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听到沈链以为自己是怕这些话传到皇上耳中而责罚他的,知道沈链误会了,一直之间也不知从何解释,只能道,“
你好生下去休息吧。若真的有空,你该多看看心学的书。”
陆炳看着沈链一瘸一拐出去,又有些好笑。是不是年轻人都曾如同他这样的锋芒毕露,都应该还保留着一些致纯致雅的
念头,都持有一些义愤不平就会奋勇跳起的勇气。自己的心是被什么样的事情磨得粗陋不堪了?是因为滇南凄风冷雨中
的杨慎,还在因为致死不能归乡的先生?
陆炳不知道自己护着沈链是不是因为想呵护自己心底曾有的一份稚嫩和天真。如同父母面对孩子,总是尽量张开双翼让
他们可以肆意放纵,但却不知什么时候这样的双翼已经千疮百孔,等真的暴风雨来临的时候未曾经世的孩子只能无助的
哭泣。也许还是一开始就让他知道人间自有风雨和酷暑,这样至少在有伤害来临的时候他们也能够看顾自己。一些地方
在孩子幼小时就喂以黄莲,希望以后无论多苦都有黄莲垫底。廷杖下面要留人就会准备一碗蛇胆,因为苦味经由脾胃之
后会蔓延周身,那么后面廷杖的痛就不会郁结在心。可是有多少人会舍得给怜惜的人喂上一口黄莲灌入一碗蛇胆?多少
人总想着,这次且让我再放纵他一次。
陆炳也不知道沈链最后的结局是什么,若是提前他能够知道,也许他会后悔自己没有对沈链严苛一些……
第四十九章:温柔一刀
嘉靖二十六年。
毓德宫后殿的西屋。朱厚熜贴着陆炳问了一句,“你怎么这么冰?”陆炳道,“许是刚才从雪中走来。”朱厚熜“奥”
了一句,道,“立春之后的雪都比较冰,而且易化,粘黏在衣服上。你小心凉着了。”陆炳道,“我可没有那么金贵。
”朱厚熜在陆炳身上起了一会儿腻,道,“你怎么这么心不在焉?”陆炳道,“这已经是立春后的第二场雪了。京城现
在有了很多逃荒的人,这样下去只怕越来越乱。”朱厚熜道,“你赶他们走好了。朝廷一直招抚流民开荒。若是在京城
混日子容易,那么谁还听朝廷招抚?”
锦衣卫南镇抚司。陆炳看着案上堆满的密报。上面写的都是夏首辅的针对他的行径。夏首辅看到锦衣卫如狼豺虎豹一样
驱赶京中流民,准备上疏锦衣卫指挥使乔诏行事。朝中官员见首辅大人有此倾向,立刻纷纷附和,一时之间陈述锦衣卫
头目陆炳不法之事的陈条都汇流到夏首辅的手上。
是夜。陆炳带着一个推着三千金的随从来到夏府。
“我们家大人不在,”一个奴仆从门中探出头来道。
陆炳做了一个眼神,就有一个锦衣卫从暗处跑了过来道,“指挥使,夏首辅正在书房。”
奴仆见谎话被戳穿,只好开门。又有一个奴仆上来带陆炳到了正厅。
“陆指挥使深夜来访不知有何公干?”夏首辅音随人到。
陆炳见夏言明知故问,只好道,“下官行事鲁莽,望首辅体谅。”
夏言听后哈哈大笑后才冷冷的问道,“鲁莽?指挥使这是四两拨千斤吗?京城治安是顺天府的事情,锦衣卫出面维护是
需要奉诏的。请问指挥使可曾奉诏?”
