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世宗诏命严禁奢靡。同年诏有司招抚流民复业
陆府。
陆炳傍晚时分回府,先照常让奶妈们各自将陆绎陆络抱过来。陆绎四岁大小,已经会走路,急急匆匆的先跑过来,他的
奶妈在后面跟着。
陆炳查问日常干了什么。陆绎的小嘴一张一合便开始吱吱呀呀的说了起来。陆炳倒没有太多留意陆绎的话,只是微笑的
看着陆绎摇头摆脑的认真样子。小孩子童言童语往往没有多少内容,说来说去不过是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偏偏他们那副
娇憨稚气的神态让大人移不开眼睛,生出百般怜意。
说话间,就有奶妈将陆络抱过来。陆络才过了两岁,走路还有些不稳。陆络一见陆炳,就在奶妈怀中挣扎起来。奶妈只
好将陆络放开。陆络蹒蹒跚跚的向陆炳走过来。陆炳也没有多想,就上前抱起了陆络。
一旁说话的陆绎,见眼前听自己说话的人忽然离了自己,起身去抱起弟弟,有一些嘟了嘴。但陆绎也就皱了一下眉头,
上前笑着抓住陆炳的衣角道,“爹爹,弟弟今天砸了他的泥人。”陆炳听到泥人先是一愣,旋即就反映过来陆绎说的是
什么。
泥人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不过是惠山一带小孩子的玩具。去惠山办事的锦衣卫顺便带了四个给陆绎。那些泥人都
只有两个指节大小,是四个趴,坐,站,蹲的小孩。它们神态各异,彩绘的服饰也各有不同,但皆胖胖敦敦憨态可掬。
后来陆络见到了,有些想要。陆炳干脆让陆绎给了两个给弟弟,也算是告诉他作为兄长要谦让的道理。
陆炳抬眼看看陆绎,然后对带陆绎奶妈说,“你去取一炷香,带他回房跪着。”陆绎不知自己怎么犯了爹爹,但也不敢
申辩,委委屈屈的对父亲行礼退下。
陆炳逗了一会儿陆络,终究放心不下陆绎,便去了陆绎的房间。就见陆绎规规矩矩的跪在屋中,茶几上摆着一个小香炉
。陆炳站在门边,看一段段的香灰坠跌下来,过了一段时间,终于可以道了一声,“香燃尽了,你还不快起来。”
陆炳进屋坐下,将上前的陆绎抱坐在自己的膝上,“知道错了吗?”
陆绎道,“泥人不是我砸的。”
陆炳道,“弟弟砸泥人时候你在不在旁边?”
陆绎点点头。
陆炳道,“你做哥哥看到弟弟砸东西不知道制止,反倒等他砸了跑来告状。哪有这样的哥哥?”
陆绎还小,哪里明白爹爹一番话的道理。
陆炳也不强求,笑笑道,“以后若是你弟弟做错了事情,第一个我先罚你。因为你做兄长没有做好榜样管好弟弟。”
陆绎半响不语,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话道,“我可不可以不做哥哥?”
陆炳笑道,“不行,你已经是哥哥了。”陆炳见陆绎一副苦恼的样子,有些好笑,把他抱到怀里。
陆炳让陆绎将他的两个泥人给了弟弟。不久,却又让人重新从惠山带了一匣各式各样的泥人给陆绎。
毓德宫后殿的西屋。
朱厚熜一见到陆炳就道,“我也要泥人。”
陆炳挑眉抿嘴笑了,却没有说什么。
朱厚熜道,“你太宠那个长子了。我不是下诏不许奢靡的吗?你为什么让人带了一匣子这么浪费。为什么不留我一半?
”
“泥人能够值多少文?你也找个合适的罪名安插到我身上才是。”陆炳听到朱厚熜拈酸的语气,一边说一边掌不住笑出
声来。
一会儿,好不容易陆炳才止住笑,继续道,“让小人儿见识多了各式东西,以后长大了才不容易为物所奴役。现在若被
压抑狠了,以后长大了,反而会变本加厉。特别是明明可以满足的愿望被压抑了,更加容易生出杂念。”
朱厚熜向陆炳翻了一下眼睛,没有好气的道,“好吧,这次算你有道理。但是记住,我也要一匣泥人。”
第四十五章:出尔反尔
嘉靖二十四年。
诏狱。
陆炳走到杨爵的囚牢前面,让人开门。杨爵问道,“你从哪里来?”
