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爹妈卖了六回,每回都受不了主子的折磨,逃回去。第七回的时候,他们还要卖我,我哭喊着说,我再也受不
住了,还拿自己的头往墙上撞,把自己撞死的。判官大老爷说,我这辈子吃苦多,该投个好胎,偏偏下来的时候,耽搁
了一下,错过了一个机会,就让小的先在冥界里办着事儿,等下次让我投胎,当个少爷什么的。”
“这么说,就耽搁一下小,就换了苦等六十年,”他笑,眼睛却是湿的。“你还真是个倒霉蛋。”
蓝儿知道他是逗自己,笑了笑,眼圈也红了。“其实也不是,蓝儿不怨天不怨地。刚死的时候,我本来可以早点儿下来
。可是我看见爹娘抱着我的尸首哭了,我没舍得走,多看了一会儿,才耽搁的,不怪别人。”
“他们这样对你,难道你就不恨?”
“我恨,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蓝儿擦了擦眼角:“可我懂事以来,从没见他们这么搂着我,搂得那么紧,
他们还哭着说,是他们不好,害了我,是他们穷,养不起我,说,我以后一定投个好胎,我看到之后,我就不恨了。”
“蓝儿,过来。”
蓝儿很听话地走过去。“……爷?”
章壹欢搂着他。“搂得舒服么,暖么?”
蓝儿觉得舒服,不想动,又很矛盾地想挣开。
而章壹欢只是自顾自地唏嘘:“你的爹娘,还是疼你的。”
蓝儿使劲儿点头,头发蹭着章壹欢的下巴。
章壹欢只满脑子想着那张神情恬淡的脸——冷璇,他的璇儿……不管他再如何忙,自己也一定要尽力去陪伴他,关怀他
,绝不能像蓝儿的爹娘这样,失去了,才知道伤心难过。
他的璇儿,其实正在府外的琼花树枝上,慵懒地靠着树干,远远地看他抱着蓝儿。
天色昏暗,他的一头黑发柔顺地搭在肩上,两只眼珠子莹亮莹亮。
“爷,你不能进去,主子说今天静养,谁都不可以打扰他……”
“让开!”章壹欢怒气冲天。“老子是谁?老子是他老子!”
一路带着震天般的怒气抵达流花居,有力的手臂一拂,撞了进去。当章壹欢看见脸色苍白地半躺在床榻上,手上还拿着
一卷册子的冷璇时,胸中汹涌的感觉,已分不清是怒是痛。
“主子……爷他……”房外两个小家伙怕得瑟瑟发抖,老老实实地跪着。
冷璇说:“无妨,你们先退下。”
“璇儿,你不要命了是么!”章壹欢在他床边重重坐下,夺去他的书册。
“别这么叫我,虽说你是我的爹,但论岁数我还大上一些,叫我冷璇,我也好习惯。”
章壹欢老脸一红,尴尬一刹,立马又虎着脸:“你也知道我是你爹,就该来通知我一声,病了就一个人窝着,还看书,
你还要自己的小命么!!”
“命不该绝时,总会好的。命到尽时也莫强求。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可是我既然是你爹,是你的家人,你的亲人,你的身体不适,也至少该让我知道不是?最起码……我还能照顾你?”
章壹欢的口气软了。
冷璇绽开一个笑容,不过笑得很浅。
“真的不必。冥府里有下人,我要什么,自能吩咐他们去取。”
又看了看他:“你不信?那我再说件事儿。两百年前,我正病得半死不活,突然听说你走了,跳进轮回海了,我还能撑
身体,自己熬了一碗百花药汤,喝了暖身子,再去轮回海边,看一看你投到了哪户人家。”
章壹欢嗫嚅着唇,直勾勾地盯着他苍白得不带一丝血色的脸,完全想象不出看似瘦弱的身躯,有这样顽强的力量。
“再后来就自己好了。你该相信,虎父无犬子。”说罢又露齿一笑,捶捶章壹欢结实的胸膛:“不信我,就是不信你自
己。”
章壹欢一把抓住他捶在自己胸前的手。那只手不纤细,但很修长,指关节很突出,似乎确实是双有力量的男人的手。
“冷璇,你……你就老实跟我说了,你是不是恨我,生我的气,气我以前一走了之,丢下你一个人……我、我真不记得
了,我也不知道我以前做了什么混账的事情,让你现在天天躲着我,不肯见我,不肯原谅我……”
“日子虽长,但还是会到头的,哪能恨得这么久呢,我嫌累。”冷璇抽出手。“放心吧,我的身体还没到时候,不会有
事的。以前的事,不记得也罢,记回……也好。”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我也着实有些忙,是我陪不了爹,未尽孝道
了。以后我尽量抽时间陪陪你。”
章壹欢脸色微变,现在的状况倒似是自己耐不住寂寞,天天要见儿子了,想了想还真不懂事,赶忙起来,说:“哪里的
话。你公事繁忙,我还总闹着要见你,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些问题没想通,一直想问问你,不过……你还是先休养身
子吧。”
冷璇颌首,说:“那就不送了,爹你自便。”
章壹欢走到门口,回头一看,冷璇重新执起册子,正全神贯注地看着。
“对了。”想了想,章壹欢又不甘放弃。“我能不能提个要求?”
