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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爷 上——by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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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絮絮叨叨引经据典个没完,赫连翊虽然不明白他说了什么,却明白景七这“病”的水分实在是有点大,于是面色不善地瞟了他一眼。

等客客气气地叫人将老太医送了出去,赫连翊才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问道:“病得不轻?”

景七一本正经地说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臣这病症虽然要不了命,可也治不好,太医东拉西扯,其实是因为力所不及。”

赫连翊挑起眉看着他:“是什么病?”

“前朝曾有《问石》一书,相传是一位姓杜的神医毕生所着绝学,其中第九篇专门记载疑难杂症,上面记载了一种病症,叫做嗜睡症。这病罕见得很,世上百年也不过遇到几例,胡太医年纪轻,没见过其实也正常。”

赫连翊似笑非笑地听他掰,看着这小孩摇头晃脑像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也不打断。

景七连草稿都不打,侃侃道:“患上嗜睡病的人,开始和常人无异,就是贪睡懒散些,随后终日昏昏,一闭眼,就能睡上一天一宿,雷打不动,等再过些年,就可落入长眠,不食不饮,少则三五十年,多么……”

“多了有多少?”赫连翊端了碗茶,坐在一边听他不着边际地扯。

景七眼珠一转,笑道:“听说最长的,能睡上六十三年不醒。”

赫连翊觉得这漂亮少年那一瞬间,脸上好像闪过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似讥似讽、又带了几分玩笑的意思,然而只是一纵即逝,快得叫他觉得眼花看错了,眨眨眼,就剩下小骗子一张惫懒不堪的脸,怎么看怎么憋气,于是顺手将他放在一边的书卷起来,伸手便去敲他的头:“嗜睡症?我看是懒病吧?”

景七边笑边躲。

他已经从一开始的抗拒和不适应,慢慢地习惯了这少年间无所顾忌的亲昵打闹,只是偶尔会生出某种类似于“曾经我和这人还有这样心无芥蒂的时候”之类的感慨。

无常鬼办事太无常,眼前这人,将来怎么经天纬地、怎么心狠手辣翻脸无情,现在在景七眼里,也不过是个咬着牙不肯甘心、不肯低头的倔强孩子。

赫连翊毕竟比他大几岁,没一会就逮到了他,按在怀里好一阵揉搓,把景七一张小脸都给掐红了才放开,恨恨地说道:“你跟父皇别的没学会,倒学会了一条,神龙见首不见尾。”

子不言父过,何况他老爹再不着调,也是张张嘴就能砍人脑袋的皇上,景七叫他突如其来的口无遮拦惊了一下。

赫连翊人前向来稳妥谨慎,是个一步不肯多走,一句话不肯多说的主,一句话要不是在腹中九曲十八弯地滚上一番,绝不肯轻易说出来。

可他现在毕竟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胸中城府还没完全建成,景七不在宫里,他就连个能说句真心话的人都没有,不是憋得紧了,也不至于这么口不择言。

赫连翊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心想幸亏北渊也不是外人,于是叹了口气,把话题揭过:“我看你在王府里倒是快活得很。”

景七沉默了半晌,这才说:“太子,本朝皇子伴读,大多是世家子弟,还没有袭了位的先例。父王早逝,如今……我便是读书,按规矩,也应该是王府里自请西席……”

他顿住话音,看了赫连翊一眼,大庆世家不讲年龄,一直是父子相承,父亲去世,爵位就传给嫡长子,不管那孩子是十岁是五岁,承了位,也就算是成人了。

可是景七毕竟从小就是在宫里长大的,他要真是想继续把这太子侍读做下去,也顺理成章,不算大事——就像上一世。

除非是他自己不乐意,才找这么个借口,赫连翊心里明白,不由得凉了半截:“北渊……”

景七自己觉得早不是什么少年人,没那个少年心气,不想再和他们这群人劳心费力——当然更主要的是,不想再和这位未来的九五之尊有太多牵扯,可是不牵扯是不牵扯,也不能得罪了他,心里转了转,于是说道:“太子可知,我父王头七那夜,什么人来过?”

