦叔再收拾一间房出来吧,或者、或者让杨大哥送我回去吧,将军您别听洛梧说那些玩笑话……”柳陌红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道,被凌霄城上着药的腿也不自觉地挣扎起来。

凌霄城一把扣住,剑眉不悦地皱起来,“名字。”

“什、什么?”

“你唯独不叫我的名字。”凌霄城俯下身逼近他:“成天将军将军的,不累么?”

“礼数不可坏……”

凌霄城懒懒一笑,未沾药膏的那只手竖起食指抵在柳陌红的唇瓣上,低沉的嗓音像是某种魑魅的蛊惑,“……叫我的名字,陌红。”

“霄城……”

柳陌红愣愣地从了他的意,如光流锦锻般温柔婉转的调子,只一声便能酥柔到人心里去。

微启的殷红双唇泻出浅浅温热的潮湿水汽,让凌霄城有种手指被吻住的美妙错觉。

于是他不再犹豫,手指强硬地抬起柳陌红的下颌便覆了上去。

第9章:薄拂燕脂倚朱扉

一如想象中梅花幽雪的清雅馥香,似是吻上了一瓣冬花一样柔软细腻,却又多了三分让人欲罢不能的甜美与温热,直引得人不断深入、再深入……

柳陌红完完全全地呆住了,连眼也忘了闭上,双睫颤如振翅地瞪着眼前放大了的英俊面庞,口中全是那如耀阳般夺目的男子霸道侵略的气息,丁香被缠住不断吮吸,发出淫靡的啧啧水声。

“唔……唔唔……”

微弱的挣扎全然无济于事,男子愈发得寸进尺地靠近他,将他整个人圈入怀中。

他挣不出男子强硬的双臂。

或许亦是不愿。

——虽然强硬,但也是那样温暖安全,如同是整个世界的岸与依靠。

——从未有人给过的依靠,像是所有的风雪苦难从此都离自己远去。

一直等到柳陌红快要窒息,凌霄城才满意地放开了怀中人的唇。

杏核似的双眼中水气氤氲得愈发厉害,像是整片星光都落成了柳陌红眼底的碎芒,而这双天地间最美的眼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凌霄城被勾得心痒痒的,忍不住又低头在那瓣殷红上浅啄了一口,低哑着声音在柳陌红耳畔道:“你再这么看我,我又要忍不住了。”

——若不是想到他的猫儿伤未痊愈,又怕吓走了这只脸皮薄得一逗就红的小猫儿,他早就不忍了……

柳陌红一点一点地回过神来,艳丽的红色从脖颈攀上双颊,又蔓延到耳垂,最后只能将头低低地垂下去,连凌霄城也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热度。

——啧,再逗下去怕是就要燃起来了。

凌霄城就势揽着柳陌红靠在自己怀中,另一只手拿起搁在床塌下手的白玉小碗:“来,把药喝了。”

“我、我自己来……”

细如蚊讷的声音从怀中传来,从凌霄城的角度望过去,墨黑纤长的羽睫不住地慌乱微颤着,状如花瓣般嫣红柔软的唇上水光润泽,直让人想要再狠狠地低下头去撷吻住那瓣馨香甜美;几缕青丝柔顺地垂在粉颊两侧,衬着如水墨画般精致优雅的容颜,在清隽中隐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撩人妩媚,随着空中暗浮的梅花幽香透了骨入了髓。

洛梧开的药虽是名贵上乘之物,但那一碗浓稠粘黑的药汁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涩辛辣。柳陌红自小在戏院中长大,虽身子骨虚,却极少生过像眼下这样大的病,小伤小痛都是咬牙忍一忍便过去了。昏迷之时还好,辨不出这药汁的味,但近日清醒之后再来喝这药简直是难以下口,每次洛梧守着他喝药时都会备一块酥糖给他,可是如今……

他想看又不敢看地瞄了凌霄城一眼,最终还是狠下心一仰头,闭着气喝完了手中的药。

——整个舌头都快麻掉了,苦辣的药味还是在唇齿中挥之不去,柳陌红急急地把空碗放到一边,差一点便要将那药汁呕出来。

凌霄城好笑地看着他皱成一团的脸,真真和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没什么区别,若不是洛梧的提醒,他还从未想到过这样大的人了还会害怕喝药。

