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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瓷一别——by俗念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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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艳疏站起身来,偌大的战场城池仿佛只剩他一人似的寂静,只有烈风吹动他衣袍的闷响,他又对着西原将士行了一礼,站直了两手下垂大声说道:“贵国损兵折将,陵国亦死伤无数,算是扯平了。众位心里怨憎愤,只管怪到李艳疏头上,进了城,莫拿城内百姓泄愤。战场是冤魂聚集的地方,战事了了要超度亡魂,聚缘大师三月前圆寂了,这事今日便由李艳疏代劳了,反正我也命不久矣,此祭一完,城门便开。”

哥舒翰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敬佩、悲哀、惋惜打着旋的搅合到一起,然后沉淀出浓厚的悲凉来,他想到,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呢,赵频这不是在作孽么,都说乱世出英雄,可这是好好的太平盛世啊,生生被他们掀翻搅乱,余下这哀鸿遍野尸骨满地的未了战事,这人却要以一己之力了却这一切。

城上城下万万双眼睛,看着红衣的安平王一步一步的走向木碑,抬脚踩上了那个暗红色的大鼎,瘦削的身躯站起,将手脚往环一样的镣铐上伸去。哥舒翰见孟进猛地跪倒在地,对着李艳疏说了句话,李艳疏定了一瞬,哥舒翰不知道带着面具的的他是否说了话,孟进只是长跪不起,而李艳疏,终于将手脚伸进了镣铐。

他整个人挂在了立起的木碑上,顷刻间,便有蜿蜒的血流游蛇般沿着诡秘的四道藤纹开出朵朵妖异的红花来,然后慢慢滴进了下头的暗红色大鼎,整个画面看起来悲壮无比。

哥舒翰幡然顿悟,那形状,李艳疏俨然是将自己作了一个祭品。哥舒翰心里的不安越发浓厚起来,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就要离自己远去了,他心里焦急不安的思量,从军队到粮草再到赵频,无一不正常,而谢安逸,刚也安全的下楼去了。他看着李艳疏不停滴落的血,心里甚至涌起了惶恐,可他偏偏抓不到让他不安的缘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以身祭祀的李艳疏。

天色昏暗,烈风阵起,陵国将士皆贵于地,西原大军全体下马站立,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的人都静静的看着红衣的李艳疏,一滴一滴的将身体里的血液流光滴尽,为这片战场上流离的亡魂超度祭祀。

一个时辰后,一道中气不足但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城楼上响起:“李艳疏,安平王,好,好,你果然好的很,你……你给我下来……”

随后一个穿着白色里衣的人散乱着发杵着剑,歪歪倒倒的跄踉着出现在楼上,正是太守秦望昭。

秦望昭喝醉了酒似的浑身无力四肢软条,拿着剑当拐杖,形容疯狂的朝高台靠过去,升起的台阶将他绊倒,他便伸了手脚朝上爬,好不容易上了台,走两步摔一跤的往木碑靠。秦望昭从来都是冷面寡言,从来没有这样狼狈崩溃焦急的模样。

众人看着外衣都没穿的秦望昭生生定在离木碑两步的地方,愣愣的看着带着面具的李艳疏的脸,猛然疯了似的仰头笑道:“哈哈~~哈哈哈哈~~是,下官~~遵命~~~”然后嘭的一声跪倒在地,化成了一石头似的动也不动了。

哥舒翰心里千百个疑问,塞了一团纠缠无比的乱线,连头都理不出来,更别说思考了。

第四十二章

木碑上的李艳疏开口念道:“昔岁逢太平,山林二十年,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忽然遭事变,数岁亲戎旃,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闲。但度无所苦,甘为持竿叟,惟长愿苍生,皆以得安饱……”

他嗓音嘶哑语调怪异,既不像朗诵又不像高歌,腔调时而悠长时而低缓,大概是祭祀念词的一种唱法,明明不高的声音,却像鸟儿似的被风吹动着在战场上盘旋,钻入每个人的耳朵和脑海,如同寺庙里响起的钟声带着股慈悲宽怀的悠久韵味,让人忍不住红了眼眶热了鼻头,稍稍将离了妻小的思念和征战的艰辛释放出些许。

