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种工作到生命最后一刻的工作狂。
辞了工作之后的下一件事是处理身边的女性关系。虽然比原来有所收敛,但还是跟复数的女性同时交往。薄情的也好重
感情的也好全部清算干净。最后把公寓卖掉搬回老家。突然辞掉工作,哥哥和双亲知道后都非常惊讶,只是说做腻了,
他们也理解了。
然后在入春之前做了手术,没有告诉任何人。手术成果不错,比想象的更早出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多活几年,但是
在夏至前接受了检查时发现肺部出现阴影。
二十五岁左右发生了一起大事故,当时九死一生,脚留下了点后遗症。当时真是拜『好运』所赐,不过这次看来好运没
有再度光顾。
找了间比较洁净的医院住了进去,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只不过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止呼吸的自己找个觉得安全的场所
罢了。之后便告诉了双亲。立秋时分,一张张令人怀念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当久违的朋友哭丧着脸站在自己面前时,自己的情绪也跌落到谷底。双方都哭丧着脸沉默地坐在那里是最差的情况,只
好勉强地笑一笑。一笑的话真的觉得心情舒畅多了。决定一定要让这些说不定是见最后一面的人记住自己一张笑脸。不
过在秋季结束时身体变的更差了,视力开始衰退。食物也变得难以下咽,体重骤减。
身体情况在好与坏之间反复,身体稍微好点的时候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是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金子秀树。金子也是,
自从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联络过。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住院,和久感到惊讶。好像金子的侄女是这里的护士,偶尔间
跟金子谈起有关自己的事。
“她说虽然跟叔叔同岁,确是个非常洒脱的患者。然后再仔细打听,说的不正是你的名字吗,真是太偶然了。”
他摸着自己已经开始脱发的头顶,金子微微凸出的小腹轻轻地晃动着。谈到这些年啊,毕业后他继承了父亲的蔬菜店,
但是自从大型的超市出现后,他们的经营就变得越来越困难。五年前,他把店铺改装成全国连锁的24小时超市。他结婚
后有三个孩子,说到今年能看到第三个孙子时,他就忍不住眉开眼笑。
泽田在海外从事贸易工作。上林虽然继承了家里的建筑公司,但是因为浪费成性和经济不景气公司倒闭了,现在拖熟人
在乡下找了块地种种田。
“……说起来,船桥那个只会看书的人你还记得吧,他现在在大学做助教。”
听到船桥这个名字,他的记忆复苏了。
“在这之前的高中同窗会上,第一摊快结束的时候船桥来了。身材还是那么精瘦,穿了一身像刚参加葬礼回来的黑色套
装。当时在想……这个人是谁啊,我们班有这号人吗?一看脸,就知道是船桥。脸上还留有过去的痕迹。”
金子回想到这时不由得嘿嘿地笑了出来。
“还是老样子啊,有趣的家伙。班里的人的名字一点也没记住,在叫我的时候也是说『那个,你……』而且没说几句话
就马上提到你,问『有田来了吗』”
金子耸了耸肩。
“我说『有田没来』,他立刻露出非常遗憾的表情。那时我刚听侄女说你住院了,就告诉了他。他说想来探病,不过我
一下子没想起来侄女工作的医院名字,所以也没能告诉他。”
“啊~是吗。”
“船桥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哦,跟高中时几乎没变,唯一的变化就是,同窗会那天他没有把岛崎藤村全集带过去。”
两个人对视了一下放声大笑。好久没有这样笑的肚子痛了。笑过之后,金子拉着折叠椅凑过来。
“那时大家都对船桥很感兴趣,为什么呢我到现在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对与自己不同的人感到新奇特别吧,大家都想跟
他交朋友,但是船桥不想跟任何人交往,当时泽田还有点不高兴……”
“是吗”
真怀念啊,年少时期的那段记忆。
“我跟船桥稍微聊了几句话,他还是老样子一点都不知道客气,像小孩子一样的说话方式,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很想跟你
谈一谈。”
聊了一个小时左右,金子回去时说了声“我还会再来看你的”。回想起来他好像至始至终都没有问过自己的身体状况。
这种被同情的体贴与温柔,让人想起来就心痛。
对自己的生活方式一向很满意。就像自己喜欢的那样,按照自己的步调生活。即便如此,有时候还是会觉有些伤感。一
个人生活,至今没有结婚、没有组成家庭全是自己选择的道路。但是每每被疼痛苛责的夜晚,总想有个人陪在自己身边
。明明是按照自己的愿望生活的,最脆弱的时候还是希望有人在身边。现在才发现,人无一例外的都是非常任性的生物
。
最近一直在下雨,下午终于露出了点阳光,在床上下将棋也下腻了。身体已经差到必须拄着拐杖才能外出。
刚开始拄着拐杖没觉得有什么不便。但最近每次出去时,都觉得自己的脚像灌了铅一样的重,一走路立刻就觉得疲劳,
就这样走走停停。总算走到医院后面的庭院。长椅上虽然还是湿的,但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全身就像散了架一样瘫坐
在长椅上。一边叹息着裤子都湿了一边喘着粗气。
阳光虽然和柔和,但是额上却在冒冷汗。手上的拐杖突然咔哒一声滚落到脚边。当发现自己连弯腰捡起拐杖都做不到时
,深深地叹了口气用手捂住眼睛。看来只好等护士推轮椅过来了,但是庭院里没有设置护士铃。
“还是自己回去吧……”
一直在等待,等到稍微能站起来时说不定就能走几步了。但是身体的疲倦感在增加。在这种时候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
名字。就好像在梦中被人家呼唤名字一样,和久呆呆地抬起头。
“有田和久是吗?”