“哦,你说。”
“我知道这批下人都是一个月前新换的,能不能……把以前冥府的下人调回来?”
兴许这样,还能问问以前的事吧。
冷璇岂会不知道他的心思,脸上才刚柔和的神情,瞬间转了阴。“给我个理由?”
“那是……呃,不是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瞬间蒙上了繁星点点。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冷璇轻声念叨,短笑一声。“好一句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章壹欢面对他寒霜般的脸庞,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确定自己是否又说错了什么。
“我考虑几天罢。这件事情也不好办。旧的下人早已安置好,一句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这批下人又该如何处置?蓝儿
呢?”
想到蓝儿又要回去奈何桥,过那种“血腥”的生活,不禁打一个寒颤,差点把人都害了。章壹欢握紧了拳,以前还真不
知道自己这般任性妄为,现在知道了,也的确像个会丢下儿子一走了之的混蛋。
“那就当我没说过吧。”章壹欢闷闷地回了一句,转身跨出房门。
留下冷璇一人,在床榻上轻叹:“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那天从流花居回来后,章壹欢一直闷闷不乐。
且不说没打听出自己以前姓甚名谁,做过些什么,冷璇的娘(自己老婆?)在哪,更发现冷璇根本不打算给自己一个当
爹的机会,一个补偿的机会。所以这就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了:自己失忆——冷璇恨自己——自己想补偿——冷璇不给
机会自己补偿(太恨了?)——自己到底到做过些什么?
绕了半天,往事似乎是关键。但比这更关键的是,查探无门。
不过不对啊,说要补偿的是自己,说要好好当一个爹的也是自己,如果就这么三言两语着就垂头丧气了,那他还是个混
蛋爹爹,只会耍嘴皮子,没实际行动,他还有什么资格当别人老子啊,干脆当孙子去得了呗。对了,越是受挫,越是战
意旺盛!为人父亲者,首先就得以身作则!章壹欢越想,就越觉得精神。
先不论往事如何,化解了冷璇对自己的恨意,兴许治标治本。都说人病着的时候,感情脆弱。不知道修罗是不是这样?
下定决心的第二天开始,章壹欢有事没事就往流花居跑。
第三章
“冷璇,我今天命厨房做了些桂花糕,滋味不错,清淡可口,带来给你尝尝。”
冷璇点点头,道一句:“好。放下吧。”
东西放下了,人却坐着不走。
“爹爹还有事?”
难得章壹欢心情很好,哼着小曲笑眯眯回答:“嗯?啊,没什么特别的事。不过你病了吗,我怕下人总有照顾得不周到
的地方,我留着也好照顾你。”
屋外的下人眼巴巴地看着冷璇,只因事前爷吩咐它们可以散了,爷亲自伺候少主,所以他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
直站着请示。
冷璇放下手中的书册,朝门外摆摆手,暗叹:“还是老样子,迟钝,任性。”斜眼看章壹欢,全然是一副心情很好的神
情。
“咳咳,来,喝口水。”
“我不渴。”
举起的茶杯,只好又放下。
过了一阵子,又催促:“还是喝口水吧,多喝水总对身体好啊。”
晚上,更亲自掌灯,灯芯短了,就挑起来。
“冷璇,歇一歇吧。”
“时候不早了,早些睡觉去。”
冷璇在他第一百五十三遍念叨时,终于无力地垂下捧书的手,缩进了被窝。章壹欢唯恐天下不乱,走过去拉起被褥使劲
往他脖子上箍,生怕闷不死他。然后不知轻重地拍拍他胸口,吹灭灯火回房。
一连七天,天天如是。
蓝儿也没闲着,奉爷的吩咐,打入基层,和这一个月来伺候冷璇的下人打成一片。
“伺候少主的丫头说,少主身体好的那时候,每日五更天就起,起了就到账房忙,忙过了吃早饭的点后,又要到正厅大
堂,聚集各个分属地的判官,阴差,无常,分配每日的任务,过了吃晚饭的点,才匆匆喝几口药汤,回房继续看书。”
“不吃饭,只喝药汤?”章壹欢听得皱眉:“这怎么行。”
“不过听说那药汤也不是凡物,是集合冥府的百花精华,淬炼而成的药汤,对花程修罗的体质已是大补,应该没问题。
”
听到这里,某人又打了个主意。“百花药汤?蓝儿,你再帮我打听一下这汤所需的材料,还有熬制的方法。”
“知道了,爷!”蓝儿伶俐,马上就明白爷打的是什么主意。“少主知道爷这般为他花心思,一定会感动,对爷好起来
的。”
“嘿嘿,但愿如此啊。”
这段日子以来,尽管自己一直守在冷璇身边,却一直没讨到什么好脸色。也不知道这父子间的隔阂,要到几时才能消去
。
闲暇无事,冷璇那边又实在忙事时,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忧心忡忡早生华发,章壹欢试着学画画。虽说以前自己是
个粗人,但以后日子可就不是这么过了,多一门打发时间的手艺,也正好修心养性,戒一戒自己这股浮躁性子。
正想着,就让蓝儿去准备笔墨纸张,拉开了架势。
画什么好呢?章壹欢看向窗外,花开争艳,香气逼人。
笔尖几下轻压,几片花瓣形状的墨水就印在了宣纸上,悄悄花开。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又是几笔,再几笔,拖动着游走
,一支怒放的艳梅成形了。
“难不成我还真是天才不成?”他嘟囔。
兴奋毕竟大于疑惑,他手上的笔也描画得越来越快。
而比他的笔更快的,是他眼睛转动的速度。转着转着,一双黑瞳,渐渐变成了绿色的一圈。
有些什么不对劲,蓝儿在旁边看着,叫了两声:“爷……?”