这天,暮色降临的特别早,比寻常早了一个多时辰,连哥舒翰都已经看不清城楼上的李艳疏如何。天黑的时候,临洮的城门轰隆隆的拉开,暗示着西原大军可以自此入城赶往平沙去了。哥舒翰却下令大军原地待命一晚,众人心里明白,这是哥舒翰呈给安平王李艳疏的敬意,不让陵国在他以身祭祀的同一天陷落,全军皆无异议。

临洮城门大开,却无大军过境,点起的火光将这个四方的门洞照的昏黄敞亮,摇曳的火苗在城门的地上打出变幻无常的幻影,整座城池,寂静的如同一汪死水。哥舒翰弃了马,夜色里一个人走进了城门,两旁的士兵谁也没有理他谁也没有拦他,他们带着亡国的哀痛、降国的屈辱和安平王祭神的动容,在岗位上化作了兵马俑一般的死物。

哥舒翰走到上城楼的台阶,想起李艳疏白天提过的要求,今日之内,西原的人,谁也不能上城楼,自己毫不迟疑的应下了,自己不想毁约,可更想上楼去看看,哥舒翰心里隐约觉得,上了城楼,他一切不安定的心绪都能找到结果,可至于为何有这样奇怪的想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哥舒翰抬脚就想上阶,前方一道银光流星般划过,哥舒翰心里一惊,后仰着急退三步才堪堪躲过,行动先于意识瞬间反手握刀横在胸前,抬头一看,出剑的人,正是大寒天里只身着里衣楼上跪着的秦望昭。

秦望昭本来就面无表情,石头一样,现在稍微有点不同,是结了冰打了霜的石头,越发冰冷,他站在高处,微垂着看下来的双眼里,潺潺的杀意流动,哥舒翰眼尖的发现,秦望昭握剑的手绷紧到颤抖,他想杀了自己。

秦望昭终究是没动,他使劲闭了眼,再睁开的时候,只是盯着脚下的台阶,不想看到哥舒翰似的,一字一顿的问道:“我们王爷应该说过,哥舒将军不能上去,滚……”

他见了自己毫不惊讶,怕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哥舒翰无视秦望昭莫名其妙的敌意,厚颜无耻的问道:“秦大人,安逸呢,他在……”

“滚……”

哥舒翰话没问完,秦望昭已经一剑挥了过来,哥舒翰连忙提刀格挡。两人在城楼下移步飞跃刀剑闪电般交击,挽起炫目的银光朵朵,秦望昭一脚踏在墙壁上借力,人在半空扭出一个诡异的角度,完全无视哥舒翰劈向他胸口的一刀,不要命似的一剑从哥舒翰腋下穿过,往他心口刺来。电光火石间,哥舒翰只来得及扯刀格挡震开心口那一剑,剑偏了,刺中左臂。

秦望昭抽了剑站定了,一副不想再打的架势。哥舒翰根本没心思跟他打,他心里揣着一锅沸水似的,咕噜咕噜的冒泡,完全无法心如止水,打架斗殴都不是最佳状态,再说他也不在乎这点皮外伤,于是也站定不动。

秦望昭再不看哥舒翰,折身上了慢慢台阶,留下一句话:“别上来,你会后悔的。”

第四十三章

哥舒翰打心底敬重李艳疏,若是不守诺言,真不是丈夫所为,是以终究没有上楼一看。他想,既然担心的是谢安逸,自己上谢府找人便是。哥舒翰回军取了马,哒哒的马蹄声在昏暗的巷道里一路急响,直奔谢府而去。

哥舒翰驾马绕过拐角,一向灯火通明的谢府,今日却反常的没透出一丝光亮,只有门口的镇宅狮子处,有道提手灯笼亮光,旁边蜷缩着一个小身影。哥舒翰心里疑虑重重,下马走近了灯笼,那里蹲了一个孩子,听见声响正抬起头,对上自己的视线,这孩子哥舒翰认得,正是城南破落的巷子里的小乞丐阿遇,他在这里干什么,谢府的人呢?

哥舒翰问道:“阿遇,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小谢哥呢?”