赫连翊一怔。

“是冯元吉冯大将军。”景七低低地说,手指轻轻地在桌沿上敲了敲,垂了眼。

赫连翊这才回过神来,脸上沉痛、惋惜的神色一一闪过,半晌,才冷笑一声:“我大皇兄……真是好样的。别的本事没有,栽赃嫁祸,祸国殃民真是他认了第二,没人好意思说第一。”

他猛地站起身来,负手在房中走了几步:“眠龙不醒,虎落平阳,豺狼横行,要是我……嘿!”

要是什么,他没说,少年所有的悲愤都化在那一声咬牙切齿的冷笑里,一张侧脸绷得紧紧的。

景七说道:“你无权无势,只能听之任之。所以那天我突然觉得,如果我不进宫,留在王府,起码能让你有个回的地方。以后宫外会有更多的地方能让你放心进去说话,有那一天……”

赫连翊扭过头去,很多年以后他都记得,那一身显得有些黯淡的月白长袍的少年吊着腿坐在那里,双手捧着一碗茶,眉目弯弯笑眼灵动的模样。没有多余的敬语,没有老气横秋的装模作样,只是轻描淡写地你我相称,闲聊似的口气说出——起码能让你有个回的地方。

少年不识愁滋味,少年心里没那么多的猜忌,少年还不知道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滋味。

只可惜韶华不为少年留,但那是后话了。

景七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门见人,是又六个月以后了,皇上特意宣旨到王府宣他进宫——因为南疆质子到了。

当然皇帝陛下的想法其实很质朴,听说大巫师的巫童才不过十一二岁,还是个孩子,大老远地从南疆来京城,道阻且长的,水土服不服两说,起码语言就不通,也怪可怜见的,大庆向来以仁义治国,人家远道而来,总要让他觉得宾至如归……当然,仁义治国和攻打南疆这两件事,一码是一码。

正好景北渊是他看着长大的,这孩子会耍无赖会偷懒,还会玩,很对他的胃口,觉得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也能凑个伴。

于是景七一大早就被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上袖珍版的朝服,眼睛半睁半闭地一路飘着进了宫,见到了那个注定和他纠缠一辈子的人。

第六章:南疆巫童

乌溪在车子进了京城城门的时候,就忍不住偷偷地掀起了帘子。

从南疆到中原,整整走了几个月,他才知道,原来传说中的中原竟然有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人。

城郭相连,车水马龙,路长得好像一辈子也走不完似的。

南疆那些终年弥漫着雾瘴而不见天日的密林,和大山里撑起来的寨子,在这样绵延万里的大好河山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乃至于竟有些寒酸了,又是什么地方吸引了中原人的军队,非要攻打他们的族人不可呢?

乌溪问过大巫师,大巫师是部落里最有权威也最有智慧的人,说的话代表了伽曦大神的意志,乌溪将来也会是大巫师,可他还是个孩子,还有很多不懂的东西。

大巫师告诉他说:“这是伽曦大神的考验,伽曦大神无处不在,冥冥中看着所有人所做的一切,今天埋下原因,以后就会收获结果。只是凡人的生命太短,所以像是地上冒出来、马上就会死去的小虫子一样,浑浑噩噩,不理解神的意志,等你长大,等你见过很多很多人,知道很多很多的事情的时候,你才会隐隐约约地明白一点。”

大巫师说这话的时候,眼角的皱纹被牵动起来,他的眼神平静地望着远方雾蒙蒙的山,黑漆漆的,像是有一潭不会动的死水。

乌溪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就觉得特别难过。大巫师拍着他的头,对他说:“你已经十岁了,开始有自己的心思想法,很多事情,我教给你,你也不一定会记得,也该是让你出去看看的时候了。”

乌溪伸手死死地抓住大巫师长长的袍子,紧抿着嘴不说话,大巫师叹了口气:“中原是个陷阱一样的地方,有你想象不到的热闹和富贵,有最好看的人,最精致的东西,你也许会觉得,比起中原,南疆就是被大山隔绝的破落的地方,你会舍不得离开那里,会忘了你是谁。”

“我不会的。”乌溪养着脸看着他,郑重地举起一只白净的小手,“我向神起誓,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了我的族人。我会带着我的族人打回去,我会记得谁欺负过我们,会让那些人都不得好死!”