“嘘。”章壹欢支起食指,示意他别打断。
他画得入了神,他的眼珠已经是全然的淡绿色,束着的头发一直在疯长,长到发带再也禁锢不住,断得四分五裂。那一
头黑发已然在地上盘了几圈发丝漩涡。
蓝儿无声地瞪着眼,半掩着张大的嘴,终于,转身出了房门,一路狂奔到流花居。
“少主,少主,不好了!!”
冷璇听蓝儿说着,脸色愈发严峻了,伸手敏捷地翻身下了床。
要觉醒了吗,他……那翠绿色眼睛的死神,玄柳阎罗——罹青蒿!难道……他都记起来了?
冷璇闯进房内,看见那道魁梧的背影,正专心致志地描画着,一如以往。
“……青蒿!”他扑过去,圈紧了那个背影,咬牙狠狠道:“你肯回来了……”
章壹欢受惊了,笔一下子就掉到地上。背后的人抱得那么紧,一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感到怀中的人浑身僵硬,冷璇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等章壹欢转过身,迷茫地抬眼看他,那双眸子漆黑漆黑,哪有什么异状。头发也好好地束着。
他没有记起来。冷璇松一口气,宽了心,又有点失望。
“身子还有些虚,错把爹认错了儿时一位要好的玩伴。”冷璇后退一步。
“哦。”章壹欢还是有些懵然,马上又想起新作的画:“你快过来看看,我第一次作画,画得怎样?”他看起来很兴奋
地招呼道。
冷璇走过去,看向画中,也是一惊。
满山谷的桃红柳绿,还有漂浮着的白色花瓣,斜斜地正落向一侧。风的形状似也被描出来了。
“唔,栩栩如生。”
章壹欢哈哈一笑,放下画,有些反应过来:“你刚才叫我什么?”
“没有,我道是认错了。”冷璇又看看画:“画得是好,但没以前好。看样子大概也就到以前的七八成功力,是不是记
起些什么来了?”
章壹欢皱眉,想了想,说:“好像是记起了一些。”说罢侧头看他,似乎灵光一闪,又提笔画了起来。几笔下来,一个
模糊的人的轮廓,渐渐成形。
“不错。五官呢?”冷璇问。
“不知道……我就只隐隐约约记得,这里有个人,正好回过身,然后我什么都看不清。”
冷璇点点头,吩咐蓝儿:“去把这幅画裱起来,挂到那边去。”
蓝儿惊魂未定,连忙答了声是。走到冷璇身边,接过画,听到耳边冷璇低低地说:“心思要放在正事上,把不该记得的
忘掉。”
“蓝儿知道的,少主。”
蓝儿退下后,章壹欢兴致勃勃地问:“你说那画中人会是谁呢?会不会是你娘?”
冷璇说得轻描淡写:“我没有娘,我只有爹。”
“啊,为什么?怎么会没有娘,只有爹?难不成我们……”
“我们确实是血缘父子,话先说到这里,想多无谓。该想起来时,自然就会想起来,我若说多了,怕你一时接受不来。
”
章壹欢一时哑口无言,有些颓败,终于放弃追问,改而问冷璇的身体状况。
冷璇拢了拢淡蓝色外袍,有些无所谓地看向窗外:“差不多好了。”
风迎面吹过来,他的发丝被撩起,露出修长白皙的脖子,小巧的耳廓,耳垂上猩红一点,不知道是胎记,还是耳洞,但
看白里一点红,已是该死的诱人,章壹欢觉得自己在咽口水,似乎想上去咬一口。
“爹,天冷,你注意添衣,没事的话,我先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