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琉眼角瞟到李连城进来,赶忙行礼:「皇上。」
李登宵恍若未闻,依旧负手站着,李连城挥了挥手,让小琉退下,她踟蹰半晌,才转身出去,合上了门。
******
李连城走到李登宵身侧,看见他蹙着眉,一张英挺俊逸的面孔平添脆弱之色,心中一动,在他脸上落下一吻。
「我做错了什么?」李登宵仍是站得笔直,只是死死闭上眼睛。
「我不是有意羞辱,带上女人出行,别人才无从置喙……」李连城吻得越发放肆,渐渐下移,啮咬着颈项。
李登宵微微仰头,说:「你是皇上,九五至尊,受命于天。」
李连城在李登宵锁骨上狠狠一咬,道:「在你心里,恐怕不是我吧。」
他见李登宵沉默,于是放开他,说:「女装累赘不便,你想逃也逃不远。」
李登宵一惊,几乎要放弃这次计划,良久才道:「翌日九泉之下,你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李连城微微一笑,却是五味杂陈,叫人看得心中一沉。
「我也无脸,可是我不在乎这些。」
祭祀当天,李登宵从床榻上起来,李连城已经离开,床底下的箱子被他重新翻出,一套女装被挑选出来叠在床沿。百褶
裙、青衣衬里。
李登宵看了几眼,双眼闭紧,又仰躺半炷香的时间,直到丫鬟小琉叩门催道:「三爷,该起了。我替您更衣……」
李登宵有些无力地坐起身。
小琉推门进来,见他撑坐着,一脸厌恶地看着那套衣服,也跟着叹了口气,劝道:「三爷,只要忍了这回,以后再不用
受这样的耻辱。」
李登宵点了点头,这才稍稍掩去眼底的恨意:「有朝一日我定会还给他。」说着,便坐起来。
小琉心领神会,只将衣服草草地罩在外面。
那套衣物算得上颜色素雅,尺寸也特意选了宽大的,纵使李登宵戎马生涯练出一身较为高大的骨架,束紧腰带后,也并
不十分突兀。
小琉顿了顿,手指捻起一缕李登宵披散的发丝,终究不忍心为这个人梳上发髻,犹豫良久,还是让他照旧披散了长发。
李登宵虽是男身,但此时易服装扮,又眉眼轻垂,眼睑微合,乍眼看去,已是个身形略显高大的女子模样。
李连城早已过来,也不打断,只是按照老样子,倚在门边静静的看,见小琉停下手来,才开口问道:「不抹些胭脂水粉
吗?」
李登宵听得浑身一颤,只觉心中恨意烧灼,直欲焚尽脏腑。
李连城却慢慢踱步过来,手持眉笔,目不转睛地打量起他,只觉那五官粗看不觉惊艳,近看却无一处瑕疵,越看越清俊
精致。
良久,李连城方笑道:「原是想替你整整妆容,现在却无处下笔……」说着,指尖轻轻抚过那人眉梢:「罢了,不惹你
了。」
李登宵心里方松一口气,突然被人打横抱起,刚要怒骂,只听李连城说:「噤声,别被你那几个旧部瞧见了。」
李登宵强忍怒火,低声道:「难不成要劳驾圣上抱我一路?」
李连城笑道:「你说呢。」
说话间已出了院门。两人身高虽在伯仲之间,只是李登宵尽力掩藏身形,旁人匆匆一眼倒也看不出蹊跷。
在宫门等候的文武百官,见李连城抱了一个人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皆以为是哪位新近得宠的嫔妃。
直至上了王轿,放下门帘,李登宵才从李连城怀里挣脱出来。
王轿中大小陈设极尽华美,垫着厚厚的氆氇地毯,李登宵垂首闷坐了一会儿,将鬓边长发挽在耳后,李连城抱膝坐在一
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角微微上翘,难得的露出几分稚气。