大巫师就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不像是居高临下的神使,也不像说一不二的头人,只像是个普通的老人那样,带着一点慈祥和疲惫,看着那一天一天长大的孩子,有说不出的期盼,又因为那期盼太过殷勤,而渐渐地冒出忧心来:“记着你今天说的话,记着你的家乡,不管走多远,记得你的族人还在等着你。”

中原让他眼花缭乱,乌溪心里好奇,走过一个地方,都恨不得多生出一双眼睛看个仔细,可是好奇中,又夹杂着一份惶恐不安,每天睡前的时候,他都要把大巫师临走的嘱咐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一遍。可是那么多的地方,没有一个像京城这样繁华,繁华到让他觉得不真实。

透过掀开的车帘,一股特别的气味扑面而来,乌溪仔细地辨认着,那是摩肩接踵的人和马车发出的味道,粘稠得很,中间夹杂了一抹很淡很淡的香气,带着某种蛊惑一样。

他抬头,道路两边站满了人,有拎着鸟笼的,有提着篮子的,大家像是围观着什么奇异的动物一样津津有味地目送着他们一队人。

车子慢慢地平稳起来,在大块平整的青石路上走过,城中还经过一条弯弯曲曲的河,几条特别大、也特别花哨的船静悄悄地停泊在上面,流水哗哗地轻响着走过,河岸边上杨柳垂下来的纸条,好像一直要伸到乌溪面前似的,他伸手去抓,却又没抓到。

这时候车子停了,有人的脚步声接近,乌溪放下帘子,坐正身体,车门从前边打开,他看见随行的族人阿伈莱和自己一样,腰板挺得直直地站在一边,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显得高大一些似的,身后是一个满脸堆笑的老男人,老男人带着奇怪的高帽子,宽大的衣袖垂下来,一直垂到膝盖附近,手也被遮在里面,一张嘴声音又尖又细:“哟,这就是那位巫童大人不是?杂家有礼了。”

随行的鲁百川赶紧用南疆蛮语对他解释说:“这位是皇上身边的喜公公,是第一等的红人,皇上特意派了喜公公到宣德门外迎着您,还要在宫里设宴为您洗尘,是天大的抬举啦。”

鲁百川是南疆边境上的一个汉人,打仗的时候是被冯元吉征收的向导之一,他官话和蛮语都十分精通,人又机灵会往上爬,在军中混成了半个红人,南疆来客一行对汉语都只限于简单的对话,稍微复杂一点就半懂不懂的,所以被特别指派过来做巫童的译侍。

乌溪的脸被黑布蒙着,只露出一双极黑的眼睛,扫过鲁百川。鲁百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总觉的这孩子的眼睛不像个孩子,那么黑,那么野,和那神神叨叨的老不死巫师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冷冷地看过来的样子,总让人心里凉飕飕的。

乌溪慢慢地站起来,鲁百川谄媚地伸手去扶,被阿伈莱一巴掌拍在手上。

鲁百川大怒,转头,却看见凶悍的南人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裸露的上身露出的色彩鲜艳的纹身,让年轻的武士看起来有些狰狞,刹那间,鲁百川的怒气就凉在了肚子里,讪讪地退在一边,看着阿伈莱弯下腰,用一个极谦卑的动作让乌溪抓住他的小臂,小心地扶他下车。

乌溪抬起眼,看了看那尖声尖气的喜公公,犹豫了一下,想起大巫师嘱咐他说,到了中原要收敛自己,就当是为了保护全族的人,于是终于还是微微低了低头。

喜公公立刻一侧身,表示不敢受礼:“这可折杀老奴了,万万不敢!”

