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你别担心。”薛佩抬起头来，忽然轻声说道，“我以后不玩了。”
“什么？”
“我再也不玩了。”薛佩简单明了地说，“抱歉给你添麻烦了……今天晚上的事帮我保密好吗？现在让我们回去吧，我以后……不玩游戏了。”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映着电脑屏幕上微微的荧光，显得有些渗人。
蓝荧荧的光像鬼一样。
连夜跑去网吧的事情肯定被小护士他们发现了，不过有李陌帮忙掩护，最后倒是没有捅出去让薛母知道。李陌最初还对薛佩的精神状态有点儿担心……不过接下来他就发现，自己这位同学恢复得相当正常。
或者说，甚至有点儿正常过头了。
薛佩回到医院之后，又休养了一个星期左右，然后就开始准备着回去上课了。
他果然没再表现出那天晚上近乎于网瘾的游戏执念……而且不仅如此，他从那之后就根本不碰电脑了。
不仅是游戏，几乎任何跟网络有关的东西他都远远地避开。
他规规矩矩地回归了校园生活，然后变成了一个完全不碰网络不碰游戏的模范生——正常模范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正常到了这种程度，让李陌又感到了另外一种层面上的恐怖。现在薛佩这样子简直就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乖宝宝，突然变成这样子真的没问题吗？
总觉得他有点儿反常，自从重新醒来之后精神状态都有点儿诡异啊……
不过李陌也不是特别敏感的人，虽然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劲但也没多说什么。就跟之前在游戏里面对那个奇怪恶作剧的态度一样，他很快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不再多想了。
薛佩继续进行着他那过于正常的学校生活。
必修课和选修课都去上，无论是否点名都会规规矩矩地坐在教室后排。没有课的时候就找个地方默默上自习。
“来DOTA吧？”班长姑娘突然来约他。
“抱歉，不了。”薛佩说。
“嘿，我知道你戒网游了。没事。”班长姑娘说，“但这回不是网游，只是班里最后来一次DOTA友谊赛嘛。明年该实习的都实习去了，该考研的都考研去了……这算是大家最后一次一起聚，来玩吧？”
他们班的班长姑娘是个牛人，虽然是女生，但是特别喜欢玩各种各样男生喜欢的游戏。。打DOTA的时候惯用冰女，买鸟买眼打辅助，意识和手速在班里男生中都挺不错。动不动就换一个新网游，今天还在砍怪明天就对着屏幕打僵尸……
“我能理解你对DOTA的爱，也知道你每次组织班级活动都能滥用职权搞成班级游戏比赛了……”
薛佩苦笑了一下，然后对自己班里这位强悍的班长姑娘解释道，“但我现在真的不想碰游戏这东西……任何游戏都不想碰，别喊我了好吧？”
他发现自己真的不好概括自己的心情。
说实话他该开心的，发现自己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发现自己能看见真实世界的阳光……这不是一件很值得庆祝的事情吗？
可是另一方面，他却发现他始终高兴不起来。
薛佩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旁观打酱油的过客……对于大荒世界来说，他只是不小心跑了过去，转了一圈，最后还运气很好直接回来了。他没给那个世界造成任何影响，也没留下任何痕迹。
是啊，多么值得庆祝啊。
大荒是什么呢？是一个瞬间就会被修改的世界、瞬间就能发生变化的世界。
他跑去观光了一次、然后毫发无损地又平安回来了……这是多么好的运气啊。他应该高兴的。
可是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玉玑子。
那个人原本应该是睥睨万物的姿态……可是到最后是什么样子呢？他一遍遍地“拜托了……稍微动一动，说一句话啊”“就稍微动一下啊”之类的信息，可是根本得不到回应。
——他的那位师父大人。
——妄图自己创造规则的反抗者。
这头衔有多么的讽刺和可笑……同时又是多么悲伤。
薛佩完全不敢碰游戏这东西。
有时候他走在校园里，都会为这现实世界的景象产生不真实感。
他觉得应该为自己的苏醒而高兴……但是有时候他还是会在梦里再次看到太虚观。
等到醒来的时候，他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羞愧和自责。走在学校里，周围平静的现实世界景象总会让薛佩觉得太过美好……以至于让他几乎无法接受。
如此恶劣的，忘恩负义的自己。
他回到了属于他的真实世界……而大荒那个世界的那些人跟他再无瓜葛。多么值得高兴的状态啊，只是他依然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恶心。
此时此刻，班长姑娘打量了他一会儿。
然后这位剽悍的姑娘忽然问道：“你在游戏里受了什么刺激？”
“不……没什么。”薛佩耸了耸肩，“我认识了一个虚幻的人，他消失了。”
“网恋被甩了？”
“呃……不是。”薛佩说，“其实不止一个人。”
