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流花居里,章壹欢讲了一个和尚背一个姑娘过河的故事。故事末尾,他发表结论:一个男人,要非礼勿视,还
要目不斜视,不能见色忘义,最重要的是拿得起,放得下。
第二夜,在牡丹和菊花围成的草坪上,让冷璇枕着自己的大腿,他讲了一个丑女跟一个状元爷的故事。故事的末尾,他
大谈特谈,专情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多么重要,始乱终弃是可耻的,遗臭万年的。
第三夜,在书房里,冷璇手中还举着账簿时,他就开始讲一个独臂男人苦等一位仙女十八年的痴情故事。末尾总结道,
爱一个人,就要爱到底。看着蓝衫人一脸疲惫,趴在书桌上呼吸均匀,脱下自己的外套为他披上,把他轻轻抱回房中。
第四夜,第五夜,第六夜……以后的每一个夜。都会有一个故事,一把犹如诗人低吟般温柔,愈发沉稳,舒服得让人昏
昏欲睡的男人嗓音,和另一个睡着的男人发出的均匀、轻微呼吸声。
安安生生地,转眼就是四年,又到了闰年二月最后的一天。
第七章
这天要不是冥府出太阳了,就定是遇着暴风雪了,总之稀奇古怪的事情撞到一块儿。
先有冷璇把自己召到正厅,甚是严肃道:“我想拜托爹帮我办件事。”
章壹欢一听,摩拳擦掌,把胸脯拍得嘭嘭响:“什么事?就算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在所不辞!”
然他忘了人间这话可以随便说,说了也没刀山油锅给他上上下下,到了冥界就真有了。
“爹言重,哪能让你上刀山下油锅呢。就是跑个腿,给分布在冥界各殿的判官、无常捎个信儿。最近为了筹备冥界的庆
典,府中人手有些不足,不然也不会麻烦到爹……”
“看你说的,自家人还这么客气。”能帮冷璇忙,章壹欢求之不得,没说的,痛快答应下来了。
闰二月三十,不上奈何桥。
冥界每天都有魂下来,走过奈何桥,又每天都有魂走。只有四年一度这一天,奈何桥停止运作一天。说白了,今儿冥界
不做生意,全体休息一天。
忙累了四年,冥界的热闹事,就只有这么一茬:庆典。
冷璇交托下来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分别到东南西北殿,去和殿主会个面,送个信儿,说冥府少主要他们作甚么。要
说唯一麻烦的,要数蓝儿抽不开身,没能跟出来,少了个领路的。
在人间的时候,章壹欢还好,不算方向感特别差。跑了三个殿,还找得着东南西北。从第四个殿出来时,就有点懵了。
你说这景色吧,好像没多久前才见过。往回走另一条岔路,那景色倒是越来越陌生了,而且鬼差越来越稀少,走到后面
,连个鬼影都没有了,真是见鬼了!
“刚才从正西殿出来……按这方向,应该是西北冥府的方向了,怎么倒似越走越荒僻了……”
其实他哪知道,自己早偏离了正道,往正东走向。也就是——鬼门关。
正当他兀自迷惑时,今天的第二件怪事儿发生了。直觉自己的口鼻被一只细软的手掌一捂,身体也被箍禁,一道沉沉的
嗓音在耳边恶狠狠道:“别叫!你敢乱叫我就杀了你。”
章壹欢一惊,倒笑了出来,自他掌中发出嗡嗡的说话声:“这里连半个鬼影都没有,我就是叫,难道真的鬼来救我吗。
”
大概是感到身后这人并非真动了杀心,也是这些年来,章壹欢的气质大变,才敢这样镇定自若地跟这人说话。
那只手缓缓地松开了,心道他是相信了,只觉身后的人软软地往下倒,赶忙扶住他,手一摸,摸到一片滑腻。
“你……受伤了?”
这才看清了他的长相,生的清秀不说,眼妆描绘得极妖冶,金紫相交,衬得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愈加迷人。那人缓缓睁开
眼,瞳孔却只有一条细细的竖线。
“猫……猫眼?妖……?你从哪儿来的?”
他虚弱地喘着,抬起食指颤抖着指。“鬼……门关……人……间……”
“喂,喂!你,你没事吧?”
那猫妖强自撑起来,吸了几口气,稳了稳心神,摇摇头。“我没事。只求公子不要把我交给冥界的人,不要告密。”
“你受了伤,该好好疗伤,怎么放着伤不管,到冥界乱跑来了?”
“我来冥界……寻一个人。”
“冥界里都是鬼魂,哪有什么生人?怕是弄错了吧。”
猫妖苦笑摇头。“便是弄错,我也走不了,我是趁着昨天阴气最重时,跟着鬼差混进来的。进来后伤口又裂开,只得一
直藏在那头角落上。如今不知何事,鬼门关也闭了。”
“你是不知道罢,今儿是闰二月三十,冥界要闹庆典,鬼门关要到明天再开了。可你……你这伤……”
“你说什么?庆典?”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开心事,两眼冒着荧光,一把揪住章壹欢袖子就急问:“那么奈何桥的鬼差也
会闹庆典么,轮回海呢?”