陆炳心中掠过朱厚熜躺在他身边时慵懒的眼神。房中私语岂可算为诏,否则他这个指挥使早被朱厚熜罢免不计其数次了
。而且想必驱散流民已经被群臣形容为凶残暴戾之举,自己怎么可以将这样的骂名牵引到朱厚熜的身上。就都算自己的
错好了,如果当时能够治下严厉一下,让他们驱散的时候收敛一下行为,也不至于将本有的一点点善意演变成穷凶恶极
的举止。陆炳只好道,“下官的确欠缺考虑了。”
“欠缺考虑?指挥使避重就轻的能够果然高明。”夏言停了一下,又故意淡淡的说道,“锦衣卫是的皇上的亲军,直接
受令于皇上。指挥使擅自下令,私自调遣,其居心不得不让人怀疑。”
陆炳见夏言将罪名引导图谋不轨上去,心知首辅不会就此善罢甘休,道,“下官并无任何居心。只是一时欠缺考虑,以
后下官行事一定多倾听首辅意见。这里有黄金三千,且当学生的一番求教之心。”
夏言又是哈哈大笑起来,直接道,“指挥使难道以为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贪得无厌吗?你带着你的钱从哪里来到哪里
去。你回家守着这些东西等圣裁吧。”
陆炳眼睛垂下去,眼中又浮现出那个会暖暖的看着自己的人。自己要守着这个位置,只有这样才能陪伴这个人的身边。
陆炳跪了下来,道,“首辅,下官绝无异心。恳请首辅体谅。”
夏言居高临下的看着陆炳道,“现在才会后悔,未免太晚了吧。”
陆炳感到夏言轻蔑的眼神将他所有的体面自尊都剥离去了。这一刻终于知道当时严嵩跪地求饶那种任首辅去戏虐去羞辱
的心情了。好,既然你首辅想要作戏,那我也不妨演一个全套。
陆炳膝行到夏言面前,苦苦求道,“首辅你大人有大量,原谅小人吧,小人无知,一届武夫毫无教养。比不得首辅大人
饱读诗书。”
夏言笑道,“指挥使敛财的时候也不像一个心思鲁莽的人啊。”
陆炳道,“小人一直之间居高位,就忘了自己粗陋的本性。以后一定铭记教导,专心帮皇上办事。”
夏言道,“指挥使说这些有什么用?指挥使怎么不好好检讨一下自己的以前的行为。”
陆炳道,“小人以前什么都错了,小人贪得无厌,挥霍无度。步步高升之后就得意忘形,忘了自己的位置了。首辅大人
,您大人有大量,何必降低身份与小人一般见识?”陆炳一边说,眼泪就流了出来。陆炳终于知道为什么当时严嵩会痛
哭流涕,原来不是因为悔恨,而是因为深深的屈辱。
夏言不禁又哈哈大笑起来,在一旁坐下了,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陆炳。陆炳跪在下面,痛哭流涕的陈述着自己的不是。
过了一会儿,夏言才说,“你回去写一个陈条。把你以前的罪事都一一列举出来,让皇上过目吧。内阁还得听皇上的。
”
陆炳心中一股寒意,到最后自己还是会为难那个人对不对?他看到之后会怎么样?别人会不会因为自己的陈条去为难他
?
夏言见陆炳不说话,又道,“怎么,指挥使还不觉得自己有错吗?”
陆炳赶紧道,“谢谢首辅指点,谢谢首辅指点。”这个时候的自己还有什么地位去选择,自己不过是人家任意揉捏的一
直蚱蜢罢了。
夏府的上空洋溢着首辅大人爽朗笑声。
陆炳起身。一跌一撞的身影很快就被黑色的夜幕吞没了……
作者注:木兰取名温柔的一刀是从夏言的角度来讲的。夏言的表态代表内阁放过陆炳,也就是群臣愿意放过陆炳。你看
夏言饶了陆炳,没有打他,也没有逼他退职。多么‘温柔’啊?