陆炳道,“贺喜而来。恭喜你囚禁之灾已满,如今可以出了这里了。”杨爵一愣,晒笑道,“果然狱中无岁月,寒尽不
知年。”(注:原来句子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出处就是那个句句玄机的西游记。)
陆炳让人把包袱送上,里面是包好衣服和银两。杨爵打开一看,对陆炳一笑。陆炳派了一下锦衣卫送杨爵出去。
十余日后。陆炳正在南镇抚司。一个小太监过来传上谕,着锦衣卫缉拿杨爵。陆炳看着小太监离开,对沈链道,“我们
走一遭吧。”
一位老奴为陆炳沈链开了门。杨爵笑着从里面出来,道,“怎么知道我在喝酒,你们也来凑热闹?”
陆炳道,“对不起,奉了上谕。”杨爵面色一下子灰暗下来,但又不想显得过分失礼,只能道,“没关系,没关系,没
关系。”声音一遍遍的低沉下去,最后低不可闻。
陆炳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杨爵道,“我进去跟妻儿讲一声。就随两位大人走。”陆炳听到杨爵无意称呼起大人来,右
手拇指不觉掐了一下食指。
毓德宫后殿的西屋。
朱厚熜见陆炳走进来,便吩咐众人退下。陆炳径自去了屏风的后面,环顾了一下周围,拿起案上的麈尾。朱厚熜见陆炳
不说话站在床边手持白玉柄麈尾。就见他的手与白玉颜色融为一体,不禁想上去握上一握。(注:这个麈尾,大家先理
解成用麈鹿尾巴做的道士用的拂尘吧。后面解释。)
陆炳故意不看朱厚熜,目光停在靡靡丝垂的麈尾上。白麈珍惜何如?无法居与青山幽谷。曾被养入皇家,饲以珍草又何
如?最后不过是被取华美流彩之尾,啖稀有珍美之肉。陆炳想到在羁中的杨爵与沈束两个隔着木栅一起研究《周易》。
两人句句珠玉的辩驳倒给森然的诏狱平添了几分书卷的柔绵。
朱厚熜见陆炳不看他只是淡淡的立在床边。趴到床上朱厚熜有些不解的想,从什么时候陆炳开始这样对他了,应该是壬
寅宫变后吧。这个陆炳仗着自己对他的依赖越发的胆大妄为了。忽然一声玉敲击在皮肉上的声音,随即是一道剧痛。朱
厚熜紧紧的皱了一下眉头,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主动趴下的?陆炳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就算自己不趴下,陆炳又能何如?
又是一下打下来。朱厚熜有些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给自己后面留着一些遮掩,因为这样总算痛不会如此直接,而且
不必感受那玉瞬间的冰凉。算了,留着也没有用。那位是武状元出身,自己挣扎不过他。
再一下落下的时候,朱厚熜差点呼出声音来。朱厚熜闷闷的想,这是道家的东西,你陆炳自己不理斋醮的事情,但好歹
也尊重一下法器可好。可惜自己每次还为两个代祷,他却总是这样对自己。一下下的击打声音越来越紧了,好像后面那
个人已经用顺了手上的工具。趴着的朱厚熜不禁想求饶,心道,那是白麈尾,那是白麈尾,你也珍惜一下好不好,现在
皇家南苑数目白麈也不多了。朱厚熜却也不敢用麈尾做借口,虽然陆炳不说什么。朱厚熜其实很清楚陆炳的邪气从哪里
来的,当别人来报说陆炳亲自去杨爵家的时候,朱厚熜就知道陆炳生气了。对任何人都可以说斋醮问卦,唯独对站着的
