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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子入画 下——by琉璃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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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过。”双儿有些泄气:“班主讲戏的时候我也认真听了,可就是演不出来那种味道……”

柳陌红想了片刻,随手抄过一支立在门边儿上的细木棍递给她:“喏,拿着,把这个当成宝剑,你再给我唱一段霸王别姬。”

双儿接过去,一板一眼的走起身段来:“……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停!”

柳陌红叫了停:“这样不行,你只是在唱——”

“——你没有把自己当成虞姬。”

他认真道:“不能想着怎么去唱得更像,不能仅仅只是‘像’。——只要开始唱,你就‘是’!”

他拿过那根细木棍:“看着我。”

双儿赶紧给他腾出空位,退到一旁专心看着,目光热切。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旺一刹那……”

——果真。

——只要一开始唱,他就连眼神都变了。

星光海浪移作千百年前的乌江河畔,碧落月色清明,垓下的楚歌声仿佛真的响在耳畔。

双儿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连眼珠子也舍不得离开他身上一秒。

“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最后四句高潮声声如泣血,但除了虞姬的决绝悲戚,似乎还夹杂了点别的什么隐藏在里面。

双儿抬头看去,柳陌红眼里雾气流转,不只是他那双含情目在夜色中格外如泣如诉,还是真的凝住了一眸清泪。

木棍在他手中舞来,像是一把真正的宝剑,锋利的,泛着森森的阴冷寒气。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这结语唱得如断弦裂帛一般凄烈,双儿几乎要错以为那横在他颈边的木棍成了利剑,划破了他的脖颈,鲜血四溅。

她心神一荡,再定神看去,没有血,木棍还是木棍,柳陌红还是柳陌红。

只是柳陌红一动不动,望着远方的漆黑海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兄……”

双儿轻声开口道。

柳陌红似乎是低低地轻笑了一声,侧了侧脸,她这才看清了他是真的流泪了,颊上泪痕犹在,:“你先回去睡吧……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是。”双儿不敢再说话,应了一句,便转身走向舱内。

“班……”

她一进门才看到洪莲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披着外套站在门后面。

“嘘。”

洪莲忙轻声道:“别说话。”

双儿默默点了点头,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柳陌红,穿着月白色长衫的伶仃背影纤弱细瘦,却挺得笔直,带着一丝孤傲的落寞与倔强,就像下一刻就会融化进这漫无边际的黑暗夜色中。

第74章:黄粱中爱恨,南柯中浮尘

船是在两日后的黄昏到达台湾的。

残阳如血,将天边的夕照都染成滚烫的艳红。

入眼皆是陌生的景象,带着西式风格的街道与建筑不比上海的奢华繁复,却多了几分别样的婉约与清新。

台北的春天似乎来的更早一些,路旁新绿出芽,探着融融的春意,街上的行人也换上了薄薄的春衫。

杨羡带他们去的住处离凌家甚近,一出门便能在尾巷拐角看见头顶上写着“凌氏别野”的鎏金牌匾。

终究是上了年纪,洪莲晕了两天的船,等脚踩在地面儿上的时候腿还是软的,早早的谢过了杨羡,又粗略的打点了行囊,便回房去歇着了。

杨羡带着柳陌红一直向里走,又指了指小径深处,对他道:“柳老板,您的房间就在前面,我还有点事儿,就不陪您过去了。”

柳陌红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望,一宅小小的房间隐在重绿茂叶之中,有些疑惑道:“怎么我的房间里班主他们这么远?”

“您去看看便知道了。”

杨羡呵呵笑着,也不等他再说话,便转身走向外廷。

柳陌红只得揣着满肚子疑惑独自向着那房间走去,回廊曲曲折折的,连成一弯流泉的模样。

不过等他一推开门,所有的疑问都化为了无言的怔忪。

——这分明是他在玉梨园时的房间。

从格局到布置,就连推在外室的那一堆他喜欢把玩的小玩意儿,和他从前挂在墙壁上的十二个油彩脸谱,都和他记忆之中一模一样。

但唯一不同的是,没有那个他日日思念的人会再像从前一样,斜靠在门口在逆光之中看着他了。

“喜欢吗?”

