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妖一听，赶忙弓身：“小妖谢过老前辈。公子，我们走罢。”
章壹欢无意识地被猫妖拽着走的，他的意识，还停留在听到孟婆说的话后，一片混沌，好像记起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
记不起了。那种感觉甚是怪异，就好像在桥的尽头，遇到了以前的自己，以前的自己给现在的自己留了份东西，似乎以
前的自己早就料到会发生什么，而提早准备定后路一般。一时间，思绪混乱。
可是，到底是为了预防什么事发生呢？孟婆说要准备，准备什么？要准备到什么时候？
“小朋友，只愿你没有后悔去这一趟轮回海就好……有些时候，正因为真相太沉重，宁愿不知道，宁愿不记得。”孟婆
从旁顺手舀了一勺汤，吸溜进嘴里，喃喃说：“温热，入口正合适。”
“轮回海！！”猫妖看见那一望无际的海，心中兴奋，伏在岸边往水里瞧，边唤：“苏子澄，苏子澄，苏子澄！”一声
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哀。
章壹欢凑过去蹲下，轻拍他的肩膀。“别急。会看到的。”
猫妖点点头，再瞧向海中，唤得轻而缓慢：“子澄……你说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说过不介意我是妖，天地万物
皆有佛性，妖也一样，只要循循善诱，一定可以走上正途……”
水波漾起一圈，又一圈，缓缓扩散开去。水中浮现出隐隐的光亮，开始出现人影。这一次，章壹欢居然也能看到。
行人稀少的街道，书生收起摊子往前走，脚步忽然停下来。
“真可怜呢。”他蹲下，抱起一只蜷缩的小猫，猫毛杂乱，依稀看出是金灿灿的色调。他把猫抱紧到鼻尖前，碰了碰它
。“鼻尖还是湿的。小家伙命不该绝。”鼻息呼出的热气惊扰了小东西，发出让人骨头酥麻的一声轻叫：“喵——”
猫妖说：“这是第一世，他把我捡回去，好生养着。他叫靳舒衍。”
韶华逝去，年轻书生变成了老书生，风华不在，脸上布满纵横交错的沟壑。一只壮年梨花猫以鼻尖顶了顶他，极轻地喵
呜一声，仿佛怕会惊醒梦中人。
水波漾开，这一次是在山中，一只长着猫耳猫尾的青年在树林中来回跃动，动作灵敏，蹭蹭蹭上了树，爪子一挥，摘一
枚果子到嘴里叼着，呼啦一下跃下地。
第二百年，猫妖修炼成人，再去找当年那名书生。
水波一震，画面又变了。
“子澄——在看什么呢，吃饭了。”
“娘，这里有只猫儿！”孩童小心翼翼地叉起梨花猫，拿鼻尖碰碰他。
“就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是我的子澄。”猫妖的脸上，有着迷醉。
“为什么？难道靳舒衍不是只有一个，投过胎，便不是他了？”
“我说不明白。记挂的不是人，而是……那个人的神识。”
“神识？那是什么？”
“……大概是一种‘只要是它，不管变成怎样，我都爱’的感觉吧。”
章壹欢没由来地心里一紧，猛地一跳，好像有点痛，又似是心虚，又似是愧疚的痛。是什么？
“这一世他叫苏子澄，我愿意叫他的新名字。只要他还是他，名字，相貌，都是不重要的。”
“……只要你还是你，名字，相貌都不重要。”好像有人这么对章壹欢说过。又好像不是。是谁呢？什么时候？他闭上
眼睛，使劲想。“……那，以后每死一次，就改一个新名字吧。”
“你不会不认得我么……”
“我不会。不伦你变成怎样，叫什么名字，我都认得你……”
章壹欢回想着，鼻子酸了。为什么会想哭？
猫妖在旁早已抽噎起来。水波中，一圈一圈，全是苏子澄和他在一起时的情景。苏子澄从幼童渐渐长大了，猫妖也开始
常常化作人形，伴在他身侧。苏子澄挑灯夜读时，猫妖为他掌灯；苏子澄伏在桌上睡着时，猫妖为他披衣；苏子澄有空
时就教猫妖念书，两人在竹林里，讨论人间世情，伦理百态。
章壹欢仿佛明白猫妖的心情，渐渐入了戏。仿佛自己就是那猫妖，苏子澄就是冷璇。
苏子澄抱着猫妖，在他太阳穴上轻轻一吻，跟他说：“明儿我要上京考取功名去了，你要和我一道去么。”
猫妖点头，在他耳边呢喃：“天涯海角，天宫地府，我都愿意跟着你去。”
他们相拥着倒在床上。苏子澄宠溺地点着他的头：“看你也不是当年那只小猫了，怎么还爱缠着人，万一我不在了，你
一个人怎么过？”
猫妖嘻嘻笑道：“不打紧，下地府看看你投到哪儿，再把你找出来。”
画面倒这里，就定格住了。猫妖自言自语：“如果时间也停在这里，该有多好。”
章壹欢似有所悟，扭头问：“他死了？你来寻他？”
猫妖摇头。“如果他死了，我会知道，他只是一下子消失了，气息不见了，我找遍人间，都闻不到他的气息。冥界里…
…也没有。”
“所以你才要来轮回海……”
水声发出清脆的荡漾声。