又及,三千金应该很沉很沉吧。我原来的学校每学期都组团去参观美联储的金库。呵呵,商学院有这个好处。参观到了
最后,它有一个金块的样品。每个人都可以捧一下。当时的感觉是去的每一个人把金块接到手上的时候手臂都是一沉,
因为没有想到会那样沉。
再及,还是解释一下陆炳同志一开始被定的罪吧。如果陆炳没有奉旨就指挥锦衣卫的话,就有一个问题。等于是策动皇
帝的亲兵为自己做事情,这个罪往大处说就是意图谋反了。所以一开始内阁如果抓住不放的话,陆炳确实没有还手的机
会。因为一开始的时候他承认了没有奉旨。后来夏言让陆炳同志自己回家写自己怎么是一个坏人,那就等于说自己不过
是跋扈一点,但是没有二心,所以问题的性质就不一样了。一下子成为一个行为有失的过错。
第五十章:琼簪碎折
嘉靖二十六年。
毓德宫后殿。朱厚熜将手上的疏条扔到案上,用手狠狠的敲在上面。黄锦在旁边小心小翼的道,“奴婢去请指挥使。”
朱厚熜叹了口气,缓缓道,“不必了。”陆炳疏本上一句句的陈述着他怎么贪婪暴戾侍宠骄纵。但朱厚熜看到的却是这
一笔一划后面无法言语的委屈和斑斑泪痕。小炳子将这一刀一刀的字句剜向自己心口时有多大的伤痛啊?
朱厚熜道,“你准备一下,我要出宫去看他。”
陆府门口。黄锦领着微服的朱厚熜站在门口。就见管家匆匆从里面出来,道,“黄公公,对不起,大人身体不适在邻郊
的北苑养病。小人,这就派人去请大人。请黄公公移屈到正厅稍稍等一下。”
朱厚熜使了一个眼神给黄锦。黄锦立刻上前与管家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去北苑找指挥使就是了。你让一个人带
路好了。”
管家道,“小人带路好了。”说完,稍微吩咐了一下一个随从,就跟着黄锦到了他们的轿子面前。
近郊一处庄园。管家带着两顶轿子进了庄园。管家问清楚了老爷在哪里,就引领着黄锦和朱厚熜径自去了一处偏僻的书
房。
管家进去回报了。陆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黄公公,我身体不适。还请回奏皇上,今日臣就不进宫了。管家,帮我
送客。”
管家从里面出来。黄锦对管家说,“你先退下去。皇上有一些话,要单独说与指挥使。”管家这种场面见多了,行了礼
之后退了下来。
朱厚熜进了书房。就看到陆炳正低头在抄什么。朱厚熜轻声道,“你还好吗?”
陆炳听到朱厚熜的声音,立刻站起来背过去,道,“你怎么来了?”
朱厚熜见陆炳背对着他,想他难过得连自己都不想见了,心中的疼惜又添了几分,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所以来看
你了。”
陆炳冷冷的笑道,“臣有什么委屈?”说话间眼泪就滑落了下来。
这样孤单的背影似乎抽取了朱厚熜言语的力量。朱厚熜走了两步,想把那落寞的身体拥在自己怀里。
陆炳道,“我不想见你。你还是回去吧。”
朱厚熜止住了步。他想把那个受伤的人好好捧在怀里,可又担心自己不小心一碰,会碰破了那个已经千疮百孔的瓷人。
许久,朱厚熜才喃喃的道,“你曾经背后为夏言做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我都明白。就算别人……”
陆炳道,“皇上,不要再说了。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朱厚熜见陆炳始终不肯转过身。望着冰冷倔强却又微微颤抖的背影,朱厚熜不知道说什么。站了许久许久,将陆炳始终
不肯回头,明明知道他在哭,他泪痕满面,但是却不能为他抚去眼泪。自己还是离开吧,是不是自己离开了,至少他不
会落泪?朱厚熜转身离开,将那个背景留给了幽暗阴冷的书房……
几日后,黄锦再次来到近郊那处庄园。黄锦道,“指挥使,请随奴婢入宫。”陆炳问道,“什么事情?”黄锦道,“惩
处下来了。”陆炳点点头,没有说什么话。
黄锦道,“指挥使,不是皇上的意思。但皇上也得给内阁一个交代。那天皇上与首辅吵了起来……”
陆炳道,“皇上的难处我知道。什么惩处?”