小乞丐阿遇站起来,穿着破衣烂衫的细瘦小身板在冷风里瑟瑟发抖,他看着身穿胄甲的哥舒翰,目光里有疑虑和震惊,倒是没说什么,只是递过两手搂着的小木盒,说道,:“小谢哥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说他们要到内城去避难。”

哥舒翰连忙接了过来,打开了一看,驼色的绢布上排着放了一对酒杯,灯笼打出不太亮堂的昏黄色烛光,将这对杯子外壁照成了朱红色,内壁上了雪白的釉色,在烛光里也有些显灰,外壁没题字描画,足底也没款识。哥舒翰捧着杯子,拿手翻了翻绢布,底下依旧什么也没有,他脑子有些打结,那些文人雅士爱玩的哑谜寓意等,他不会也不屑,所以现下完全不知道谢安逸送他一对杯子是想传达什么意思,信也不留一封。

阿遇转交了木盒,提起灯笼转身就走。哥舒翰合上盒子,拉住他,问道:“你小谢哥什么时候给你的,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小谢哥昨日下午来巷子看了我们和五叔,说他要离开临洮往内城去,还问我们和不和他一道走,我说不了,他就把这个给我了,说是城门开的时候,你可能会来找他,让我等在这里,把这个交给你,要是你没来,就找个地方埋了。他还偷偷给了我一大袋银子让我收好了,嘱咐我照顾好弟妹和五叔,自己保重,他还说了,要是城门开了,不要乱跑,跟在五叔身边。他在五叔身旁坐了小半会,然后就走了。”

阿遇提着灯笼拐个弯不见了,哥舒翰捧着盒子站在大门紧闭的谢府门口,心绪杂草丛似的乱糟糟,自己白天在城楼上还见着谢安逸了,他没事,他一定好好的,就算看到自己的脸了,他最多是伤心难过恨上自己赌气不吃几顿饭,不会出事的,他们才走了大半天,自己现在追过去,不知道能否追得到人……

哥舒翰毕竟是一军主帅,不能随性而至想干什么便干什么,他心里安慰自己,以后这天下都是赵频的,谢安逸就是藏躲着钻到泥巴缝里,自己也能给他翻出来,

到时他要撒泼要骂人自己随了他就是,时间久了,他会消气的到时再问他送个杯子给自己做什么,自己要的,可不是喝酒的杯子,而是陪着自己喝酒的人。而自己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赶紧到平沙去接应那个一天不折腾就皮痒、拿着危险当游戏的皇帝大人赵频,那厮屁股上长毛似的坐不住,自己带着大军还在城外候着呢,他老人家乔装打扮又翻墙挖洞的,老早就溜进城去,奔着他那气质超凡温润如玉的心肝宝贝去了,生怕世道一乱,人就不知道辗转扑腾到哪去了。他娘的赵频,结果自己的心上人现在也跑路不见了。

李艳疏金口玉言,陵国直通都城的城门一路大开,哥舒翰带着部分精锐将士前头日夜兼程的赶路,大军稍落在后面。鉴于皇上的旨意和哥舒翰的再三命令,外加被安平王李艳疏的大义风骨折服,将士们一路规矩的行进,除了占用了来往经商的马道,并未生出破坏屋舍或是扰民举动,陵国百姓只是锁好了门窗屯好了粮食,等待西原大军从城池里经过,虽然多了些不便,可这是这战乱年代,不比太平盛世,这个结局,已经是百姓们不敢奢求的幸事了。

哥舒翰第二日白日里打开木盒的时候,这才震惊的发现,这对杯子的不同寻常,外壁血红色的釉,纯正亮丽,细腻夺目,泛着新瓷独有的化开的猪油一般的贼光,对比这内壁雪白雪白的白釉,愈发鲜艳无比,那瞬间,哥舒翰的脑海里陡然冒过城楼上红衣白面具的李艳疏,和祭台上那个色泽暗红的祭祀大鼎。他被这闪过的画面惊到,差点摔了手里的杯子,慌忙抱紧了,将这些有红色牵引出的记忆甩出脑海。

进门报告的下属看见了哥舒翰手里的杯子,立刻忘了正事,啧啧称奇的凑过来一通海夸。此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功夫不差,且十分勇猛,却生了一颗市井长舌妇人的心,最是热衷那些野史和不为人知的八卦,从某些方面来说,也是十分博学多才的。这人围着哥舒翰的杯子团团转,将这两杯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独具匠心又独一无二,俩字,绝了。

哥舒翰抿着线条分明的唇角笑了,心里十分得意,那是,安逸送给自己的东西,都是好的,嘴上却不露半点,说道:“不就一喝酒的杯子么,哪有这么多讲究。”