一路上李登宵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暗自忖度二哥会如何出手。苦苦等待许久,直到轿身摇晃着停在地上,也没等来
什么风吹草动。
李连城目光灼灼地又看了他一阵,在他额上落下一吻,起身出了王轿。
李登宵仍未回神,心下忐忑,以为又是空欢喜一场,良久才掀开轿帘一角,打量起祭祀情况。
他还记得以往祭祀时,大皇子早夭,李连城既是庶出,辈分又最轻,时常受些冷落,不像他和二哥,锦衣华服,意气风
发,紧随父王身侧。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生不如死,本应继承王位的二哥驻守蛮荒之地,永世不得入京,反倒是这个当年对谁都温和有
礼的李连城身登大宝。事到如今,只恨当年有眼无珠,从未看穿过这个谦和的四弟。
也不知他到底用了怎样的权谋手段,让那场宫变名正言顺,更不知是怎样的帝王心计,让天下百姓再无怨尤,敌国不敢
来犯。
若是二哥当年称帝,能做的,也不过如此吧。
透过轿帘的一角,李登宵远远看着今日身穿冕服的李连城,冠冕前垂着十二旒明珠,随着李连城走上祭天云梯的动作而
不停晃动着,玄朱两色的冕服衬得他唇如含丹、面如冠玉。
李登宵看着李连城登上祭天台,群臣朝服跪拜的时候,彷佛被那道人影晃伤了眼。
李连城朗声读罢祭文,把祭文送入火中付之一炬,接下来万岁之声滔天响起。
李登宵模糊地想起自己十四岁远赴边疆,浴血杀敌、无惧生死,不就是为了换取这样一个太平盛世?
既然如此,谁做皇帝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不是因为他强加给自己的那些耻辱……李登宵想着,突然在软垫上猛地
击落一拳。
不知过了多久,轿帘再次被人掀开,李连城跨进轿中,拔出玉笄,解下沉重的冠冕,轿身摇晃着被人抬起来,他静静坐
了一会儿,突然看见李登宵隐忍的神情,疑惑着伸出手去:「怎么了?」
李登宵不由分说地避开,恨道:「草民只是想起当初。」
李连城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笑了:「我也记得,单骑转战三千里,一剑能挡百万兵,当年的骠骑将军……如今只是我
的榻上之臣。」
李登宵几乎是怒吼一声,站了起来,眼睛里都是不再掩饰的怒火,李连城慢慢眯起双眼,脸上也露出几分凝重。
就在轿内气氛一触即发之际,一阵密集的箭雨从四面八方落下,十馀个轿夫顷刻间被射杀。
轿身剧烈地晃动起来,两人都随着这晃动狼狈地摔倒在地,护驾的禁卫军匆忙反应过来,高呼着:「刺客!护驾!」紧
接着是一阵阵拔剑出鞘的声响,箭矢破空和兵戈相交之声碰撞在一起。
李连城几乎是立刻拽紧李登宵的领口,怒骂道:「我就知道你会骗我!」
第二章
李连城怒极之下,这一拽用上全身力气,李登宵登时呼吸困难,可他功力被药物所制,此时较寻常男子犹有不如,纵是
竭尽全力地挣扎扭打,仍然无法挣脱,脸上很快就因窒息而涨得通红。
李连城毫无松手的打算,一字一字地问他:「三哥,你想我死在这里?」
李登宵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
这时听到郊外又传来一阵喊杀声,想是这边僵持不下,护驾的援军已经赶到了,李登宵脖子上被勒出了一条紫红的勒痕
,眼看要窒息,李连城却突然放开手,把他推到一边,转身掀开轿帘去窥看形势。
李登宵护着脖子,一边嘶声咳着,一边拼命喘息,好不容易缓过来,看见李连城的背影,想到自己往日受的种种屈辱,
