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问题是她们投食的时候,那种自以为勇敢、略带羞涩、又无法掩饰担惊受怕本质的复杂表情,活像……去动物园喂
猴子。而那呼朋引伴三三两两“投食去”、“投食去”的叫嚷,更增加了被围观的剑客们的“不人类”感。
还好,南征北战的剑客们,早已习惯了被围而观之;而且松派这一批剑客里,脾气好占绝大多数;加上来参加槐枫婚礼
的,都是和槐枫交情深厚的,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他添乱,于是,一个个非但乐于被围观,安于被投食,还主动
热情、自觉自愿地开展了多项“与民同乐”活动,赢得了乡民们的交口称赞,给符家二老挣足了面子。
在这其中,被赞得最多的,自然是楚云。
他已经从半个月前,众人口中的“楚大剑客”、“符家贝贝的搭档”,成为了如今街头巷尾阿妈们都叫得顺口的“阿云
哪~~”。
在冯阳街头巷尾各种版本的传言里,他简直是一个没有缺点的人:长得又好,剑术又高,为人亲切没有架子,为兄弟两
肋插刀,事必躬亲,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出得比剑场……
“哎哟,这种男人哪里去找!”
叽叽喳喳的声音,又一次在晚饭之后响起——楚云先生已经连续一星期稳居“冯阳茶余饭后谈资排行榜”第一位,看如
今这阵仗,继续蝉联的势头十分强劲。
“可不是嘛!——老符家积了什么德啊,遇上这样一位搭档……里外都是他操心,竟像是他要上去结婚了!难为他一个
大男人,竟这样心细。”
“啧啧,那模样,那作派!”
“哎哟那小脸长的——新媳妇生生个比下一截去!”
“嘘——这话仔细,那位可厉害着呢,比不得这位脾气好。”
“切!你们到把她放上来一起比了?要我说——提鞋都不配!”
“……”
“……”
身处流言正中心,在婚礼前一个星期彻底抢走新人风头的家伙——咳,我是说,楚云,自己浑然不觉。他正站在大庙的
屋檐下,静静地望着东边屋檐上那个断裂的角落。
三年前的春节,就是他们第一次获得首席之后,槐枫带他回家。
记得那天,出门之前,一连换了十多套衣服:穿得太好,怕遭受“奢侈”的指责;穿得不够好吧,有怕符家人以为自己
怠慢;穿花了怕不庄重,穿素了怕不喜庆……直折腾了一个半时辰,才好容易出了门。坐上车了还强迫症似地,三五秒
就问槐枫一次:“我穿成这样行么?你爹妈不会反感吧?”
——其实槐枫的爹妈根本注意不到他穿的是什么。
光是他头发上残留洗发水的金木樨香味,就足够让两位老人晕头转向了。符妈妈第一次见到这样从头到脚都光鲜亮丽的
男孩子,眼珠子几乎掉下来,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指望槐枫来打圆场定然是不可能的。于是乎,第一次的见面,就在“双方都很紧张地鸡同鸭讲”以及对面傻笑中消磨过
去。
一个春节,槐枫家杀掉了几乎整个村的鸡,来招待楚云——遗憾的是,楚云其实并不喜欢吃鸡。那一碗碗粘稠而油腻的
鸡汤,都是皱着眉头,屏息凝神硬吞下去的,而且,喝完了以后,还要一边揉着疼痛的良心,一边说“好喝”。几日下
来,被填鸭似地塞得肿了起来,回到总舵,却完全没了胃口,一连两周吃不好饭,把才撑起来的那点体重又分毫不差地
还了回去。
那个时候,就是站在这个屋檐下,槐枫很认真双手合十叨念着:神啊,或者其他什么,你好歹也让子桓胖一点吧。
声音很小,却还是顺着风,飘进了楚云耳朵里。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
触景生情,楚云喃喃吟着,念到一半,顿住了,愣了一阵,底下头去,紧紧地握起拳来:人家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
依旧笑春风。可眼下,人面依旧在旁边的屋子里笑得没心没肺地准备娶媳妇,当日的屋檐,却已经裂了口子,掉了灰…
…
“哦——喔——哦!”