“应该……是会。”其实他也拿不准。在冥界过庆典,也是头一次。“原来你在打轮回海的主意啊。”
鬼差说过,轮回海的四道二海,能够看见自己思念的人。
猫妖哀哀地看着他,美目盼兮,对峙了一阵,一口血呕出来,软在他身上。
章壹欢重重叹口气,终是下定了决心,拍拍他:“小兄弟,先别睡,你能变个小点的东西吧,我也好把你带进去。”
猫妖轻点下巴,在他怀中泛成一团亮光,变回猫形。原来是只金灿灿的梨花猫。他把它抱在怀里,用袍子好好地藏着,
辨明了方向,大步流星往冥府走去。
刚进门,冷璇迎面来,有些锐利地盯着他瞅:“妖气。”
章壹欢松开袍子,露出一只蜷缩的金黄梨花猫,腹部急速地起伏着,背上一片血迹,可见白骨。
“且不说它来历不明,作为管治冥界的少主,平白无故收留界外生灵,已是扰乱秩序。”
“上天有好生之德,救猫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章壹欢几乎把生平所学的劝辞都搬了出来。“咱治好他,就再不管他
是生是死,你说好不好?”
任凭他好话说尽,冷璇就是不松口。“不行。立刻丢出去,交给阴司处理。”
这是猫妖醒转,口吐人言:“这位公子,你……莫要为难,就依他所言,把我……咳咳,丢出去吧,我能……自己走…
…只求指条明路……这里好美啊……”
他说的,自是冥府外走道两旁的百花美景。
“……他曾教我念……拂石坐来……衫袖冷……踏花归去马蹄香……”眼睛,愈加眯成一条线。“我想再寻他……再听
他念诗……他说过……”
猫妖虽然还在絮絮念叨,但已越来越虚弱。章壹欢很受触动,心道,每个人心中都有挂念之人,遇着想见不能见时,思
念不能处置,难怪人说:“为伊消得人憔悴。”那是相思早已入骨了。
他看向冷璇,见他眼波流转,目光游移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冷璇,算我求你。救救他。”
“……”
“你现在还没有成过婚,不知道恋一个人的滋味,不知道思念一个人,却不能和他在一起的难过。”
冷璇一滞,哀怨地盯着他,心里苦笑:其实,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开口问:“你就知道了?”
“我和你爹……我知道,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够找到他,哪怕看他一眼,再看他笑一次。”
猫妖还在絮絮念叨,神识已开始迷离:“再给我念一遍吧……就一遍……”
“你难道就没想过,你离开二百年,我天天思念你,我能不知道?我岂能不知道?你说我不知道,呵呵。”冷璇冷笑,
拂袖。“不救,死了也不救。”
章壹欢噎着,知道自己理亏,张口辩驳:“你那是思亲之情,不是爱慕之情,哪知相思之苦?”
那头还只是冷笑。不觉真生气了:“这四年来我天天给你讲故事,教你做人的道理,要做善事,怀好心,伸张正义,如
今你见死不救,我这四年是白教了!算了,你不救,我自己救。我上次为了随时能做百花药汤给你,一下子蓄了好几竹
筒青蒿晨露,我这就给他熬了喝。”说罢抱着猫妖就起来。
“是药三分毒。别说它喝了会受不住,就是我花程修罗,喝多了百花药汤也要中毒。”冷璇气急,急的是章壹欢竟变着
法儿说他冷酷无情。
章壹欢的脚步顿住,咬牙看他。
“把它带进流花居。”
章壹欢不相信似地愣神看着他。
叹口气,冷璇伸手在猫妖头上摸了一把,发出柔和的亮光,声音听起来很是疲惫:“去吧。晚了就没救了。”
章壹欢在流花居搓着手守了大半夜。终于门开了,冷璇走了出来。他赶忙上前扶住他,有些心疼地帮他擦去额头上的汗
。
“怎样,好了么?”
“好了。度了些元气给他,花程修罗的元气可起死回生,延续寿命,你放心罢。”
“我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知他是内疚,冷璇摆摆手。“他稍后就会醒过来,我要外出主持庆典,你看着他些,别让他乱跑。”
“不去成么?你看你累的……是不是度元气很伤身?”
冷璇心道,自然是伤,它是活长了,我却是活短了,这些话,又岂能让你知道。
“有些虚弱在所难免,不过我身子也不好惯了,没什么好担心的。”说罢推推他:“去看看他吧,庆典就要开始了,我
也要走了。”
冷璇的背影在暮色中有些苍茫,是走得太过缓慢的缘故?总觉得像快要断线的纸鸢,在摇晃间似乎就会消失掉。
喀地一声,章壹欢才反应过来,自己看入迷了。扭头看,猫妖扶着门框,皱着眉走出来,显然忍受了极大的痛苦。
“谢两位救命之恩,在下这就离开,打搅多时了。”
“欸!你现在这么虚弱,还能去哪?”
