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十来日,李连城终于醒过来,早朝诸事也慢慢恢复,一切百废待兴,宫里气氛也逐渐活络起来。
李登宵得知这个消息,仍是一言不发,默默等待自己可能的惩处,奇怪的是,想像中的罪诏却迟迟不到,小琉只得装作
无心地再去打探。
一来二去,便有人松了口:「我听说皇上不小心撞到脑子,醒来的时候,别的都好好的,就是记不起刺客是谁,连带着
族谱上有几个王爷也不记得了,殿前侍卫文武百官倒是一个没忘,这事也是奇了……」
小琉听得欢天喜地,回去如实告诉李登宵。
那人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怔怔的,良久才说:「他倒是忘了。也好,他别来找我,我也不去找他的麻烦。」
说完了,转身看停在窗框上的麻雀。
窗外只剩下老树枯枝,天寒地冻,小琉总是拿饭粒喂麻雀,喂久了,就有几只呆头笨鸟,赖在烧了地龙的屋子里,怎么
也不肯出去了。
李登宵比任何人都更加觉得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加难熬。
数年前,边塞的冬天也很冷。那时候累了,就一群人点起几堆篝火;饿了,就大口地吃着乾粮;打了胜仗,士兵们就三
三两两躺在异乡的泥土上,一人一坛劣质的烈酒,一边喝、一边唱、一边吼。
记得有一年,大雪封川,士兵们几乎不敢穿戴起盔甲。他冷得受不住,跑过去和李凌云挤一个帅帐。李凌云双手捂着他
的手,呵一口暖气,用力搓揉几下,再呵气,再搓,麻木的双手就慢慢有了温度。
无边的苍穹、及腰的牧草、豪迈的歌、最烈的酒,一把剑、一张弓、一颗心、一腔热血、一个誓言,足以燃烧整个寒冬
。
今年却不同,有生以来,似乎从没这么冷过。
******
丫鬟担心地看着李登宵裹着仅有的棉被,牙齿上下碰撞着,脸色惨白。
她跟了李登宵两年,却从不知道这个人原来也怕冷。她跑出去整整一天,想为屋里再添一个火炉。
等到半夜的时候,李登宵听见叩门声,拉开房门的缝隙,门外的冷风飕飕倒灌进来,小琉就站在门外,肩膀上落了一层
厚厚的积雪,脸冻得通红。她找了一天的结果,不过是小半坛酒。
又是酒,烈酒。
李登宵难得眼睛一亮,随即露出笑容。他把她拉进屋,接过酒瓮,轻笑着说:「好久没有喝过酒了。」
小琉惊讶地看着李登宵,那人身上慢慢浮现出一种她并不熟悉的豪气。
李登宵让出半边床铺,让小琉坐着,披在他肩头的棉被滑落一角,可他的眼睛,这一刻却很亮,燃烧着一种足以点燃人
心的火苗。他仔细地捧着那小半坛酒,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李登宵低笑起来:「那时候,每次打了胜仗,我们就有酒喝了。」
他怀念似地轻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我最喜欢喝醉的滋味,像是睡在云里,无拘无束,全身都暖洋洋的,有说不完的
话、做不完的事、使不完的力。」李登宵随即摇了摇头:「可惜二哥总说我酒量差,从不肯让我喝个痛快。」
说着,他将酒坛凑到唇边,小口抿了一点。
小琉惊讶地看着他,只是一口烈酒,他脸上就变得微红,眼睛晶亮,像是有两团燃烧着的、永不熄灭的活火,和白天瑟
缩颤抖的人,判若两人。