嘿,你不识货也就罢了,怀疑本将的眼光,那就很有些人神共愤了,且听我细细道来。

第四十四章

世上红釉瓷可谓千姿百态,有色泽深厚的盖血粉红,有光润匀净的胭脂红,有清丽温润的珊瑚红,更有华丽凝重的矾红,可没有哪一种,能呈现出鲜血般浓艳亮丽的釉色,据说这种瓷因色彩独特,名为“血瓷”,是一种失传百年的瓷器,失传原因不详,能工巧匠用尽了办法,都无法配制出这样的釉色。史书中有记载:“血瓷者,其色如人血,见之夺目惊心,无需验证,既识。”

可百年了,谁也没有真正见过。

据说血瓷是祭祀瓷中最好的瓷器,因其独特的釉色而更具通灵祈愿的功用。天下皆知,安平王李艳疏的生母慈妃娘娘是来自民间制窑场的绘师,对于烧制陶瓷也是内里行家,先帝便赐了封号慈妃,取“慈”通“瓷”之意。先帝过世后,慈妃娘娘试图烧制出这种瓷器,在头七那日为先帝引魂,最终以失败告终,倒是烧出了名扬天下的“美人霁”。

“将军,你就不识货吧,您这对小酒杯,起码也得价值连城啰~~~哪家的俊闺女这么大手笔,莫不是要买了您去当入赘的姑爷吧哈哈……”

哥舒翰被这人唬的一愣一愣,嘴里回了句:“放你娘的狗屁”,手上倒是下意识的搂紧了怀里的木盒,真这么金贵?那谢安逸是哪来的,难不成是这制陶世家的半罐子少爷其实是个天纵奇才,自己琢磨烧出来的?这可不是笑话么,谢安逸除了好吃懒做撒娇胡闹,可不会别的本事了,哥舒翰想到这里,禁不住的弯了嘴角走了神,好吧,他其实也挺会照顾人,挺善良,挺可爱~~~

一旁杵着的壮实汉子斜着眼鄙视他们将军,哟哟哟~~还不承认,这小样儿,分明是怀春了么……

哥舒翰几乎是日行千里,冬月二十七这天,他骑马踏上陵国都城的朝阳道时,天上悠悠的飘起了鹅毛大雪,好像要将这座亡国的都城过往的繁华和如今的哀痛一并掩盖,雕栏玉砌皆不见,使故人不至于凭栏远望的时候触目惊心。

陵国皇城高高的金漆狮头衔环朱红门大开着,门口站了一队身上落满了积雪的握刀卫兵。这座宫殿里住着位令人敬佩的国主,哥舒翰下了马,黑色的靴子踩着已经积到脚背深的白雪,站在门外行了一个礼,高声说道:“西原哥舒翰求见陵国皇帝,劳烦哪位通报一声。”

一人答道:“将军自便吧,我们陛下说了,陵国三十三道门,也是包括这太华门的。”

哥舒翰对着守门的卫兵们一抱拳,抬脚进了陵国最尊贵的地方。他不认识路,偌大的皇宫死气沉沉的也见不着巡逻的锦衣卫,他一个人在白茫茫的宫殿里穿来穿去,心里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来。他在雕梁画柱的回廊下绕着,猛然听见说话的声响,他支棱起耳朵,朝着前方的圆门靠过去。

“要么让我走,要么看我死,选一样吧~~~赵频~~~~”

“我他娘的哪样都不选,你只能留在我身边,你……是不是恨我~~~~”

半晌,之前的声音缓慢低声的回了句:“没有。”

那一声轻微的“没有”沿着积雪层上寒冷的空气传过来的时候,带着数九寒天最深的寒意,哥舒翰站在飘雪打不到的回廊下,他已经听不见赵频接下来说的话了,他分明听见自己心口“咔”的一声轻微脆响,列出一道细微的裂缝。多年来寒暑不侵的皮肉,好像被谁拿刀划出万道破口,然后塞入地上的层层积雪,凉透的血液流转在筋脉里一寸寸凝成坚硬的冰刺,刺穿血肉皮囊,让他痛的双眼发黑几近站立不住。

哥舒翰愣着眼,机械而颤抖的反手去摸背上装着杯子的木盒,他想起那道声音的主人是谁了,是谢安逸的表哥……曹缊之……

第四十五章

哥舒翰僵了似的的立在那里,手指贴在木盒上,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接下来应该干什么,他恍惚听到赵频质在问:“不恨我?骗鬼吧,哼~~你跟投胎似的想走,分明就是看到我这张脸,就倒胃口的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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