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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爷 上——by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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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拉着景七的小手,把他带到灵位前,俯下身道:“小王爷,给老王爷磕个头吧,往后这王府里,便得您当家了。”

老人的脸上带出一股子风烛残年的无奈来。景七随着他的手跪下来,规规矩矩地给那早忘了长得是圆是扁的便宜父王磕了几个头。

头七是游魂回来辞灶之日,他不知道那一心追着亡妻去了的老头子还记不记得人间还有个儿子这件事,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还了阳,还见不见得那阴间魑魅,心里倒怀着些许念想。

虽说没什么感情,可如今重活一遭,见些故人,到底……也总是好的。

正这当,有小厮进来报,说平西大将军来访,老管家便去看景七,景七一怔,忙道:“快请。”言语间竟有些激动。

这位平西将军冯元吉还是老王爷活着的时候,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算起来景七还得叫他一声师父,那点半吊子的功夫就是冯大将军给启蒙的。

片刻,一个精壮汉子大步流星地就走进来了,平安在后边一路小跑地跟着。

景七知道他不拘惯了,见他也不行礼,只是略微有些惨淡地笑笑——他记得清清楚楚,冯元吉的寿数快到头了。

冯元吉以为他是父亲新丧,叹了口气,蒲扇般的大手伸过来,摸摸他的头,道声:“苦了你了。”便也对着老王爷的灵位拜了拜,景七这才还礼,然后对平安说道:“再给大将军拿个蒲团过来。”

老管家张张嘴:“这……”

景七摆摆手:“不妨的,拿来就是了,你们都下去吧,我跟将军说说话。”

老管家为王府尽忠了一辈子,自来最是规矩,虽然景七这年才不过十岁,在他心里,老王爷没了,小主子便是说一不二的,到底没多话,躬身退下了。

灵堂里只剩了火盆和两个人,冯元吉一屁股坐在蒲团上,他是个粗人,只会打仗,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说,有些笨拙地道:“明哲这老小子,活着的时候也不济事,如今已经去了,你……你这纸糊一样的小身板,还得自己多珍重着。”

景七挑起嘴角笑笑,伸长了腿,也放松着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拽些纸钱丢到火盆里:“我好着呢,倒是将军你要离京了吧?”

冯元吉一愣,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

第四章:浮生荣华

前生这时候,景七还是个真真正正地小小少年,一夜间没了父亲,七分是怕前路茫茫无处可倚,三分是伤怀身世感极而悲,小孩子想不开的事情太多,积在一起,就病得一塌糊涂,连头七夜都没能为老王爷守成,所以不知道有冯大将军趁夜到访这么一出。

冯元吉与老王爷是多年的交情,他又是个不拘俗礼的人,踏星而来祭奠故人,倒露了些许这虚情假意的年头里,难能一见的真情来。

想不到这一世,倒是能见他离京前的最后一面。

见问,景七倏地一笑:“我好歹是太子侍读,如今太子已经到了听朝的年纪,大大小小的事,虽不该我听,好歹也知道一些。”

冯元吉“嘿”地一笑,叫景七一句话无意点中心事,那一刻脸上的悲愤之意,竟连收都收不住,只是他自来是个刚硬汉子,不愿在这稚子少年面前流露,当下只是扭过头去,望着灵堂外暗淡天色,沉默半晌,才控制住声音神色,压着嗓子,尽量平静地说道:“连你一个小娃子心里都记挂的事,该听的人却偏偏听不见。”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景七眉心一跳,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冯元吉转过头来,沉声道:“这话我说出口本是不该,你便当做没听见,知道么?”

灵堂里白烛随着微风微微闪烁,火盆里烧着半张纸钱,那少年的脸色也仿似凭空借了几分火气,静静地坐在那,一双眼睛点漆似的,深深地望过来,竟像是他什么都知道一样。冯元吉看得心下忍不住一软。

他当景北渊是半个子侄,眼下景明哲撂了挑子,他又要远走南疆,这一去不知是生是死,只觉这早熟聪慧的少年披麻戴孝地在灵堂里的样子,分外单薄孤寂。

于是放柔了嗓音:“南疆叛乱,皇上方下旨令我平乱,此去……此去恐怕天长路远,我不在京中,照应不得你,你好自为之。”顿了顿,到底不放心,又叮嘱道,“我知道你向来与太子亲厚,太子也是个好样的,只是……”

冯元吉虽然书读得不多,到底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说这话时将吐未吐,景七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今皇上看似春秋正盛,不过是个被声色掏空了身子的花架子,这江山尚不知谁来做主,到时候三位皇子有得好斗,冯大将军这是怕自己搅合进这摊烂泥里。

景七轻轻一笑,往火盆里添了些许纸钱:“我不过靠着祖荫顶着虚名的一个闲散王爷,又是个黄口小儿,养在这帝都里,偶尔给皇伯父些承欢膝下的乐儿,在诸位大人眼里,跟上书房那‘督察御史’大人一路货色,好好儿的谁还把我当回事?大将军多虑了。”

那“督察御史”大人便是眼下皇上最宠的、把文武百官都差不多骂过一遭的八哥鸟,可冯元吉听着这孩子似讥带讽言语,心里却一沉,心道他才多大的人,便有这般思虑?