黄锦道,“廷杖三十。”
陆炳苦笑的微微点了点头,说,“既然是廷杖,我在午门受罚就是了。不必入宫了。”
黄锦道,“指挥使……”
陆炳道,“你回去吧。皇上的心意,我知道了。”
午门。
陆炳被按在地上,可以感到萧瑟的风吹过身后。周围很静,静得连地上灰尘飞起来的声音似乎都听的见。蓝蓝的天笼罩
着空旷的场地,被按在下面的人那样的渺小,似乎随时等被宰割。
忽然一声“行刑”的喊声,一下子冲上云霄的。之后又是一片寂静。陆炳感到棍子搁在自己腿上,后面露出的部分在那
样的漆红粗大的棍子上面似乎凉意更加深了。心底有一丝恐惧潜上来。这样的场面是群臣要的交代吧?当第一次承认自
己杀人,朱厚熜下诏不再过问的时候,群臣就对皇上的偏袒有所言辞。这次见首辅要对付自己,也许积蓄几年的不平一
下子就爆发了。皇上若再护着自己,只怕以后闹出的事情更加大。现在皇上护着自己,以后呢?皇上越是偏袒,只怕群
臣越不满自己,以后若自己不在了,只怕会为祸子孙。也罢,舍了这脏的身躯,让众人来羞辱践踏嘲弄好了……
忽然有重压从后面传来。有一点凉,应该是头上包金的廷杖击打在后面了。廷杖开始了。校尉应该没有用力,毕竟被按
在下面的是顶头上司,万一来一个事后算账那么谁也跑不了。
同时传出的还有嘹亮的唱数声。周围一切依旧很静,静得听到棍子呼啸过风的声音,听到棍子落在后面的声音,听到换
校尉执棍的走路声,甚至静得还会听到那隔着宫墙里面的人转杯盏的声音……他曾经说,“茶凉了,不要喝。”他总是
一次次想给自己温暖,一次次想拉自己到保护的羽翼下面。对不起,我让你为难了,真的对不起。我曾许诺,站在那里
是给你一份支持给你一份勇气。可是我现在却给了你为难。其实这样的杖,我应该受,因为我没有好好的对你……
棍棒在没有任何遮掩的后面肆意的践踏着。谁告诉我,怎样才是好好对别人?为什么我费劲心思的那种种好意和保护,
别人毫不在意,抓住机会就不惜一切的”。我顺了你们的心意终于如同烂泥一样的任棍棒碾磨,是不是你们就会额手相
庆,放过我和那宫墙里的人?难道你们就容不得他的一点点偏袒吗?我就算驱赶流民,你们竟从乔诏延伸到我图谋皇上
的亲兵,延伸到图谋不轨上面。到底是谁血口喷人,是谁居心叵测,是谁其心当诛?
陆炳稍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脱离这样的辖制,因为这样的罪自己怎么认?上空忽然传来一声孤雁的叫唤声。那声凄厉的
鸣叫,是失群的人无助彷徨的哀求。那条条目目是自己陈列上去的,是因为自己不想那重重宫墙中的人也似孤雁这般的
孤单。是,我是如鱼肉如草芥一样被按在这里任意宰割,但我知道有一双如水的明眸在注视着自己的,在自己丧失自尊
没有遮掩的后面盖上一层柔柔的轻纱。在那微薄的温暖中有我也有他,只有我也只有他……
第五十一章:浮萍逝水
嘉靖二十六年。杨爵奉特诏释放。
陆府。
陆炳在屋外听到夫人对桃蕊说,“你尽管是请大夫,无论用什么药医好。”
陆炳发出一些声音,进了屋问道,“什么人病了吗?”
杨氏道,“沈大人的妾室潘氏。”陆炳一听沈大人,本以为是沈链,转念才想到是沈束。陆炳问道,“她怎么了?”
杨氏道,“已经断断续续病了有一个月了。一开始大夫说是受了寒,谁知道慢慢竟变成了伤寒。”
陆炳道,“我怎么没有人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