“我听得那位公子说,庆典就要开始,机不可失,我一定要去一趟轮回海。”
章壹欢看他,忍不住从心里赞叹。他最欣赏的就是痴情人,不然也不会给冷璇讲那个独臂男子苦等十八年的故事了。既
然赞赏,就必定会相助。这脾性总被冷璇说不好,而他一直用一个爹的腔调跟他,你啊,就该像我这样。
“罢了,我带你去吧。”
第八章
蓝儿一边说要留在爷身边伺候着,一边满目期盼地看着外面,章壹欢大手一挥,人放了。
冥界里的庆典,那可真叫个群魔乱舞。震天的喧哗从某个方向一直传来,奏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音乐,听着总有些毛骨悚
然的感觉。
又走到奈何桥,果然只剩下一名鬼差,孤伶伶地守在桥上,可怜巴巴地看着远处的光芒。回头和身侧仆人打扮的猫腰对
视一眼,沉着地走上去问候道:“差大哥,怎么,没去参加庆典?”
鬼差认得章壹欢。这几年来,好歹也混了个脸熟,冥界的人都知道他是少主的爹,对他很是恭敬。
“唉,命苦啊。”鬼差一柱手中的叉子,苦笑摇头。
“今儿就你一人了?”
“可不是!”说罢又一声叹气。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做个主,放你去看庆典,如果有事我顶着,成不成?”
“可这没人看守,要真出乱子的话……”
“没事,我不是带了个下人么。让他替你半夜,谅他不敢有怨言。咳,对吧。”扭头问道。
猫妖压着头,恭恭敬敬地答:“是,爷。”
“真、真的?”都知道他是有地位的人,说的话有分量,不由得大喜。“谢谢爷,谢谢!”
“客气了,去吧去吧。”挥挥手,笑眯眯,一派大家风范。
装模作样地在桥上站岗放哨,猫妖四下看看,看到冥河汩汩流过,一直流向看不到的远处,想了想,道:“听说冥河有
摆渡人。”
“哦?都有桥了,还要摆渡人作甚么?”
“听猫族里的前辈说,奈何桥是给人走的。我们妖死后都不能从桥上走过去,要从船上摆过去,才到轮回海。意喻‘苦
海无边,回头是岸’,重获新生。”
“来这么久了,我还真没见过有摆渡人,他走远了,快。”等鬼差跑远了,章壹欢示意猫妖赶紧跟上。
本以为一切顺利时,又陡生变故。
他们料不到,桥头那边,有个安静的瘪嘴老婆子。看到有人来,眼光不凉不热地扫了一眼。章壹欢记得她,几年前第一
次来轮回海时,就见过她。
就算心里慌神,也得装足样子。他上前看似闲暇问:“今日冥界庆典,老婆婆怎么不去凑个热闹?难道守着桥头很有趣
?”本意是只要老婆子一埋怨,他就装好人放人,也给自己行个方便。
老婆子说话不紧不慢,嗓音嘶哑但醇厚,悠悠说:“守桥头是有趣。大老爷不去,难道不是觉得看轮回海更有趣么。”
乖乖,那双浑浊却锐利不减的眼光,盯得自己一阵心颤,仿佛把胸前的皮肉挖开,抵达心脏,有种巴凉巴凉的痛。
猫妖上前行礼,说得有板有眼:“这位老前辈,怪不得公子,是小妖任性,要公子带我到轮回海,还望老前辈行个方便
。待小妖遂愿后,要剐要杀,悉听尊便。”
老婆子笑两声,露出两排黄牙。“老婆子要你的命作甚?我孟婆向来只要记忆,不要命。”又看了看章壹欢:“大老爷
,你还记得两百年前,你在老婆子处存下的东西么?”
章壹欢惊愕。两百年前……不正是他跳下轮回海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大老爷说,总有一天回来拿回这东西,要老婆子好好保管着,哎哟——本来也不爱管这些闲事,谁从这里走过
,谁从这里往回走,孟婆汤喝与不喝,都不打紧。但偏偏大老爷说得老婆子感动。”
“那把东西给我吧。”
“不成啊。”孟婆眯眼,拖着长长的腔调。
“为什么?莫非你想私吞不成?”想到两百年前保管的东西,必定跟那时发生的事有关,章壹欢有点来了精神,说不清
是为了什么。也许从心底,他就没放弃过追逐以往。
“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等大老爷准备好了,这东西自然还你。”孟婆扭头看向庆典。“再过两个时辰,庆典就结束。
小朋友礼貌不错,尊重长辈,老婆子很高兴,就当什么也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