端详着他低眉轻笑的模样,悠悠沉沉,竟没有半分少年模样。

景七道:“我是不妨事,将军可知,南疆一战,乃是死局?”

冯元吉心下一震,忍不住脱口问道:“怎讲?”

“南疆虽小,可自当年太祖得天下,趟平九州而朝昔日同列时起,这块地方便如骨鲠在吼,太宗好武,在位三十六年,两回北征,叫那北漠蛮人俯首称臣,却到底饮恨南州,英雄末路。南疆之地多山多恶水,瘴气密林,行路不便先放在一边,但是我中原将士们水土不服便够喝一壶的,何况……”

自然不用他讲史,冯元吉接到圣旨那刻开始,便抱了死志,只未想到被这少年说了出来,不由打断他道:“这话是谁教你的?”

景七随口搪塞:“周太傅。”

冯元吉摇摇头,太傅周自逸名字叫得飘逸,却是第一等古板的人,开口三句不离圣人言,断断不会和孩子妄议当朝之事,况且他一介书生,酸腐文人,也不见得就懂得这征战之中道理。

景七但笑不语。

冯元吉有心听他说,便道:“你继续说下去。”

景七却有些费力地起身,一动,头还是有些昏沉,勉力稳住身形,站起来把灵堂的门合上,又坐回原位,像是干了重活似的长长舒出口气来,缓一缓,才压低声音道:“当今圣上耽于玩乐,看似荒唐,心里也不是不虚的……”

话还没说完,冯元吉便厉声喝道:“当今圣上可是你妄议的?这话大逆不道!”

景七伸出手,轻轻往下压了压,示意他稍安勿躁,素色长袖带起一缕清风,将军疾声厉色,少年却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故此必要做出些事情来写进史书,也好显得他守着社稷有些功绩,将军不是外人,北渊直说,那些人——惦记着你手上那半块兵符已久,偏你是铜墙铁壁软硬不吃,你又拥兵自重,必然遭人忌讳,所以揣摩上意,要借此除了你去。冯大将军,这话可有错?”

冯元吉寂然不语。

景七叹了口气:“我不过是个不肖晚辈,说这些逾了矩,又大不敬,本万万不该的,可是……”他修长而显得过于纤秀的眉一挑,竟显出些许凌厉来,冷笑一声,“大将军,你不为自己,难道便眼看着皇上受小人蒙蔽,自毁长城么?”

冯元吉看着他,脸上晦暗一片,神色看不分明,半晌,才幽幽地叹了口气:“明明是个孩子,却为什么总要操大人的心,说大人的话呢?”

“若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我就是当一辈子孩子,也无妨的。”

冯元吉不理会他这句尖锐到诛心的话,只是轻声问:“那依你的意思,我又该如何呢?”

景七才要说话,却又被他竖起手掌打断。

“不,你不必说了。”冯元吉打量着他,带着许多感叹,“北渊,你这样子像你母亲多些,唯有一双眼睛随了明哲,可性子却谁都不像。”

他站起身来,负手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跪坐在那里的少年——身量尚未长足,经此大变,又形容瘦弱,眉目精致得像个女孩似的,可坐在那微微仰着脸回望自己的样子,却不知为什么,说不出的笃定,让他生出一种同辈论交似的错觉。

不过是……错觉。冯元吉心里清楚,景北渊究竟只是个深宫里长大的孩子。

“这些话,我本该过上两三年再告诉你,只是……恐怕来不及了,你心智早熟,想也听得懂,只是听进几分,我不强求。当初明哲将你送进宫去,我便不十分赞同,可他三魂已去了七魄,怕是难以照料你周全,看见你又想起你先王妃,只徒增伤心。我本想将你接到我那里,可我冯某,虽然名头响亮,人人巴结一句‘大人’‘将军’的,到底也不过是个行伍间出身的粗人,当年你不过周岁,我抱在怀里,都唯恐碰坏了你,南宁王府的小世子是何等金贵,落到我手里,恐怕养不活,便打消了念头,想着等你长大些……”

冯元吉极少这样耐着性子长篇大论,景七一字不敢漏地听着,突然发现,失去这个长者时太早,早到自己其实根本不了解这个人。

“却是等不到你长大了。”冯元吉自嘲地一笑,声音突然严厉起来,“你生于富贵乡中,长于妇人之手,都是因缘际会,本没什么,可你不能忘了,你生来是个男人!”

景七一愣……这从何说来?