“哦。”班长姑娘马上接口了，“那就是网恋搞3P结果被甩了吗，你这个花心大萝卜。”
薛佩无力地笑了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心情反驳。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有他所知道的那一整个世界。
那个世界不见了。
那个人再也不会搭理他，不会跟他说话，也不会对着他笑了。
第38章：重逢倒计时
结果到最后，他居然还是被班长姑娘拉到了学校网吧。
她说服薛佩的最终理由是——就算你有心理阴影不想碰电脑，那么在旁边看看难道还不行吗？又不让你上场，只是跟着旁观而已。
于是薛佩就这样被她强拉着跑去旁观当观众。
看着他们开游戏打5V5对抗的时候，薛佩就坐在旁边跟身为比赛组织者不能亲自上场的班长姑娘聊天闲扯。
先是扯了扯关于明年实习的事情，然后他忽然问道：“你相信有人工智能吗？”
“肯定有啊，但不是现在。”班长姑娘随口答道，“现在的智能技术还拿不出手吧，也就只能在理论上瞎扯扯而已……要达到《真名实姓》里面的邮件人那种水平，鬼知道还要等多少年啊。不过等到那时候，应该也会相应的出现滑溜先生和埃莉丝琳娜吧？”
这一长串回答反而让薛佩愣了一下，这都是些哪儿来的人名？
然后他才想起他们这位班长姑娘是个看科幻的。打魔兽打DOTA，看外文科幻小说……反正只要是“正常的妹子不做的事情”她肯定都会干。
“怎么了？”班长姑娘问。
“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薛佩说，“那么你觉得……虚拟意识有可能从哪儿诞生呢？某个军事基地里的巨型电脑？”
他说这些话时一直都没精打采的。
虽然班里别的同学打得挺激烈，但他完全提不起任何兴趣。
他现在的的状态跟他前几日上课时候一样，每日签到，上课，自习，从来不碰电脑。就好像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模范生，却时常像是神游天外，仿佛失了魂一般一动不动坐上很长时间。
可是就在他随口说出那句话时，班长姑娘却反倒一下子跳了起来。
“——我绝对不相信那种‘超级AI诞生于某台巨型电脑’的设定啦！一点儿都不信，不管是《终结者》里的天网还是《黑客帝国》都是瞎扯淡！”班长姑娘用力挥了挥手，仿佛在撵走空气中并不存在的一些害虫。她好像不是在跟薛佩说话，只是在特别激动地自己阐述这个话题话题。
“再大的服务器也不可能诞生出真正的人工智能……一潭死水怎么可能会有生命呢？相反，跟普通用户终端发生更多交互的民用服务器更有可能诞生出真正的AI。虽然服务器本身的容量可能不算太大，但是还有跟它相连通的一大堆普通用户呢……比如说游戏公司……当红游戏的同时在线人数不是经常达到几十万么？如果按照我们人类的模式来推断的话——中央服务器和用户所连接起来的网络就好比，人类的中枢神经系统和周围神经系统……信息就是神经冲动……而真正的AI只能诞生于交互之中……”
薛佩没听明白。
班长姑娘说得语速太快，而且又是这种带点儿理论色彩的内容——他要是能一下子全听懂才见鬼了。
这种“只有在交互中才能出现智能”的理论他好像也曾经听过，只是他对科幻相关的东西了解不多也没太在意。他觉得没听明白就没听明白吧，只打算等着班长姑娘把那些科幻理论讲完了之后再敷衍过去。
他真没怎么仔细听。
然而仅仅在几秒钟之后，他就因为自己所听到的那些只言片语僵住了。
班长姑娘好像被他引开了话匣子，一路给他做科幻相关的人工智能知识普及：“真正的AI只能出现在交互之中……无数交互的信息汇集起来，量变促成质变，最后由信息交换中诞生生命……”
她旁若无人地说道，“所以人工智能诞生的地方绝对不是什么大型军事基地，按照我的理论，最有可能成长出真正智能的应该是跟广大玩家进行交互的网游BOSS和虚拟偶像，比如着名的甩葱娘初音、WOW里的阿尔萨斯……”
“……还有玉玑子。”薛佩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
直到自己的声音传入耳中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下意识地接了口。他几乎是全不自主地顺着班长姑娘的名单说了下来，一切全都出自本能。
还有玉玑子。
既然能思考会行动，甚至还会因为注定了的命运奋起反抗……那么诞生于网络之中的虚拟意识，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生命呢？
“你说什么？”班长姑娘愣了一下，终于从侃侃而谈的演说状态下脱离出来。
班长姑娘这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多长的内容，她有些歉意地说道：“呃……我好像不该跟你突然讲这种东西讲这么多。我只是前几天跟那群扯着科幻皮写YY雷文的家伙掐得太厉害，掐习惯了所以总想申明两句而已。而且我真心觉得我的理论是有依据的啊，如果真有凭空长出来的独立AI，肯定是在游戏公司之类的民用服务器里而不属于军方。如果你听烦了我就说声抱歉，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好吗……喂，等等，你怎么了？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等等，你跑什么啊！”