李登宵把酒坛递到她面前,说:「你也喝,一起喝。」
小琉看着他的眼睛,不由跟着笑了笑,也不想自己从未喝过酒,就学着李登宵的样子,猛灌一大口,霎时只觉吞下一口
燃烧的火,从喉咙一路辣到脏腑,酒劲又轰的冲上头顶,不由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登宵连忙护住酒坛,一边笑,一边自顾自地独酌。等小琉缓过劲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说李登宵酒量差,并不是没有道
理。
她印象中一向沉默寡言的主子,几口烈酒入肚,像是换了个人,他用手拍着床板,扯着嗓子,居然开始大声地唱歌。
那实在是一首找不着调子的歌,只是李登宵很认真,用力地拍着床板,直唱得眼角微湿,双颊发红。
最后闭上眼睛,只听他唱的是——
长安……瓦碎……千、门锁……
旌旗……倾……颓……
铁……甲……难着……
两行清泪从他闭着的眼睛里无声地流下来,那歌声也慢慢染上了悲怆的意思——
阑……干……拍遍……
叹……一声……
英雄……末……路……
大……漠……孤烟……
说一句……
关……山……难渡……
李登宵醉醺醺地唱着,到「关山难渡」一句,曲调越来越低,低暗到几不可闻的地步,小琉的心也不禁随之一沉。
李登宵突然站起来,棉被掉在地上,他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身形削瘦,曲调却突然变得辽阔、激扬,带了金石之音、杀
伐之气。
那人高声唱道:「待到风起……云……又涌!待我……重……来……」
李登宵张了张口,他手一挥,做出一个挽剑花的动作,右手划一道弧线,又缓缓背在身后,脸上徒留两道泪痕。
他恍惚地站了一会儿,似乎从醉梦中微微清醒,抬起手,把酒壶中最后一口酒灌进腹中,然后像是精疲力竭一般,摇晃
着坐倒在床榻上,仰头睡去。
最后的一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待我……重……来……
挑灯……看……剑。
原本应该曲调高昂激烈,直冲云霄。
拂过李登宵微汗的面颊,小琉已是泪流满脸。
第三章
熬过寒冬,春意渐醒,积雪初化,新水潺潺。
宫殿楼宇,琉璃瓦上,皑皑积雪下露出金色飞檐,管中窥豹,更显得玉宇庄严。
李登宵看见庭院中偶然钻出的新绿,心中亦是宽慰,严冬将过,再无需每夜烈酒取暖,棉被紧裹,和以往相比,实在是
好过的多了。
没日没夜地连下几场大雨,屋里潮湿至极,推开门扉,便觉一股湿气扑鼻而来,这天骤然雨过云开,白日显露,暖洋洋
的太阳照得人浑身一振。小琉见窗外日头大好,连忙拉了李登宵到院中站站。
李登宵倒是从善如流,闭着眼睛站在院中,感觉阳光照在身上,那温度若有还无,甚是惬意,小琉见李登宵翘着嘴角,
也是心下一喜,出院去领这一日的伙食。
李登宵站了一会儿,正想入屋,却听到头顶一声轻响。仰头一看,望见头顶二人合抱粗细、枝繁叶茂的长青古松,不知
何时卡了一只风筝。院外墙边一阵银铃般的女声响起,高喊道:「里面可有人,帮帮忙!」
李登宵一顿,低声回道:「院门未锁,请自行取回吧。」
那女声不依不挠地说:「我一个女儿家如何懂得爬树,何况里面又是禁地,你就帮帮我吧。」