皇城在京城中心,宫殿连着宫殿,稍微一不小心就要迷失在这样的金碧辉煌里,像是一直罗到了云里一样,乌溪仰头看见,心想,真是高啊……

他有那么一点害怕了,可是不能表现出来,因为身后还有阿伈莱他们,还有那些仇人的兵将们在看着,他不能丢了族人的脸面。

乌溪悄悄地深吸一口气,整整自己的衣服,随着喜公公往里走去。

南疆的武士们到了大殿的时候,交头接耳的文武百官都安静了下来,看着这一队南蛮气势汹汹得列队进来,常年的野外生活让他们看起来肩膀特别的宽阔,男人们的肩膀上都有图腾似的纹身,蜜色的皮肤露在外面,披头散发。

景七承皇上赫连沛恩典,坐在这尊大佛身边,正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地打哈欠,才打到一半,听见报,又憋了回去,又使劲把眼睛里的泛起的泪花眨巴出去。

他依稀记得上一世只听说南蛮俯首称臣,皇上满足了虚荣心,也就没别的幺蛾子了,没有什么质子进京这码事,果然重活一遭,还是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也忍不住有些好奇,远远地望去,想看看把大庆四十万精锐全都折进去的彪悍的南蛮究竟长是什么样子。

却一眼看见了被那些武士们簇拥着的一个孩子。小小的身体裹着乌黑的袍子,连脸都看不见,只露出一双眼睛,显得鬼气森森的,腰板挺得很直,看似毫不畏惧地接受着所有人的打量。

可是景七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孩子有些可怜。

大庆的武官们跪下,高呼万岁万万岁,南蛮的武士们彼此看了一眼,也齐刷刷地跪下,只有那黑袍子的巫童还站在那里,显得孤零零的。

礼部简尚书横眉立目,重重地清清嗓子,怒道:“大胆,尔等既臣服我大庆,当以圣上为尊,既见君父,当行三跪九叩之礼,因何不跪?!”

阿伈莱高声说道:“大庆的皇帝,我们打了败仗,向你称臣,下跪也是应该的,可巫童是将来的大巫师,是伽曦大神的使者,不向任何人下跪!”

阿伈莱嗓门很大,一嗓子叫出来,整个大殿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景七眯起眼睛看过去,这人看着膀大腰圆的,可是听着说话的这个音儿,恐怕还是个孩子,有那么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牛劲儿。

简尚书脸色一寒,吹胡子瞪眼:“吾皇乃真命天子、九五之尊,便是你们蛮族边境小神亲自降临也造次不得,何况只是个顶着什么名号的三尺孩童!”

阿伈莱拿一双铜陵一样的眼睛瞪着他,简尚书却不是鲁百川那上不得台面的货色,老头子虽然看上去峨冠博带弱不禁风,虽然身在礼部最讲规矩,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头老倔驴,平生最擅长两件事,一个是骂人,一个人骂完人和人比瞪眼,连赫连沛都躲他几分,跟阿伈莱一老一小,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让谁。

景七微微低了头,把翘起来的嘴角压了回去。

乌溪却突然伸出手来,在阿伈莱肩上压了一下,随后往前走了一步,端端正正地跪下:“南疆巫童乌溪,拜见大庆皇帝陛下。”

他还没变声,声音却清清亮亮的,一点奶味都不带,双手撑在地上,露出有些苍白的指尖,然后俯下身,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景七注意到,他身后的南蛮武士们的拳头那一瞬间都攥紧了,刚刚和简尚书叫板的小伙儿像是被霜打了一样,眼圈都红了。

赫连沛“啧”一声,摆摆手:“快都平身。”又转过头瞪了简尚书一眼,“简爱卿哪,不是朕说你,我大庆乃是天朝上国,该有容人之量,他一个孩子,千里迢迢地来了,才多大的人?你难为他做什么?来人,给巫童赐坐。”

等人跪了磕了头,再埋怨老尚书,让人家彻底变成坏人,好衬托自己的爱心,景七觉得自家皇上真是绝了。

又见这活宝皇上微微前倾着身子,跟个孩子似的好奇地打量着南疆的小巫童,张口就问:“南疆巫童,朕问你,你既然叫做巫童,可有什么过人的本事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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