背后一道轻轻柔柔的女声响起,是凌慕颜含笑望着他:“是霄城临走之前特意让人布置的,说是怕你来了台湾以后住不惯。”

“……喜欢。”他浅浅一笑:“很喜欢。”

“对了,这是中午才到的霄城的信。”凌慕颜从提包里掏出一份信来,递到柳陌红手上。

柳陌红迫不及待地接过展开,却仅仅只有六个字——一切安好,勿念。

但这六个字便已经足够了,他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看着那一如既往的奇崛有力的字迹,低声道:“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

凌慕颜沉默了半晌,“谁知道呢……一两年,三四年,或者更久……”

“不过,”她停顿了片刻,又微微笑道:“只要你在,他就会回来。”

在台湾的日子比想象中的更加恬淡安然。

不需要再练功唱戏,但柳陌红早已经习惯了天不亮时便起床,这是他多年养出来的习惯,即便没有人要求,到了东方天初晓白之时,他也会自动醒过来。

然后就起床在庭院里吊嗓开腔,按照洪莲的说法,“就算你日后不唱了,这基本功还是不可松懈,你这样好的底子,说放弃就放弃,多可惜。”

双儿每天比他起得更早,通常等他走到外院时,她已经练完一套功了。柳陌红兴致来时便会指点她几句,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像是在看着十多年前的自己。

虽然凌家派了仆人来,但都被洪莲婉言拒绝了,偌大的一个院子,全凭他和绮罗每日收拾打扫。

每餐的吃饭问题也被绮罗一手包办,离了玉梨园的繁杂琐事,她似乎对厨房之事抱有极大的热忱,日日变着花样地做各种各样的美食,还常常去不远处的凌府软磨硬泡地跟着大厨学手艺,每次柳陌红问起,她便笑嘻嘻地说:“你们以后都不唱戏了,没钱赚了,总得有个人赚钱来养活你们啊。”

闲闲散散地练过一个上午的功,下午便出门走两步,顺道去斜对面的凌府陪着白湘和凌慕颜说说话。

凌双年见到他也不会再板着脸了,偶尔还会主动问他几句话,只不过语气依然不怎么好;杨羡依旧很忙,往往三四天见不到一个人影,每次见到十有八九都是抱着一大摞电报给凌双年送去书房。

吃过晚饭之后柳陌红便会提笔给凌霄城写信。他的字写得不怎么好,幼年的时候洪莲只注重教他认字,能看懂话本便行了,所以他写出来的字迹还像个孩子一样歪歪扭扭,看着可爱又童稚。

他每天都能写很多,零零散散的,例如双儿今天又学了什么新戏,绮罗又做了那些新菜式,洪莲的白头发更多了,甚至是凌慕颜的衣服添了什么新样式他也能写几笔,仿佛凌霄城就坐在他对面,而他对他总有絮絮叨叨的说不完的话。

他从未寄出去过,写好了的信都整整齐齐地搁在卧房的橱柜里头。

而结尾处他总会添上几笔相思,像是平日里情人间耳畔轻声呢喃的亲密话语,又或者是几句描情入骨的戏文。

比如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台湾的小玩意儿也很多,空闲的时候就和绮罗上街去逛了满手满嘴的吃食回来。他们都不会说客家话,有时候比划形容了半天也买不来一件看中了的东西,而这么一点小乐趣都能够让他笑很久。

看起来表面上一切如常,平静安谧的像是无风的一池湖面,人人都尽量避开那湖面下汹涌的暗滔。

——然而如何能真正避得开。

就像是白湘与凌慕颜每夜都会去佛堂里念一个小时的经,不再吃荤腥,每周都会去庙里焚香祈福;而每次路过庙门外时,柳陌红都会不由自主地进去在功德箱里投些钱,再在面容慈悲拈花不语的佛像面前磕几个头,在心底默念着那个人的名字。

——只为了一个人。

——都只为了一个人。

虽然远在天边,但一直深深地刻在他心底的那个人。

他始终不敢去求签。若是上签还好,可若是下签,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接受得了。

每隔个三五日,凌霄城也会传回一封信来,只不过上面都只是只言片语,写来写去也都是安好勿念这几个字。

他知道他是不想让他担心。

但台湾隔得虽然远,还是会有断断续续的战讯传回,柳陌红每每听到那些惨烈的字眼都会吓得一手冷汗,回去晚上就做噩梦,要么是梦见凌霄城满身是血地从头面前倒下去,要么是他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凌霄城坠下悬崖,从梦里吓醒后浑身冰凉,再厚的锦被也捂不热。

这样在日复一日的平静与忧心中过了小半年,双儿的《霸王别姬》终于能唱出几分神韵,演给柳陌红看时,他只是淡淡笑着不置一评,傍晚例行写信的时候,他却只认认真真地写了四句话。

“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第75章:取次花丛懒回顾

在台湾过的第一个新年,是在凌府里过的。

白湘还特意给他封了红包,拍着他的手笑说:“你好歹也算是我们家的人了,哪能让你在外头过年。”

团圆饭,——或许不能再叫团圆饭,人未团聚,何来圆满。

一如去年那般丰盛,满满当当的摆了一大桌。

谁都没有心思吃得太多,仿佛每一口都能回想起当日的团圆。

竟是年不成年。

凌双年似乎对这样凝滞的氛围心知肚明,叹了一口气去了书房。

“别管他。”白湘有些无奈的笑道:“我们继续吃。”

