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狗的尸体啦。」
「喔,在客厅……」
「喂,鱼住。说到狗,该不会是那只中国黑鼻狗吧?」
「对啊。虽说原本是寄放在我这……不过从前阵子开始我们就在一起生活了。」
鱼住边说边从口袋掏出钥匙。四人在四楼走出电梯。
「你知道那只狗吗?」
走在鱼住身后的久留米问玛莉。久留米不记得这里有养过狗,至少他来的时候没有,或许只是因为喝醉了所以才没印象
。
「嗯。我只看过一次,在丧礼的时候。」
「丧礼?」
两人对话的途中,已经走到了门口。
一想到接下来会看到狗狗腐烂的尸体,久留米的胃就开始翻搅,玛莉也是一脸不安。对于在印度看惯尸体的沙里姆来说
,不论是人是狗他都心平气和,而当事人鱼住的表情还是跟往常一样呆滞。
打开门,进入玄关的当下。
「呜!」
三人赶紧憋气,因为空气里漂着不太常闻到的臭味。
如果尸体是放在久留米的便宜公寓的话,附近邻居早就前来抗议了。
「果然很臭喔。」
鱼住说,三步并做两步地走进走廊,在客厅的入口倏然停止。三人也跟上。
「是那个吗?」
沙里姆指着里头。
在大约八张榻榻米大的客厅地板上,中央有个东西被塞进半透明塑料袋内。久留米和玛莉不敢再靠近了。沙里姆走向前
,确认袋子里头的状况。
「……有没有大一点的布呢,鱼住先生?」
「……毯子可以吗?」
「可以。」
鱼住从别的房间拿来毯子递给沙里姆。玛莉和久留米站在客厅入门处看着这一切。沙里姆先把毯子摊开,再把尸体放在
上面。
「你打算怎么做?」
「嗯,先这样包起来,再装进袋子里拿出去,因为味道太重了。接着拿到久留米先生的公司所属的工厂附设焚化炉。」
「焚化炉……你要烧掉吗?」
「是的,因为已经死掉了。」
鱼住瘫坐在狗狗的尸体前面。沙里姆静静地将尸体拿起,放回地板上。
鱼住碰触尸体,塑料袋发出喀沙喀沙的声音。
「死掉了……吗?」
鱼住问。
「是的。」
沙里姆平静地回答。
鱼住像是要确认重量似地,悄悄地举起塑料袋,然后,紧紧抱住曾经活生生的爱犬。
塑料袋里头的东西瘫软无力,证明它已经失去了生命。
「鱼住先生……所有的生物都会死,然后又会投胎转生。我奶奶是这么跟我说的。」
「狗也是吗?」
「是的。不论是狗还是人。」
「嗯……虽然我不太希望投胎转生。」
「即使如此还是会投胎的。就算非常厌恶,但这就是命运。」
「轮回观吗……」
鱼住好一阵子都像在梦呓般。不过不久后,就小心翼翼地亲手打包尸体。
有一瞬问,久留米以为鱼住在哭泣。
因为他看到了鱼住单薄的肩膀在颤抖。
别开玩笑了,那个鱼住会哭!