柳陌红正紧紧皱着眉,突然唇间一甜,一块酥糖被温柔地塞了进来。

熟悉的香甜酥脆在口中蔓延开,抬眼望去是凌霄城淡然的脸,漆黑的墨瞳锁住他,如一张铺天盖地的劫网。

凌霄城把他轻柔地按进锦被中,面红耳赤的猫儿闭着眼却又时不时地泄出一线眸光想要偷偷看他一眼,凌霄城几乎无法将台上风华绝代又疏离淡泊的柳老板和床上这个在自己眼中呆呆的可爱猫儿联系在一起。

庭院中已是月光皎皎,树影在黑暗中随着夜风婆娑舞动,如同惑人的鬼魅。

“睡吧。”

他低下头在柳陌红额上印下轻轻一吻,随后调暗了灯走了出去。

门外已经等得呵欠连天的杨海听着自家将军面不改色地说“去放一桶冷水来”,生生将那没打完的半个呵欠咽了回去。

——天地良心,这绝不是他在憋笑。

即使心跳如擂鼓,带着莫名的甜蜜与酸楚,柳陌红依旧在带着宁神安眠效果的草药作用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做了梦。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平日里虽然洪莲有心偏袒他,但在玉梨园中过的生活依然是极为严苛。

鸡鸣三声之前便要起床练功,站在被灰蒙蒙的苍穹笼罩着的院中,练嗓开腔,挽花踩步,背错一句就要在手心里挨一竹片子,疼虽疼,却不见留痕;踩错一步就要单脚在关公爷前唱上半个时辰——还须得拿着花架不带半点儿颤。

等到天光慢慢从云层中映出来,日头逐渐从东边山巅上露出脸,洪班主便会带着徒弟上街口去唱一出“早戏”——不为了挣钱,是为了让那些还未登过大台子的孩子们见见场面。

每一天都在穿梭交织的戏音之中度过,从一场荼蘼唱到另一场荼蘼,唱过了春秋冬夏,花开花谢,三尺戏台成为囚了一生一世禁锢。

久而久之,便分不清到底今生是戏中,还是梦外。

日日练功至深夜,浅眠之中,不容梦的存在。

太累了,累得已经没有做梦的闲心与余力了。

亦或是不愿再梦了。

——只有还尚存着希望的人才能有梦,而他早已梦不成了。

还有什么希望呢?这一生都被困在戏台上,困在一摞摞的戏折中,困在笔墨千秋的泛黄话本中,再怎么也逃不脱这“戏子”二字的烙印。

梦啊,早已是奢侈之物了。

但今夜他却做了冗长而连贯的梦。

他现在高高高高的戏台之上,穿着红得如凝固的鲜血般妖娆诡谲的嫁衣,唱着那出唱过无数遍的《游园惊梦》。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亮如裂帛的嗓,如一线牵上了苍穹的韧丝,直唱到九霄云巅上去。

然后戏台塌了。

他从那高高的台上摔下去,心中竟然没有丝毫害怕与慌乱。

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他。

他抬眼,望进凌霄城如海一样深邈的黑瞳中。

他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谁是谁命中注定的那场劫难,倾覆了城池兵荒马乱。

——就此,谁执迷不悟地举身沦陷。

醒来时已是万籁俱寂,而他梦中的那个男人正躺在自己身侧,眼眸深深地望着他。

“睡不着么?”

凌霄城轻声问道。

“我……”

柳陌红才一开口就漏了颤音。

——在这个男人面前,他所有引以为傲的多年练就的疏离有礼,统统丢盔弃甲,只剩下那个真实的柳陌红。

就算是红了上海滩半边天的戏魁,内里却依然是当年那个小心翼翼地站在母亲身后,牵着母亲衣角的六岁孩童。

“怎么了?”凌霄城似是听出了他话中的凄意,侧起身子在夜色中看着他的眉眼。

“将军明日……把我送回玉梨园吧。”

沉默半晌,终究还是开了口。

“为什么?”

凌霄城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这是……拒绝了我吗?”

“……是。”

小小的声音微不可闻,但还是传入了凌霄城的耳中。

“……我哪里做的不好么?”

——万人之上的凌将军向来很少这样妄自菲薄。

“不……不是,你太好了,是我不好……”

——而疏离有礼的柳老板不负众望地答了这么一句被狗血过了无数遍的话。

“……好。”

凌霄城圈紧了怀中的人,“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柳陌红疑惑地睁大了眼,考虑?考虑什么?

“是我考虑不周,现在让你答应的确是太匆忙了。”

凌霄城复又恢复了轻柔的语气,“好了,快睡吧,明天我让杨海送你回去。”

柳陌红眼眶酸涩得发疼,终是没有落泪。

明明应该已经被这麻木的生活磨砺得没有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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