李登宵苦笑,刚想辩解几声,说自己沉疴初愈、病体方健,转念又一想,自己莫非连爬树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此念一出,执念又起,于是向外面应了一声,把宝蓝长衫的下摆束进腰带,挽起袖角,竟然真的一步一步地爬上树干。
这对常人来说兴许不难,只是李登宵受药力所制,等爬上主干,鬓角早已汗湿,好在他是行伍出身,施力力度把握得当
,一咬牙,又往上攀了几步,扯下风筝,俯身看那声音的方向。
只见院墙旁,一个莫约二八芳龄的少女,颈饰翠镶珍珠、身穿红彤羽衣、头戴白玉牡丹冠,面如桃花、眸似春水,正叉
腰看着他,见他得了风筝,高兴地喊道:「你快丢下来给我!」
李登宵刚要依言而行,忽然看到那少女身边,有一人长身玉立,玄服金带、衣饰华贵,竟是李连城。
多日不见,那个人越发变得眉目俊美,五官如刀削般英气勃勃,此刻正一脸漠然地看着他。李登宵哪里见过他这般神色
,以往李连城或含笑、或震怒、或凝视、或叱骂,却从未有过如此冰冷的眼神。
李连城见李登宵怔怔望他,心下一怒,只觉这人不知好歹,侧身去抚慰那女子,神态间极尽亲腻。
李登宵见他如此,心中莫名一空,只想快点回去,于是将风筝掷给那女子,仓皇下树,不料衣摆被树枝一勾,身形不稳
,微一踉跄,便直直从树上掉落。
李连城见事发突然,一团蓝影落下,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刚感觉微凉人体入怀,便被李登宵狼狈地压倒在地上。
李连城一怒之下剑眉拧起,正要叱骂,突然发现怀中男子窘迫异常,眼角微红,喃喃良久,方道一声:「抱歉。」随即
站起身来。
李连城细看才发现,他一身蓝衣,上面皆是酒痕点点,入怀那刻嶙峋瘦骨也磕得他生痛,不悦道:「你是何人?为何在
此?」
李登宵步子一停,勉强转过身来,压低了声音作答,说:「草民李登宵,因罪被拘。」
李连城冷声道:「你所犯何罪?」
李登宵惨然答道:「草民亦不知所犯何罪。」
李连城脸上不动声色,看了他半晌,才道:「原来是无罪之人,我放你出宫,你今日便走吧。」
李登宵闻言大震,也不知是悲是喜,稍一犹豫,就转身回屋,想收拾行囊。
未走几步,颈边突然微微一寒,李连城在他转身之际拔出佩剑,横在李登宵颈边。
李连城厉声喝道:「你究竟是谁?见我而不跪,绝非草民,因罪受拘,为何拘在后宫?」
李连城见李登宵面露凄苦之色,心下突然一软,放低了声音问道:「我是不是……认识你?」
小琉取了羹汤,匆匆赶回,陡然间看见李连城拔剑相向,只以为他要拿自家主子问罪,情急之下大喊一声:「三爷!」
听到她喊得那声「三爷」,李登宵面色惨白。
李连城疑惑地侧身看着她,问:「你说什么?」
小琉看见李登宵面色不对,这才记起那人失忆之事,急忙下跪掩饰道:「主子在家排行第三……」
李连城打断她,说:「不,你刚才说自己叫李登宵……」
李连城看着两人面色苍白,犹豫一下,在身旁女子耳边说些什么,那女子便高高兴兴地拿着风筝自去了。
李连城这才回过头,仔细打量两人一番,笑道:「你叫李登宵,我记得他们说我那三哥,似乎也叫,李登宵?」
小琉勉强道:「皇上,三王爷早在两年前就得了急病……」
李连城轻声道:「欺君之罪你已犯了两回。」
小琉闻言,低头不语。
李连城看着李登宵,目光渐渐转暖,低低地说:「你来告诉我,我只问你。」
李连城见李登宵闭口不答,更加放柔声音,说:「是不是我从前见你屡立战功,怕你不利于我,所以才将你拘禁在此?