远处传来雄鸡的啼鸣。
楚云揉揉眼睛,才发现天那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一宿未眠。
回过神来时,竟已是槐枫婚礼当日了……
婚礼自然是极尽奢华之能事——数百个人一个多月的前期积蓄,就在这一天里整个爆发出来,别的不说,光是清早那五
公斤重的炮仗,就让这四面环山的小县城里,足足回响了一盏茶时间有余。
槐枫像一只温顺的猫,安静地任楚云帮他穿上苏绣的新装。
“等等你进去呢,就顺着墙走,到新娘面前把红绢子拉起来,带到祖宗牌位前面——记得按照路线走,别走错了,如果
不记得了呢,就低头看,地上有给你画训练场的那种白线了……”
楚云一面整着新装繁复的领子,一面絮絮叨叨地说,就像没一次他们上场之前一样——虽说槐枫也算是身经百战、经验
丰富,在江湖上享誉已久的剑客了,可和楚云一起出门的时候,却总还像个孩子。
“嗯。”槐枫乖乖地点头,一如往常,“子桓,我心好跳。”
楚云神色一滞,拍了拍他的肩:“结婚嘛,人人都这样的——别怕,有我跟着呢。”
“……嗯。”槐枫依旧是一脸茫然,直到楚云把他整顿好,要往外推了,他才忽然一把拉住了楚云的袖子,“子桓,我
总觉得这个事情怪怪的。”
“啧,”楚云拍开他的手,“还是不是男人啊!婆婆妈妈的——一个大剑客学人家小媳妇搞什么婚姻恐惧啊……”
“不是,我是说……”槐枫把眉头拧成“川”字形,“我总觉得……”
“有什么觉得的都等这事办完了再觉得——外面已经喊过吉时到了,那么多人准备了那么久了,单等着你一个呢,别让
你爹娘操心了,快去。”楚云说着,就把他往门外推。
槐枫被他推到门边,刚要扶上门把,却又不死心地回头:“子桓……”
“啧!”楚云咬了咬牙,脸上挂下愠色来,“不是说好了乖乖结婚的么?——怎么?临到头了反悔?”
槐枫一听“反悔”二字,被针戳了似地一跳,连忙摇头,拉开门走了出去——走了两步,复回过头来。
楚云看着他那无辜的大眼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对他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槐枫盯了他三五秒,才依依不舍地转
过了身,向着新娘的花轿,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他走的很慢。
也不稳当。
可楚云却听到他沉重而响亮——简直是宏大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地,砸向自己的鼓膜,每一下都穿透神经,直撞心脏,
震得五脏六腑颤悠悠地疼。
“子桓?”季彤探头进来,“你还在这愣着呢?——伴郎要上场了。”
“就来。”
楚云定了定神,拉平了衣服,悄悄地深吸一口气,站到伴郎该站的地方去,面对着槐枫,牵起嘴角,在脸上划出一个弧
度完美的笑容。
槐枫牵着新娘,缓缓走过人声鼎沸的大厅。
总是囧呆的脸上映着新装的红色,显出一种古朴的生机与欣然。他对着楚云笑,对着父母和岳父母笑,对着门廊边上在
场的每一个宾客笑——楚云发现,他从没见过槐枫笑得这样认真、费劲、全神贯注。
宾客们议论着新娘不甚娇柔的身段、新郎高大俊朗的外观,道喜和善意的揶揄在不大的正厅里此起彼伏,人们带着旁观
者的从容与参与者的自豪,互相调笑着,炒热这本就已经像炸开了的油锅一般沸腾的气氛……
——没有人发现,楚云在完美而僵硬的笑容下,默默咬破了唇角。
“一拜天地——”
司仪的号令洪亮而悠长,回响在山间,庄重而肃穆,一瞬间洗去了嘈杂与喧嚣,留下了人们期待的眼神。
楚云退到一边,怔怔地睁大了眼,任视网膜上,落下那“喜庆”的画面:新郎服的槐枫身材笔挺,他手里牵着红色的绢
,缓步,走到祭坛前去——绢的那头,连着紫渔的手,楚云知道,却不知怎么,就是瞧不见。
视线里只有槐枫一个人,被徒然地放大再放大,大到了他举手投足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与表情,都清晰得像是刻上了
楚云的视神经,生疼。
槐枫在笑。
他看着他的妻子——从今天起,红绢那头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了。她会陪着他,走下半辈子的路,就像自己陪着槐枫
这几年一样。
于是,从今以后,槐枫的身边,不再有他楚云的位置。
“就算是月老的红线,这也太粗了吧。”
百转千回,万般心思,归结到最后,竟只剩下对那红绸的这么一句抱怨——可转念一想,那红绸正是他自己挑的,只得
微微摇了摇头,留下一声自嘲的苦笑。
——失神间,第二拜已随着那“二拜高堂”的司号溜了过去,在双方家长脸上,留下欣慰的笑容。
是的,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幸福。
父慈子孝、举案齐眉、阖家安乐。