这个人没有办法理直气壮的说。而且以前很久之前还可以说,这些年越发的自己不愿意在他面前乱提了。朱厚熜没有办
法与陆炳解释道,卦曰杨爵还应该囚禁否则无利宿主。朱厚熜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陆炳面前,说到斋醮的事情一点也
不理直气壮。算了,自己是主子,应该让让这个小气的侍从。
后面的痛一点点的升腾起来,朱厚熜也没有气力再去胡思乱想。不知道陆炳什么时候才算出完了气,才可以饶过自己。
朱厚熜为了减少自己一些疼楚,在心中慢慢的数起来,“一,二,……”
这个麈尾的白玉炳被雕成竹节的样子。朱厚熜原甚是喜欢,因为觉得它既占了玉的脱俗又有了竹的清雅。但此时,朱厚
熜似乎每数一下就看到一根翠竹从根部被折,然后划过长空,扑倒在地。那敲击在自己身后的声音就如同竹子被折倒的
清脆,后面竹枝叶呼啸过风声也都清晰可见。身后如同承着竹落的大地,除了落下时的颤抖之外,疼痛也如同扬起的尘
土一样四处飞窜。陆炳打人真的很狠心,尤其对自己,朱厚熜暗暗的想,早知道当时应该让他致力学文不学武。朱厚熜
数到“十五”的时候,觉得后面都痛成一片了,干脆也不数了。就听着耳边,竹折声,呼啸声,落地声连成一片,眼前
再也没有那竹子一根根跌倒的俐落了,只觉得满林竹子铺天盖地乱成一团的倾折和扑倒了……
朱厚熜在疼痛中腾云驾雾,回头准备偷偷看一下陆炳,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陆炳已经坐到桌前慢慢的喝起茶来。朱厚
熜以为陆炳气消了,忍痛急急的穿好,凑到陆炳面前道,“这茶已经冷了,我让他们奉新茶上来可好?”
陆炳却说,“茶冷了正好。滤去了香味,苦味反而清丽了。”朱厚熜有些不信,就着陆炳手上的杯盏喝了一口,觉得涩
感充满口中,便道,“你骗我。”
陆炳不理朱厚熜,帮自己又倒了一盏,慢条细理的喝了几口,然后放下杯子,又走到床前,眼睛示意了一下床上。朱厚
熜本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还有着几分偷喜,结果见陆炳又站到那里,不禁叫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子?你刚刚不是…
…”朱厚熜一边不断高高低低的声辩着,一边却走到了床前,然后无可奈何的趴下了。
当后面再次露在外面的时候,朱厚熜心中道,陆炳就是欺负我心软,我大人有大度。陆炳见朱厚熜再次趴下,反倒走到
桌前,拿起那盏剩茶又吃了一口。朱厚熜见陆炳又喝冷茶,不禁道,“冷茶对脾胃不好,需用五脏六腑去暖,容易郁结
,……”朱厚熜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这个姿势讲这些实在有些荒谬,便住了口有些恼的瞪了陆炳一眼。
陆炳听了朱厚熜的话,放下杯盏,冷冷的斜了朱厚熜一眼。朱厚熜见陆炳又走近了,心道,你这个狠心的喜怒无常,明
明放过我的,偏偏却又消遣我……想着后面却挨了一下。这一下倒与原来不一样,原来是条条杠杠的痛。现在倒好,如
同被钉了一拳。朱厚熜一边回头一边道,“你怎么可以 ……”看到后面才明白原来不是陆炳用拳头在打他,而是用麈
尾与白玉衔接的一头在打他,只能改口道,“这是道家拂尘用的,你若用就像原来一样,换另一边可好?”