」
李登宵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下犹豫,心想,我如何知道缘故?又想,指不定便是为此。
李连城只当他默认,伸手持了李登宵右手,四指搭在他脉门处,良久,方道:「果然如此,你身中醉梦三千,丹田处空
空荡荡。」
叹了口气,才笑道:「听人说,你从前辅佐的是二哥,可是真有反我之心?」
李登宵恨道:「不敢。」
李连城闻言一笑,那笑容里并无往日常见的戏谑、嘲讽、轻视,如同水暖花开、大雪初融,见之心动。
这人笑道:「说起来倒是我负你了。」
李登宵如坐针毡,仍耐着性子回道:「庙堂之上,原无亲情可言。皇上防微杜渐,无可厚非,何来负不负的?」
李连城笑道:「听你的话,却像是在抱怨。」
他说着向院中一窥,见庭院中甚是简陋,蓬门蔽户,说道:「这样的房子倒是委屈三哥了。」
李登宵乍闻这「三哥」二字,浑身一怔。
******
恍惚间记起李连城往日枕榻间的戏谑之语,又彷佛听到更久之前,当时自己意气风发,和李凌云比肩而立,自己的四弟
,如粉雕玉琢一般、却衣衫褴褛,一双点漆般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软软地喊自己,三哥。
往日种种,如在眼前。
李连城见李登宵一脸旁徨,笑道:「三哥在想些什么?过些日子,我就叫他们送些家什来,好生侍候。说起来宫中之人
都不知道三哥尚在人世……」
他顿了顿,忽然轻笑起来:「不过,看三哥的模样,似乎并不想他们知道?」
李登宵苦笑着应了一声:「我这副样子,不过是让他们笑话罢了。」
李连城看着李登宵眉间苦涩,心中微微一动,用手背替他拭了拭鬓角:「我改日再来拜访三哥。」
见李登宵后退半步,李连城只是展颜笑道:「若我查明你真无谋反之心,便把解药给你。那时,你就不会再皱着眉头了
吧。登宵,李登宵……对吗?」
送走李连城,两人皆心乱如麻,李登宵按着自己鬓角,那一弹指的光景,自己彷佛被火焰烧灼,至今犹有馀温。
新的家什很快就送到了,虽无金玉镶饰、雕金描银,但一桌一椅,都别具匠心。
矮矮一张茶桌,用完整的树根雕成,顺着木纹,明暗相间,雕刻了灵芝、牡丹、百鸟、如意、福寿,翎毛亦清晰可辨,
桌面几经打磨,平滑如镜;文房四宝,宣纸端砚、徽墨湖笔,亦为上品。
四下更换已毕,仍有几个太监将一物送至院口,搬至屋中一看,竟是一素色屏风,未着一笔,未提一字。
屋内由堂至卧,畅通可见,正需一物来遮挡。
小琉挪了半天,仍不满意,最后只得将屏风横在桌床之间,透过屏风看景,隐隐约约,引人遐思。
待一切安顿妥当,两人都弄得灰头土脸,对视一眼,彼此取笑一番,就各自歇下了。
李连城入夜后方来,也不敲门示意,大大方方地登堂入室,见李登宵从床上坐起,只是摆摆手,叫他自去休憩。
李登宵忍不住问了声:「皇上这是?」
李连城笑着指指那道屏风,说:「惨白的一张屏风,你也不嫌难看?」
李登宵愕然半晌,不禁追问一句:「皇上会丹青?」
李连城皱皱眉头,笑着看着他,道:「我不了解三哥,是因为遗忘前尘,情有可原,三哥不了解我,又是何缘故?」
李登宵哑然。
自己年少时虽与李连城有过相处,之后沙场厮杀十载,回到皇城,便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宫廷政变。
李连城见李登宵不答,也不理睬,自去桌上取了砚墨,挽袖调匀,在青天蓝底素花笔洗里蘸了清水,点了墨汁,半蹲在
地上,自去画那道屏风。
李登宵看李连城灯下的侧脸,烛火昏黄,照得他丰神朗秀,几缕额发散在眉间,薄唇微微抿起,竟是出奇的认真。
那一盏豆火映在李连城的眼睛里,像是红莲朱焰,挽袖转肘之间,笔意潇洒、肆意纵横、逍遥游走,一副俗世佳公子的
模样,一身华贵的锦衣玉饰衬着他花团锦簇的容貌,说不尽的丰神毓秀。
不多时,李连城说了声「成了」,李登宵这时才恍然回过神来。
只见那原本素白的屏风,被李连城从屏风右下方起,画了一簇修竹。铁骨铮铮,依岩石挺拔而立,石旁缀雅竹小草,用
笔挺拔浑圆,宛如篆书,深墨为面,淡墨为背,浓淡相间,自有一股挺拔的清高之气。
李连城看了一眼自己的成果,似也是颇为满意,又蘸了浓墨,在屏风左上角大片空白处提诗一首:萧然风雪意,可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