叫自己的人站在逆光下,看不清对方的脸。
“是啊……”
“好久不见了。”
跟金子聊有关他的事是在一周前。在此之后一直在想,他到底变成什么样了呢?结果还是无法想象,后来只好放弃。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啊……坐吧。”
他在旁边坐了下来。船桥在坐的瞬间露出奇怪的表情。(发觉凳子是湿的?!)但却什么也没说。自己看着船桥的脸,
船桥也看着自己的脸。船桥虽然是张与岁月相应的老去的面孔,但是那神经质的眼神一点都没变。觉得实在太可笑了就
不觉笑出来。
“你为什么会笑?”
“因为觉得好笑啊。”
“我还什么都没有说。”
“你不说话也显得很可笑。”
船桥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我来这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跟你谈一件事。”
不是担心他身体的问候,只是为了自己的问题而来。
“以前你说的事……我到现在都没找到答案。”
他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才来的吧,对这个人来说没有不可能的。
“所以想趁现在说出来,不过即使我死了,你还是不会明白吧。”
“那就伤脑筋了。”
船桥喃喃自语。
“非常伤脑筋。”
在你还在为这种事伤脑筋的时候我肯定已经死了。小声地骂了句畜生,是谁说的人生八十年。如果不那样的话……回想
起来,难忘的总是些失败了的事,不过就是因为留下了没有成功的遗憾才会总是惦记着它不是吗。
“算了算了,你慢慢考虑吧。”
时间再度逆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我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冷风吹过,从宽大的领口灌了进去。船桥虽然抖了一下,却是没有动。在他纤细但硬质的肩膀上蹭了一下,和久安静地
闭上眼睛。
1998年 冬 前夜
昨天被转移到个人加护病房,在此之前医生来交涉过一次,他是来征求病人的意见,问是否添加生命维持的措施。点滴
是省不掉的,但是不想在自己身上插满管子。不想让船桥看到这样的自己。他说大学里已经放寒假了,最近几乎每天都
来。“大学真闲啊。”说了句不中听的话,他立刻认真的回答。“是啊。”
在这之前他问“最近怎么不出去散步了?”。现在就算想出去也只能坐轮椅,这种话怎么说的出口,只好用“天太冷了
不想出去”的借口搪塞过去。
明明对他说过不喜欢岛崎藤村了,要他念书给自己听时,他还是翻开岛崎藤村全集。也不想想人家在不能动的时候心情
有多烦躁。还尽读一些自己不想听的东西,细心点的话应该发现自己听时大多都会睡着。
昨天晚上眩晕的厉害,感觉非常恶心,半夜起来叫了护士。指尖不停地颤抖,还吐个不停,全身痛的厉害。只记得自己
痛苦地呻吟。在那之后打了药,昏睡了两三天。船桥即使来了自己也不记得了。
疼痛稍微收敛一点时,心想自己差不多快到时候了。人总是一边想着这样下去可能快不行了,一边又不想就这么死了。
因此再怎么痛也不愿意用药。
那天,船桥来时已经过了中午了。吃了止痛药从早上就忍耐到现在的和久,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抱怨他为什么不早点来
。虽然从来没跟船桥约定过每天要来。
一看到自己,船桥就笑了。然后说了声“早上好。”
“什么早上好,都已经过了中午了。”
“昨天早上来的时候你不是在昏迷吗。所以补一下昨天的问候。”
他说完就坐到和久的旁边。
“今天你想听什么?昨天中途也给你读了藤村的书,你不记得了吧。”
“今天不想听。”
“是吗。”
纤细的指尖啪地一声把书合上。
“你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吗?”
船桥歪着头想了想。
“『书比人更有趣吗』,是这个吧,我现在还没找到明确的答案。”
不过……他又继续说。
“不过遇到了你,我觉得应该找到了吧。因为我没遇到比你更让我感兴趣的人……”
“只有我吗,真可悲啊。算了,你还要继续这个话题吗?”
船桥微微笑了笑。
“已经是三十年前的话题了,还要继续吗?”
“尽管如此你还是找到了,感谢我吧。”
“是。”
“我觉得我应该是喜欢你的。”
面对船桥认真的表情,和久笑不出来。但也没随声附和。只是默默地盯着他看。
自己多少能感觉到一点,但这么说的话不知道会给船桥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不过总比什么都不说好。
沉默在持续,船桥好像在等待什么。最后终于等的不耐烦了。
“那,答案呢?”
“笨蛋,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
和久笑了。
“我是个不喜欢与人相处的人。”
船桥用认真的表情轻声的说。
“是吗,不过那个,也许是因为那个吧。是叫雷·查尔斯吧。听那样的歌声,不知不觉中就像被洗脑了一样。”
笑过之后,和久按下了护士铃。已经疼到无法忍受了。
“我可以稍微睡一会儿吗?”
“睡吧。”
做了次深呼吸,和久闭上了眼睛。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吧。船桥应该会守着孤独的自己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