该怎么安慰他才好?久留米曾为此心慌意乱,可是实际上鱼住并没有哭泣。
他只是低垂着头,像在包装珍贵至极的礼品般打包狗的尸体。
「为什么你会知道那只狗的事?」
站在客厅入口,久留米询问玛莉。
「嗯。」
玛莉回答。
「那只狗啊,是鱼住最后的家人。他高中的时候双亲和哥哥因为交通事故过世了,只留下看家的鱼住和那只狗。」
「你刚刚还提到丧礼。」
「对,鱼住家人的丧礼。」
「……我是第一次听说。」
这么说来,鱼住几乎没有说过家人的事。因为久留米自己也很少提到自己的家人,所以也没那么在意。不过如果是因为
家人死去了,那也难怪他不想说。
「因为那家伙……从来没说过这类的事。」
「对啊。因为鱼住不说这件事的。」
「不过,他还是跟你说了吧。」
「你错了。那是因为我也参加了那场丧礼。」
「……为什么?」
「因为是我父亲开的卡车,撞死了鱼住一家人。」
玛莉的口气像在谈论别人的事。
久留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从以前就听说玛莉的父亲过世了,但是因为事故还是病故,或是其它的理由,自己从未问过。久留米非常不擅长应付
这类话题,他连该做出什么表情都不知道。
沉默了好一阵子的玛莉继续说道。
「在丧礼的时候,你知道鱼住对我说了什么吗?」
「唉……这……他说了什么?」
玛莉笑了出来。我真服了他了,她小声地这么说。
「请节哀顺变——他这么说喔。那时还是高中生的鱼住,对着把自己二名家人撞死的男人的女儿这么说。」
想了一下,久留米开口。
「因为那家伙的语汇很贫乏吧。」
久留米的话,让玛莉又笑出来了。
「你也是个奇怪的男人啊。」
然后又补充一句。
「我啊,非常喜欢你们两个喔。」
就在他们对话的期间,沙里姆和鱼住处理好狗狗的尸体了。
接下来,就只剩下焚烧了。
玛莉离开自己的时候,久留米深信是因为她爱上鱼住。自从向玛莉介绍鱼住认识后,每次三人碰面,玛莉就一直盯着鱼
住瞧。就算只有他们两人,话题也绕着鱼住打转。
「所以说,你们分手后,我没有跟玛莉交往让你觉得很不可思议?」
「有一点啦。不过那时的你,女人一个接一个换,所以我想玛莉不会笨到跟你交往。」
鱼住仍旧窝在久留米的破公寓里。
比起自己的高级公寓,他好像比较喜欢久留米的小房间的样子。问他为什么。
「……我不知道。」
鱼住这么回答。面对一个比小学生还不如的人,久留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好放着不管。
鱼住买了一台冷气,作为让他留在这里的报答。
久留米觉得因为冷气而改变原则的自己很可怜,可是天气真的太热了。反正是有钱的家伙买的。总之,鱼住有一笔金额
不算太高,但能让他继续当五年学生的援助金。那是谁资助他的,或者是继承谁的遗产,久留米都不知道也没有问。
「拉面煮好啰。」
「嗯。」
久留米把两个碗放在折迭桌上。
「呐,这个是酱油拉面,这个是味噌拉面。」
久留米说明,鱼住点头拿起塑料汤匙,两碗面都各尝一口。
「怎么样?」
「嗯……」
鱼住侧着头。之前他曾因为丧失味觉吃下过期坏掉的炒面面包而闹肚子。
「我能感觉到温度,酱油拉面这碗比较烫。」
「你还真是个不幸的家伙,不但是个天涯孤独客,还尝不出食物的味道,更悲哀的是还不举。」
「玛莉说,食欲和性欲是相当密切的。如果其中一个能力恢复的话,另一个能力应该也会好转。」
「可能吧。」
久留米把味噌拉面拉向自己,开始吃了起来。鱼住突然站起身,关掉冷气。
「你干嘛啦?很热耶!现在我们可是在吃热腾腾的拉面喔。」
「因为这里很窄,所以我觉得开冷气很冷。我很怕冷的。反正都已经晚上了,开着窗户就不会热啦。」
「白痴啊你!就快八月了耶。是盛夏时分,盛夏!呜哇呜哇——热风吹过来了……」
「睡觉前再开吧。」
装做没听见久留米的抗议,鱼住开始享用拉面。
「呜——可恶!好热……」
「你很吵耶。」
事实上,久留米已经热到出汗了。这是新陈代谢活跃之故,也可以说是健康的证明。相反的,即使在盛夏鱼住也一脸凉
爽样,而且几乎没出什么汗。他的体质好像是体温不外露堆积在体内的类型,所以曾在大学时期的某个夏天因为中暑而
倒地。
吃完拉面后,久留米已经汗水淋漓了。
他咕噜咕噜地灌下啤酒,鱼住则是喝水配维他命。一只手拿着啤酒罐,久留米在窗户抽着烟,白色的烟雾缓缓地往上描
绘出螺旋,在窗外跳着舞。
「喔,房东家的小鬼头在玩鞭炮呢。」
鱼住听到也跟着探出窗外往下看。
一入夜就很少车子通过的马路上,孩子们正快乐地玩鞭炮。久留米的房间在二楼,所以鞭炮的炫目光芒和幼嫩的欢笑声
马上就传达给两人。抓着窗框的鱼住探出纤瘦的身子注视鞭炮的火花。好漂亮啊。
鱼住心想。火药独特的味道笼罩全身,让眼睛有点刺痛。
味道……?