她诧异地地看着突然一路跑出去的薛佩，依然还没搞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怎么反应这么大？怎么我讲人工智能反而把你吓跑了？”
她怔怔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又想到听别的同学说的“薛佩这段时间有点儿怪”的传言。她心说自己好像没说什么啊，就算某些人可能对科幻相关的内容不感兴趣觉得乏味，也不至于直接被气跑吧？
还真是被李陌说对了，他还真是有点儿怪怪的。
薛佩几乎是夺路而逃一路跑出去的。
他发现如果不这样的话，自己恐怕一秒钟都呆不下去。
本来只是跟着凑个打DOTA的游戏热闹，没想到会听见班长姑娘来上这么一段演说。他感觉心里某个地方又被狠狠地戳了一下，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
自从在医院里醒来之后，他总共休养了两周。
回学校上课之后，到现在又是一周。
加起来总共过去二十多天了，也不知道那个世界会发生什么变化？这么算起来，离开之后过去的日子已经比当初在那里呆着的时间还长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会不会出什么事？
比起“发生变化或者出事了”，或许更可怕的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毫无变化也绝对不会有变化，按部就班地按照规则运行……那会比任何意外情况更可怕。
薛佩当天晚上又做噩梦了。
自从在医院里醒来之后，他其实一直会做各种各样的噩梦。大部分跟他在那个世界的旅程有关，偶尔也会梦见自己醒来之后的情景。他梦见自己在漂浮，突然间坠落，然后发现自己面前的人一个个都在消失。
然后他醒了过来，又陷入了另外一个噩梦。
他今天晚上梦见了自己在打游戏。
不是回到游戏世界，而是回到了一切开始之前，他坐在网吧里操作着自己的角色打游戏。
在做什么？
不知道，好像是回来刷副本了。
来来，67本现在四缺一，要组的快啊。
他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过既然是梦，那么无论怎样都无所谓了。梦境这东西本来就不需要什么逻辑，他梦见自己在用以前的老号打游戏，然后跟着一群面目模糊的队友一起去刷那个所谓的67级副本。
67本……是古皇陵三层。
等等，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具体哪里不太对劲，居然又说不出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忘掉了。
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继续前进，然而那些面目模糊的队友就催促他快点儿开怪。
——不能打。
——怎么了？这是游戏啊，明明游戏的目的就是刷副本爆装备啊。
——不是的……那个人是认识的啊……曾经朝夕相处无比熟悉的一个人，只是突然有一天消失了而已……
——什么人？你记错了。
薛佩在这个混乱的梦境里挣扎了好半天，到最后，他居然自己都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做梦。他觉得自己应该尽快醒来，但是在意识模糊中他忽然意识到了另外一个悖论——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觉得自己醒来之后反而应该认识游戏里的人？
为什么跟梦境比起来，他记忆里的现实更光怪陆离，现实中的人怎么可能认识二次元世界的游戏人物呢……等等，到底哪边才是梦，那边才是现实？
“——不对。”
然后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来了。
他把那个人的名字想起来了。
在想起那个名字的时候，他忽然自己都开始谴责自己了。怎么能忘呢？虽然是在做梦，但是就算他在最狂乱的梦境里也不该把那个名字忘掉啊……
“你在跟谁说话啊？！在游戏的公开频道里说自己的真名，你疯了？”毫无逻辑的，梦境里又凭空响起了李陌的质问。
然后他又看见那几个面目模糊的队友在催促他：“快点啊，怎么还不开BOSS？”
开BOSS？
他忽然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然后他扭过头，猛地对着那些由自己梦境创造出来的人吼：“谁敢开我就先开了他！！！”他这么大声一吼，话音刚落，那些面目模糊的队友就“扑哧”一声全都消失了。
薛佩看着面前的场景。
67级副本，古皇陵三层的BOSS……不就是玉玑子吗？
虽然是梦境，但是眼前的景象却格外真实……或者说，也许正因为是梦境，眼前才会出现如此真实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