冯元吉转过身来,目光如炬地看过来:“景北渊,男儿生于世间,不求闻达诸侯,但求顶天立地,不求富贵荣华,但求生死无愧。我冯元吉食君之禄,愧应人一声平西大将军,做的乃是攘夷平内,守关镇贼之事,你于宫中所见的那些鬼蜮伎俩、乌糟腌赞之事,嘿,我冯元吉非不能,只是不屑!”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掷地有声,景七却久久不肯接话,灵堂内只有火盆里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两人一大一小,一坐一立,沉默良久。

景七才幽幽地接道:“大将军,过刚易折。”

冯元吉一哂:“宁折不弯。”

景七恍然觉得,这站在那里的男人,比记忆中的还要高大,向来刚愎自用,不听劝,不纳言,一条路哪怕通的是黄泉也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见了棺材也不落泪,分明是茅坑里的一块臭石头。

却……也当得起一句铁骨铮铮。

英雄末路也仍是英雄,景七自嘲一笑,倒是自己不舍得这样的人才,出言无状,唐突了他。

冯元吉叹了口气,神色柔和下来,蒲扇一般的手伸过来,摸摸他的头发:“你小小年纪,别学那些人……”

别学那些人什么?他呆了呆,竟不知该如何把这话往下接,别学他们满腹机关算计、阴鸷人行阴鸷事么?

可这孩子……和自己到底是不一样的。

“大将军。”孩子一声带着奶气的轻唤叫回了他的神智,冯元吉心里一软,心想难为他小小年纪便知道忠奸贤愚,又是为自己着想,一番话是重了,倒怕这本就思虑过重的孩子多想,于是放柔了神色应了一声。

景七想了想,知道这冯大将军到底和自己不是一路的人,于是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只轻声道:“大将军,南疆路远,多多保重。”

这世道就如那残红遍地的暮春,局中人叫乱花眯了眼,看不见那张牙舞爪而来的苦夏。上无明君,下无贤臣,而他纵然转世而来,也不过无权无势的一个毛孩子,一声南宁王爷加身,却和那穿金戴银的伶人木偶没什么区别。

具是无可奈何。

拦不住他慷慨赴死,拦不住这摇摇欲坠的大庆江山——

这年年底,南疆大捷的消息传来,冯元吉不愧绝世名将——南疆大巫师议和,同意将自己的继任者巫童送上帝都为质,举国欢庆。

唯一所憾,便是大将军冯元吉战死,大庆官兵四十万,精锐几乎尽数折在南疆。

然而对于帝都高堂大殿里坐着那个最最金贵的男人来说,这也不过是胜利背后的小小阴影,四十万人和一个将军,买他一个虚名留青史,也算死得其所了。况且没了那男人横眉立目地上谏挑他的毛病,日子也舒爽起来。

大皇子赫连钊终于有机会在那如铜墙铁壁的军权中插上一手,更是得意非凡。

年关将近,皆大欢喜。

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也有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不过一个外力风波,一个从心上烂起罢了。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帝都依旧歌舞升平。

第五章:虚以委蛇

也不知道是不是做惯了一缕游魂,或是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比较嗜睡,连续好几个月,景七总觉得身上懒得很。

平安觉得他们家这位爷简直就是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在冬三月,人模狗样地过着猪一样的日子。

在皇上那告声病,除去偶尔例行请安,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那别家小姐还“规矩”几分。

上一世为人,景七心里挂念着赫连翊,从懂事开始,就习惯了凡事为他多想几分,先太子之忧而忧,后太子之乐而乐,劳心费力鞠躬尽瘁,简直把没机会孝顺自己亲爹的心气儿全用在了太子殿下赫连翊一个人身上。

到了这一世,心里执念一样的人突然没有了,空落落的,可是也轻松了很多。

反正景七想得开,眼下他还小,这大庆虽然说是打根儿里烂了,毕竟外面还有个光鲜繁荣的壳子在,一时半会倒不了牌子散不了伙,真等内忧外患开始露出苗头的时候,太子党也差不多翅膀硬了,到那天,就算天塌下来,还有他们扛着呢。

他忽然就明白了皇上为什么二十年不早朝,人生最适宜不过,不过清欢二字——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来草草吃两口东西,练练字,兴致来了题几首歪诗,摆摆棋谱,翻翻闲书,从山水地理志到民间话本市井传说无所不读,看一会眼酸了就歪在塌上接着睡上一会。

据平安计算,自家王爷虽然“读书”的时间很长,看起来像是小小年纪就知道用功的样子,可每回进来添茶水的时候,至少十之七八,他都是闭着眼拿眼皮“看书”的。

实在是将混吃等死发挥到了极致。

进了王府,好像时间都被拖长了似的。

越懒越睡,越睡越懒。

到最后,赫连翊得了闲出宫看他时,都觉得不对了。

可怜殚精竭虑的少年太子,每每到了南宁王府随口问一句“你家主子呢?”得到的答复总是无外乎几样:“已经歇下了。”“还未起身。”“在书房小憩。”“在后院养神。”

地点随到访时间不同而时有变动,做的事情却只有一个主题——睡觉。

时间长了赫连翊还以为他生了什么毛病,特意带了太医来看,诊脉的时候太子殿下紧张兮兮地在旁边守着,不时问一句:“怎么样了?”

“这……”太医顿了顿,其实一进门,不用诊脉,光是观察面色,就知道这南宁王爷好吃好睡屁事没有,不过总不能这么说出口,因为会显得他比较没水平,于是胡太医装模作样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拖长了音,慢腾腾地说道,“《素问》中曾言,百病生于气也,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寒则气收,炅则气泄,惊则气乱,劳则气耗,思则气结。人之七情六欲无不生气,生气则肺腑不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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