这个味道是实际存在着的,还是只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和记忆所做出来的?……是自己想太多了吗?
鱼住完全无从分辨。
「真有夏天的感觉呐。」
身旁穿着汗衫的久留米叼着香烟眺望着孩子们的玩乐,汗水流淌在他的脖子上,鱼住的视线停留在这一幕。
为何会做出这种事,鱼住自己也不晓得。
自己伸出一根手指头碰触那滴汗。
干嘛啊。久留米用这样的表情看着鱼住。
鱼住舔去手指头上的汗滴。
「……咸咸的……」
那句话抹去其它声音,让孩童的喧闹声变得不甚明显。鱼住又说了一递。
「咸咸的……这个是……盐巴的味道。」
久留米嘴巴大开,整个人愣住了。鱼住在追随氯化钠在舌头上逐渐稀薄淡化的过程。没错,这个味道是盐巴的味道……
是如此令人怀念又清晰的感觉。
伸手抵着坐在窗框上的久留米大腿,鱼住将自己的脸靠近他的脖子。
鼻子发出嗅闻的声音。
有久留米的体味和汗味。
「嗅觉……你也没有吗?」
久留米的声音近在耳边。鱼住用沙哑的声音小声地回答一声「嗯」。
闭上眼睛。
只用脸感受久留米的体温。自己从未有过如此接近他人的感受。那个气味越来越强烈……是活生生的气味。
是夏天的……气味。
想要确认久留米心脏的跳动,鱼住的手掌按着他温热的胸膛。
那儿有着快速的心跳。
而且鱼住感觉到,相同的节奏,也存在自己的肋骨深处。
碰!
Series.2
在这丰饶的日本
In Affluent Japan
01.
鱼住没有愤怒过。
也没有大笑过,更没有尖叫或嚎啕大哭过。至少,久留米没有看过这样的鱼住。
鱼住喜欢刷牙。
是指鱼住张大嘴巴刷牙的那段时间。
虽然他并不是笑容满面地在刷牙,不过看他刷一次牙要花五分钟,有时甚至还花十分钟,久留米推测他应该非常喜欢刷
牙这个行为。便宜公寓的洗脸台非常小,所以久留米都在厨房刷牙。每当久留米在刷牙时,鱼住一定都在电视机前面。
每天早上他都在那个地方一直动着牙刷,不知是不是在磨损他的珐琅质。附带一提久留米的刷牙时间约二十秒,几乎可
以说是做个样子。
今天早上鱼住也不例外地在勤奋刷牙。
空洞的视线固定在电视画面上,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看。看他的侧脸,就知道他的睫毛非常长,不过不是那种像女
孩子卷曲弯弯的睫毛,而是自然朝下生长的睫毛。早上的新闻就营业税的税率上涨一事在进行辩论,不过久留米不认为
鱼住会对营业税有兴趣。
如果鱼住根本不知道营业税是啥东西,久留米也不会厌到讶异。他已经习惯了。
「你今天要去学校吗?」
久留米问。鱼住一边刷牙一边回答。
「咬去。」
「嘿!你还真是认真啊。研究所这么忙吗?」
「衰然铺忙,仆够快要署掉啰。」
「啊啊,你在讲什么啊?」
鱼住一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用空着的手擦嘴巴,接着将囤积在嘴里的牙粉和口水的泡沫吞进肚子里。
「脏死了!你怎么那么脏啊!」
久留米边扣扣子边叫道。