——楚云用不易为旁人发现的节奏,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槐枫是应当站在阳光下,享受这样的幸福的。
“夫妻对拜——”
这一声,最是中气十足,仿若要划破天际,将这份欢欣与世上每一个角落分享——楚云却觉得,这一声简直像是一把锐
利的薄剑,双面开刃,直刺进膏肓之间最脆弱的部位,又毫不节制地在腹腔之内肆意游走,舔过每一寸敏感的神经末稍
……
楚云是成名已久的剑客。
在刀剑之下,他不知曾受过了多少次伤,自以为对“疼痛”的造诣已经到了普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然而今天,才知道
,比起从身体内部迸发的剧痛,那种浅薄的皮肉伤简直不足挂齿。
“靠,好痛……”
楚云刚想叫唤一声,一个突如其来的事实,扼住了他的喉口,让他一时间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
槐枫,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过头来,望向了楚云的方向。
那一瞬间,脑袋的爆炸声和心脏的破碎声同时在楚云的耳边响起。
双方家长露出了些许惊异。
宾客们窃窃私语。
司仪好奇地望了过来。
楚云的脑袋里嗡嗡地轰鸣,克制不住地全身颤抖——槐枫墨黑的眸子直通心底,藏不住犹豫、困惑和恋恋不舍,夹杂着
层层叠叠连楚云也不明白的情绪,沉甸甸地,落进楚云的眼眶里,那刹那天旋地转,视线模糊,脆弱和不甘像台风过境
铺天盖地将理智、礼法和隐忍几乎一股脑席卷而去……
楚云知道,若是自己点点头,以槐枫的一根筋,说不定,会外套一扔,直接拽了自己的手冲出门去也未可知。
然而……
楚云斜眼过去,看到槐枫父母鬓边的苍白,和鱼尾纹包裹的殷切……
各种复杂的思量在胸腔里互相撕咬,把理智的神经拉扯成了一条绷直的细线……
时间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每个万分之一秒都有了放大成了一整年的分量,漫长的沉默里,楚云看到了六年份共计两千
多天的欢乐,一天天从自己眼前蹦跳过去,逃进紫渔殷红的嫁衣里。
牙关咬得生疼。
手臂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然而最终,楚云还是抬起了胳膊,对着槐枫,打了个只有他们两人才能明白的暗号。
槐枫驯从地转过身,对着紫渔拜了下去。
楚云长舒一口气,回过味来,才发现全身上下每个关节都刺骨地疼痛,手脚冰凉,汗湿重衣。
之后的婚宴,在楚云的记忆里,模糊成了一张色调昏暗的抽象派作品。
他仿佛是吃了些东西,但是不记得吃了什么;也大概和许多人说话,说了什么,却没印象。
据多年之后,季彤回忆,当夜楚云的表现,简直正直得令人乍舌,言谈礼仪举手投足都极其得体,除了季彤、秋函两个
本就心知肚明的以外,整个松派上下,三四十口人,也都算是和他朝夕相处日也相对的,竟没有一个人瞧出他的不正常
来。
“高啊,”直到脊背佝偻,两鬓斑白,季彤提起这天晚上,还是难免要咂着嘴摸着下巴巍然感慨,“小白比你还紧张,
生怕出什么纰漏;我连圆场的腹稿都打好了,衬手的棍子也准备好了,就等着你要马脚一露,就给你敲晕了扛下去——
谁想,师兄你竟当真能镇定自若,人前人后滴水不漏——高,实在是高!兄弟我不服不行啊……”
高?
高!
高……
在人前掩盖得究竟能有多高明,楚云不得而知,然而他确知道一点:自己是喝高了。
明面上,是由于槐枫酒量浅。
私下里,是楚云着实不想太清醒。
楚云陪在槐枫身边,一桌一桌地敬酒,一杯杯帮槐枫挡下来,接二连三地往嘴里倒——利落豪迈,引得槐枫的乡人连连
叫好。
槐枫心知他体弱,生恐他多喝,几次劝,劝不住,只好上手抢。
“子桓,你不能再多喝了。”紫渔正在敬自己的家人,槐枫愁她没瞧见,把楚云拉到一边,“汪二先生说了……”
楚云“pia”地一把拍开:“别闹!伴郎可我就我一个,我不喝还能有谁喝?”
“我自己喝……”
“就你那点量——等等还洞房呢!”——“洞房”两个字一出口,楚云的舌头就和牙齿打了架,脚下也不稳当了。槐枫
连忙靠过去撑在他身后:“小心啊——就说不要喝了……”手绕到他背后,像平常那样把他带进怀里。
“啧,”楚云硬挣了两下,“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仔细你媳妇看见了。”
——紫渔果然看见了。
然而,大概是楚云这半个多月准备期间的表现让她放下了警惕;抑或拜过天地高堂之后,有了正室的底气。她只是略停
了一下,便回过神,带着笑容,向他们走来。
那是一个用单一形容词无法形容的笑容,在外观上,它体现为“两边嘴角对称,三十度向上,坚固定型”,在表层上,
它包含了“自以为美丽”、“自认为从容”和“自觉充满圣母光辉”等诸多复杂元素;在深层里……究竟是“自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