陆炳用带麈尾那边打朱厚熜本是无意,现在见朱厚熜几句又牵扯到修道问仙上去,干脆不理朱厚熜,就用这边打上去。
朱厚熜见了陆炳的神色知道他不开心,反倒有些想舍了自己的身体随他折腾,也便不再言语。后面好似被有一个圆球忽
上忽下,忽左忽右的袭击着。这还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麈尾那纷纷扰扰的丝跟着在后面不断蠕动游走,偏偏后面
有了一些积血和肿胀便异常的敏感,于是又痒又痛,朱厚熜实在不知道如何才好。想去挡住,又觉得为了痛楚去抵住有
些失了自己的风范。而且也知道身后这个人,专于用刑,他若不想放手,就算自己阻挡了,他也不会听自己的。所以对
他讨饶,实属无用。
后面的痛积累起来,甚至缕细绵绵的丝也成了钢针似的。朱厚熜恨恨的想,要把陆炳闲住,这个锦衣卫头子学得最顺手
的就是打他了。朱厚熜借着假想给自己一些快慰,一边又在心底深深叹息。真的撤了陆炳的职,自己就见不到他了。权
衡之下,还是愿意趴在这里任这个钢丝鼓槌追赶自己。
朱厚熜痛得难忍不禁有些挣扎起来,有一些拂丝从后面的中间滑过,又随着抬起的力量从上面猛地抽出来,犹如薄如蝉
翅的刀刃割过。朱厚熜不禁伸手到后面去挡,而紧跟着的一下却直接敲在朱厚熜的右手拇指上。朱厚熜不禁“啊”叫出
声。
陆炳见不小心打到朱厚熜手上,倒是一愣,心下有些愧疚,便扔了麈尾,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到桌前。朱厚熜趴着仔细
看看自己的拇指,看不出什么伤痕,却残留着钻心的痛。这一次朱厚熜也不自作主张起来了,只是趴在那里让自己休息
一下,他实在不知道陆炳什么时候会放过自己。
过了很久,朱厚熜见陆炳没有动作,才喃喃的说,“你若要打我,直接打便是了。何苦这般打打停停的折磨我?”
陆炳帮自己重新倒了一杯冷茶,看着水波在茶盏中晃动,冷笑道,“你也知道打打停停是折磨。那你有何苦对人家关关
放放?”陆炳一口一口喝着冷茶道,“你廷杖谁关谁都是你的自由,臣不敢妄议。但你若要关,也不用关了先放,放了
再关的。何必空空的给别人希望?”朱厚熜见陆炳一口一口不知滋味的吞着冷茶,心中竟跟着酸楚起来。朱厚熜没有将
自己问卦关杨爵的缘由道出来,生生的将这种酸楚吞了下去,只是无边怜惜的看着陆炳,反倒忘了趴着的自己才是刚才
那个被荼毒的人。
朱厚熜就这样趴着看着陆炳,当看到陆炳倒第三杯茶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了。挣扎着胡乱遮掩了一下,就跳到陆炳身边
。真正握住了陆炳的手,朱厚熜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儿,朱厚熜才接下陆炳手下的杯盏道,“我让他们沏一壶新茶上来。”
晚上,陆炳见朱厚熜写字的时候,不断皱眉,轻声道,“对不起。”朱厚熜将笔放到笔架上道,“是我自己不小心用右
手拦的,不干你的事。”听了这句话,陆炳反倒愧疚起来,一直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毕竟伤了朱厚熜的批奏疏做正事
的手,自己有些理亏。朱厚熜见陆炳不语,怕他往心中去,故意说道,“今天总算知道再怎么荏弱软润的物什也有刚利
尖锐的时候。丝缕垂绵的麈尾是这样。”朱厚熜故意一停,双目流光溢彩的看了陆炳一眼道,“我们家的陆炳也是。”
作者注:白玉柄的麈尾见《世说新语》,“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我看《大
明皇帝》的时候被大葱敲那个敲烦了,于是就把他老人家的“拂尘”给找了出来。麈尾是拂尘的豪华版,与拂尘有一些
差别,《红楼梦》中的妙玉好像用的也是这个。在晋唐宋的时候还比较常见,后来估计麈鹿被吃得七七八八八的,反而
只有显贵人家才用了。道家拂尘的意思 除了掸灰尘外,还有掸去尘缘的意思。可惜我度娘了几天也没有看到关于恩同
学拂尘的记载。只好自己的杜撰一个出来。顺便说一句吃珍惜保护动物古时候就有了,见陈子昂的《麈尾赋》
插播一
朱厚熜一日在紫禁城中与陆炳吃大饼夹大葱。
朱厚熜忽然觉得不开心起来,道,“小炳子,小饼子,你为什么总是用面饼夹大葱?难道你想翻身小被把歌唱?”
陆炳道,“臣知道错了,皇上圣明。要不您表演一把大葱夹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