鱼住也只有容貌符合「洋溢着纤细气息的美青年」的称号。刷完牙直接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这点跟这称号是最最最!不
相称的行为了,连离「纤细」和「神经质」很遥远的久留米都不会做出这种事。
「虽然不忙,可是快要死了。所以不去看看不行。」
当事人对于吞下牙粉一事毫不在意,重复着令人无法理解的话语。
「你说什么会死?」
「我培养的细菌。培养得不是很好。」
久留米很平凡地自大学毕业后,就成为背负日本这经济大国的无力没劲地正经上班族。
相对的,鱼住遗留在大学里修硕士学位。今年已经是他在研究所的第二年了。
在还是大学生的时候。两人就修了好几堂一样的通识课程。先不论这是幸还是不幸,但他们之间的确存在着类似朋友的
关系。
现在,基于不成理由的理由,鱼住窝在久留米的公寓当食客。当然不是久留米叫他来的,是鱼住舍弃自己住的高级公寓
跑到这间便宜公寓擅自筑巢的。
「教授说我放的爱心不够,所以才无法将单一细菌培养成一个群体。」
「无聊透顶。」
「不,这是事实。我不多花点心思照顾它们不行。」
「那就照你教授说的做吧。」
「我是很想那样做……可是,说不定我是个比想象中还要粗枝大叶的人。」
你说的没错。久留米心想。
周围的人常被鱼住的外表所迷惑,认为他是个天真细腻,连一点灰尘都不会看漏的神经质男人。他瘦弱的身型更是加深
那样的印象。
虽说上述的印象他并非都没有,但若只提日常生活的话,鱼住是那种扫地不会扫角落的人。不,甭提扫地,他几乎不打
扫,房间脏到爆他依然处之泰然,连他到底有没有注意到房间脏乱都无法确定。
久留米有时会怀疑这家伙到底看不看得见东西。
他的眼神永远都像在眺望天空,飘栘不定没有焦点。他好像有轻微的斜视。不过就算把这点考虑进去,他还是因为发呆
和欠缺注意力而使得眼神涣散。都二十五岁的人了走路还会跌倒。平常的大人是不会踉跄跌倒的,可是鱼住上次却在公
寓的楼梯上滑了一跤而滚下楼。在后面看到的久留米忍不住大笑,不过鱼住却非常疼痛。
「我要出门啦,记得门要上锁。」
「嗯。久留米,晚饭吃什么?」
「今晚我要加班应酬。」
「是喔。」
背后传来的鱼住声音听起来有点失望。久留米抓起西装外套后打开门,微弱的风钻进发际,终于到了穿衬衫也不会痛苦
的季节了,虽然之前热到快死,可是夏天就像短跑选手一样咻地快速离开。感谢鱼住出资买的冷气机所剩下的空箱子放
在狭窄的玄关口,现在这里非常窒碍难行。
久留米没有说声「我出门了」之类的招呼语,就这样离开了房间。
鱼住继续刷着牙。
一抵达研究室,鱼住就被宣告实验失败。
「鱼住你的培养皿乱糟糟的喔。」
「咦。」
表情看似没有变化的鱼住,其实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打击,只是反应太小,他人无法察觉。
从培养槽里拿出自己的培养皿后,鱼住仔细地观察。
「对吧?颜色很鲜艳呢。」
无须使用显微镜,肉眼就可以看出培养基整个变成青绿色。
「你在培养青霉菌吗?」
「……怎么可能。」
明明打算用爱情来培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