“一转眼来台湾就一年了。”凌慕颜努力找着轻松的话题:“不知道大哥在英国怎么样了。”

“他上次还说过年就回来。”白湘顺着她的话道:“这都大年三十了,连个人影也没见到……”

柳陌红在她们絮絮的谈笑声中望了望空空如也的身侧。

去年这个时候,那个人还坐在他身边,温柔且坚定地握着他的手。

那时他顾着那人身上的伤,心底全是满满的感动。

那时他从未想过,若是有一天离开了那人,他会怎样活着。

耳畔响着的仍是震耳欲聋的烟花爆竹声,街上的喧哗落进这方虽然宽大却格外寂静冷清的庭院里,更显得落寞。

——不知苏州城的青石桥上还会不会有戏子唱一曲昆腔,只是他知道,再也没有人会为了讨他欢喜,而费尽心思地赠他满天满河的盛大烟火了。

白湘注意到了他的情绪低落,伸过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小柳,开心些,你这么闷闷不乐的,看着真让人心疼。”

柳陌红勉力笑笑:“我没事。”

已经连续有月余没有收到凌霄城的信了,前线一日比一日坏的情报也陆陆续续传来,虽然众人都竭力瞒着他,但街头巷尾口口相传,他总能听到些风声。

听说日本兵已经攻破了南京,昔日歌舞升平的秦淮河畔如今变成了一片血色的人间炼狱。

听说每日都有无数的人死去,有将士也有平民,尸骨遍野。

听说日本兵的一颗炮弹就能炸平一座村,管你是有三头六臂也逃不脱……

他不敢再想下去。

但他无能为力。

如果可以,他宁愿那人不是什么只手遮天的将军,只需平平淡淡地和他生活在一起便好。

他抬头望着窗外的疏朗月色,仍是不染红尘不惹世事般清明碧落,同照人间。

就连守岁也是去佛堂守的,跪在厚厚的蒲团上掌心合十,口里念的心里想的都是平安二字。

不求闻达称雄,只祈平安归来。

佛堂中那一尊鎏金的斑斓佛像据说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是大清朝开过以后流落出宫的,凌家花了大价钱从庙里请回家来的,此时那莲座上的佛眉目慈悲怜悯,无悲无喜的看着芸芸众生。

其实由于西化的影响,凌家并不信佛,平日里祈福焚香也是图个心里平实;然而眼下这样的节骨眼上,不论是佛是道,只要是能求得的,她们便信。

只不过即便是跪在佛像前,柳陌红心里也是突突的跳着,难受的厉害。

从三天前起他便这样了。不知是何缘故,老是有种不祥的预感,像是阴云一样笼罩着他的全身。

绮罗只当入了冬天气骤冷,他身子骨弱染了风寒,煮了两天的姜汤给他喝,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严重起来。

尤其是今日。

这样没来由的不知道任何原因的恐慌,让他担心到了极点。

“小柳,怎么了?”跪在他身旁的凌慕颜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苍白脸色,问道:“身体不舒服?那就不要守岁了,先回去歇着吧。”

柳陌红也没有推辞,虚浮着墙壁站起来,虽然这一年来他也刻意地按时吃饭,调养身体,但没有凌霄城在一边守着,终究是不比往日。再加上心郁长结,还是缓缓地消瘦下去。

就这么起身的功夫也让他头有些昏昏沉沉的,站了片刻才缓过来。

他的手刚扶上门把,就听到外头越来越近的喧哗声,还没等他从疑惑中反应过来,门就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了。

他毫无防备地被人这么一推,不由自主地往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却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如同落实了那不详的感觉,脸色煞白惊疑不定地望着来人。

果然,来的人是同样一脸惶急的杨羡,颤着声音道:“将军……将军出事了!”

身后的佛像高高地俯瞰着众人,面目慈悯,无悲无喜。

杨羡的话如同惊雷一样炸开在柳陌红耳边,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杨羡喘了口粗气,红着眼睛道:“现在只知道子弹打在胸口上,战地条件太差,已经连夜专机送去英国了。大少爷在那边已经联络好了医院,最快的话今天凌晨就能到。”

柳陌红的身子晃了晃,伸手紧紧扶着门框才不至于倒下,喉间一阵急急翻涌的腥甜,像是要呕出一口血来。

子弹……胸口……

他耳边只剩下这么几句话,直接用力地泛出阵阵苍白,轻轻的颤抖着。

“别激动,”凌慕颜扶着同样面白如纸的白湘站起来,强自稳了稳心神,声音却还是颤着的,“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杨羡抹了一把脸,“我也不太清楚……传回来的消息说当时太乱了,根本看不清楚谁是敌人,整个山头的乱炸……将军本来可以先走的,杨海把车都开出来了,但他死活不肯,才……”

话还没说完就哽咽住了,白湘更是激动,冲上两步抓住他的手:“军医呢?有随行军医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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