心里怒不可遏,极怒之下,不及思量,双手已猛然发力,狠狠一推,将李连城推出轿外。
李连城反应不及,被他推了出去,在跌落的时候震惊地往后看了一眼,眼睛里有惊讶、有愤怒,似乎还有一点别的。
紧接着,李连城的后脑狠狠地撞在御道坚硬的石板上,那双盯着李登宵的眼睛无力地合拢了,脑后慢慢溢出一滩血迹。
两方人马因为这场变故,都停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众刺客将弓弩全指向李连城,万箭齐发。
护驾的士兵首领大吼一声:「皇上……!」飞身护在李连城身上,霎时穿心而死。
京城禁卫在一瞬间方寸大乱,被打得措手不及,连连损兵折将,只得慢慢缩小包围,将昏厥的李连城护在中间。
李登宵一推后,久久无法反应,半天才在心里说:我杀了他!我杀了他!心中却没能泛起半丝欣喜,只希望夺命而逃,
远离这是非之地。
被这一念催使,李登宵匆忙从后窗跃出,连奔千馀步,才靠着城墙一角稍稍喘息起来。
此时李登宵仍是一身女装,远远听到街巷那头传来人声,正欲转身遁逃,却发现尽头是死路。
若是往日,那堵矮墙只需他提气一跃便可轻易跳过,现如今却足以令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人声渐渐近了,李登宵猛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
「都找过了?他莫约比我矮半个头,应该穿着宝蓝色的袍子,也许是别的颜色,应该就在随从的队伍里。」
随行的士卒答道:「都找遍了。不过据探子回报,王轿中本还有一人。」
李登宵闻声大震。听那人声音,分明就是他两年未见的二哥,他开口欲唤,却又猛地闭嘴。
他自幼便跟着二哥李凌云一同读书练剑。李凌云天资聪颖,他却只懂挥剑杀敌,不通文墨,久而久之,对李凌云除了兄
弟之情,更曾有过其他的懵懂念头,只觉二哥无一处不好。之后他被李连城禁锢宫中,这份仰慕也随之放弃。
可此时此刻,李登宵仍是无论如何,不愿让李凌云看到自己身着女装的狼狈模样。
李凌云走到他身前十馀步,「咦」了一声,身后士卒立刻将李登宵团团围住,李登宵低头不语。
巷子里本就昏暗,李凌云粗略扫了一眼,便道:「是个嫔妃。」见李登宵不答,李凌云转过身去,说:「要怪就怪你命
不好,瞧见了我。」
周围兵卒听见嫔妃两个字,淫念顿生,忍不住对李凌云说:「二爷,这个女人给小的们玩玩再杀,成吗?」
李凌云有些不屑的看了他们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独自转身,说:「记得灭口,别误了事。」
李登宵目眦欲裂,此时哪里顾得上许多,见李凌云渐行渐远,大吼一声:「二哥……!」
话未吼完,头颅已被人按了下去,腥臭的性器转眼就要硬塞进口里,压制着他的手却突然松开了,李登宵顺势跪在地上
,拼命地呕吐,像是要把肠子都呕出来。
「登宵……登宵……是你吗?」
李登宵无力地抬头看一眼去而复返的李凌云,只见李凌云面色如纸,眼中方寸大乱,手中长剑上仍有鲜血滴落,先前的
兵卒俱已横尸街头。
他修炼的剑招凶狠毒辣,本就极耗体力,可李凌云此时神情分明与体力损耗无关。
李凌云喘息良久,才硬挤出一个笑来:「登宵,都是二哥不好,考虑不周,没认出你,连累你受苦……」
李登宵双目空洞,慢慢地回过神来:「我这副模样,哪里配叫李登宵?」
李凌云说:「是二哥的错!我这两年来,一直在后悔劝你入宫……」
李登宵站起身,摇了摇头。
「我不配叫李登宵,二哥你呢?当年的李凌云,手下如何会有这样的兵,如何会纵容他们做出这样的事!
李凌云面色大改,说:「不!我只是恨李连城,他既然如此辱你,我为何不能对他嫔妃……」
李登宵低声说:「我以为二哥要救我,没想到是要刺杀他。李连城既已凶多吉少,我再一走,小琉难逃一死。」
李凌云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回复成他一贯的缜密和冷静:「你要回去?」
李登宵看着李凌云的眼神,却慢慢柔和下来。
「二哥,从小到大,别人都说我性子硬,把我当块石头责罚管教,唯有你照顾我,事事顾我周全,我很承你的情。当年
你劝我入宫,我不怪你,你说过,这都是命,我自己的命,你说留着性命,终有一天你重振旗鼓,会来救我。」
李凌云沉默一会儿,低声说:「我已经来了。」
李登宵后退半步,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我去接应小琉。」
******
李凌云僵站片刻,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白瓷小瓶,道:「我知道你武功被制,诸多不便,可解药是李连城独有。这里有
一颗暂时恢复功力的丹药,助你回宫……你……你当真不走?」
李登宵已接过瓷瓶,将丹药吞入腹中,只觉一阵暖流自丹田涌起,经脉无不通畅,不由苦笑起来:「当真不走。二哥,
你、你快走吧,别等到全城禁严。」
李凌云仍是不动,轻声道:「若他未死,留着性命,二哥会来救你。」
李登宵只觉得眼眶一热,低声笑起来:「二哥你明知道的,登宵宁愿赴死。」
李凌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施展身法,一跃数丈,转眼间翻上城墙。李登宵看着他的背影,如同看到昔日,情不自
禁地微微一笑,轻声又重复一遍:「比起活着受罪,登宵宁愿赴死。」
「三爷……!」小琉看见李登宵从窗外破窗而入,吃了一惊,随即疑惑道:「外面出了什么事情,戒备森严的……您、
您的药解了?」
面对小琉一连串的问题,李登宵苦笑一下,他已经可以感到失而复得的内力又在飞快的流走,四肢疲软,几乎连说话的
力气也没有了。
他一边把沾上血迹的女装解下来,只剩下素色中衣,仰躺在榻上,一边说:「我没有跟二哥走……」
小琉奇怪地说:「为什么?」
李登宵嗤笑起来:「没有跟二哥走,药也没有解,至于外面出了什么事……我想,大概是我弑君了吧。」
小琉大惊失色,道:「您杀了皇上?您杀了四爷?」
李登宵笑了一阵:「我不知道他死成没死成。若是他死了,宫里没人知道我出去过一趟,你我说不定侥幸能活;若是他
没死成,我们就得死了。」
小琉惊道:「奴婢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杀……不,奴婢是说,这也太突然了。」
李登宵摇着头,说:「我当时是一时气昏了脑子,没想清楚就做了。」
小琉沉默一会儿,才道:「那狗皇帝做的事情,死了也是他活该。」
李登宵低声道:「我怕连累了你。」
小琉反倒冲他做了个鬼脸:「被三爷连累,是奴婢的福气。」
李登宵苦笑起来:「你这丫头……」
想了一想,李登宵渐渐敛住笑容,他说:「没有人有义务陪着别人去死。除了……」
除了,浓得化不开的仇恨。
小琉没有说,李登宵也没有再讲。
在一切平静下来后,他能等的只是等待结果——生,或是死。
他走到窗边,把窗缝又推宽了一些,几条开满花的树枝静静地横在那里,地上已经零星有了落花。
如果他死了……
如果他死了……
习惯对那个人的仇恨,心里面被仇恨装得满满的,再容不下任何东西。如果有一天可以不用再仇恨了……一时之间,竟
觉得两手空空,只差要哭出来。
等待的日子出奇的漫长,宫里戒备一日比一日森严,宫人们都牢牢锁着自己的嘴,生怕说了不该说的话,偶尔才敢偷偷
看一眼寝宫的方向。
已是初冬,霜寒料峭,小琉一直没打听出什么,只是隐隐约约的听人提起,皇上没有上过早朝。
李登宵嘴上从没说过什么,人却急剧地消瘦下来。他在战场上来去,几时怕过死,如今却是在等死。
小琉心里明白,李连城如果活了,等来的将会是一场又一场更加激烈的凌辱;李连城如果死了,也不好,自家主子之所
以一直忍辱苟活,不过是为了复仇二字,若是大仇得报,也许一直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也会跟着一下子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