苏子澄抱住暴怒的猫妖，不住地安慰：“猫儿，猫儿，猫儿，冷静下来，乖……”
打回猫形的妖悲愤交加，爪子在他胸前乱挠，抓出几道血痕，狂躁地吼叫着：“苏子澄，你找个道士来，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过只要妖有善心，与人无别？你为什么要找个道士来降我？为什么为什么？”
第九章
苏子澄心疼地圈紧猫妖。“再忍一忍，再忍一下，我们这一辈子就可以在一起了……道长说只要取出你的妖珠，你就能
做人。”
猫妖沙哑着嗓子：“你说过你不在乎，你不在乎我是妖！你说过的，苏子澄！呜啊——”
道长：“你按紧一些，乱动妖珠也会走动，不好取了。”
“对，对，我说过，很疼是不？”苏子澄加大了手上的力度。“猫儿，我不介意你是妖，可是我要是有天死了，我怎么
舍得你自己一个孤独着？我不舍得啊……呜呜……”
“骗子，骗……子……”猫妖噙泪，见他哭，自己也呜咽了。
“等你做了人，我们一起老，一起死，我们就只做这一辈的爱人，做我苏子澄的爱人，不是靳舒衍的，是苏子澄的。好
不好，猫儿……”
“子澄……我不要，我不要……不要！”
猫妖狠狠咬一口苏子澄的手，咬得那么深，快要撕下一片肉来，苏子澄才肯松手，猫妖逃了。
猫妖在章壹欢旁边呜咽着。“我不是不愿意做人，只是妖永远成不了人，那道士是觊觎我的两百年功力，骗苏子澄的。
我逃后，他一直追杀着我……我背上就是被他所伤。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他，负伤回到镇上，却找不着子澄了。”
“如果当初那道士真的可以……你愿不愿意做人？”
猫妖坚定地摇摇头。“不愿意。”
章壹欢想不到他答得这般干脆。
“我不愿意只爱他一辈子，我想爱他生生世世……”
冥界中，似乎也被一句“生生世世”所感动，两旁的荧光相继明灭，仿佛叹息一般。
猫妖突然唤一声：“子澄！”
妖道海中，缓缓先出苏子澄妖冶的面貌。背景是一片枯草重生的山洞，苏子澄身边，堆起了累累白骨。
苏子澄擦去嘴角一丝未干的血迹，低低道：“生吞九百九十九颗活人心，我终于也能长生不老，可是我的猫儿，你在哪
呢……猫儿，猫儿，猫儿你快出来……”越叫，越癫狂，袖袍一翻，飞沙走石发出轰隆巨响。
猫妖不安地咬着指甲，眼睛睁到最大，眼泪猝不及防，无声滴落。“他……入了妖道……杀了人，还变得残暴如此……
”
章壹欢看着旁边的骨肉尸首，有些恶心地扭过头，仿佛可以闻到腥臭。
“为了我，都是为了我……”猫妖捶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章壹欢心里也难受，尽管是别人的故事，但是亲眼看见，就像亲身走了一遭似的。事已至此，旁人很难去插手什么，安
慰的言语也无多大作用。
过了好久好久。他长吸一口气，站起来，同章壹欢道别。
“谢过公子救命之恩，也替我转告府上那位公子，我走了。”
问到他有什么打算时，猫妖擦了一把泪，坚定道：“我道是他变心了，或是死了，却想不到是这个结果。不管如何，事
情因我而起，也该因我而终。”
两日来的相处，至此，分道扬镳。章壹欢回冥府，猫妖赶庆典结束后，出了鬼门关。
满心都是沉甸甸的，连脚步都沉重得几乎迈不开。踏入冥府地盘时，看见满眼都是姹紫嫣红，异彩斑斓，忍不住想发挥
一下自己的忧郁情结，好好叹一叹这一遭奇遇，憋了半天，终只是憋出一句，花常开，人不在。
所庆那样的生离死别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章壹欢自我安慰，现在只是……忘了一些事情罢了，那些年代太久远，也不
想去追究，现在只记得自己身边有个最亲的人——冷璇。还记得一个曾经最亲最爱，现不知在何方的冷椤。
容不得他伤春悲秋时，蓝儿翘首看见他回来，奔上前大叫：“不好了，爷，少主他……他昏倒了！”
“什么时候的事？大夫怎么说？”心不禁猛地跳漏了一拍。
蓝儿被这一吓，慌了神，有些语无伦次：“从庆典上回来……少主等了一会爷，说不放心，说要去轮回海找爷……忽然
就倒下了……这几年来，少主虽然身子孱弱些，但起码是醒着的，昏倒是头一遭……大夫说……说少主很虚弱……好像
快、快不行了……”
还没听蓝儿说完，章壹欢拔足狂奔，直闯流花居。
听见脚步声靠近，冷璇睁开眼睛，动了动唇。“是不是又要急坏了？又准备给我灌百花药汤？”
章壹欢在床边坐下，苦涩地笑：“你又知道了，当真聪明得厉害。”
“可别再给我灌了。我说过了，喝多了会中毒，我上次就差点被你灌中毒了。”
“你又不从来不给我说，我怎知道？要不是上次为救猫妖，我还不知道它有毒。每次递给你，你还喝。你都不知道拒绝
？”
冷璇叹口气。“我说过我不喝，你有好好听过一次么。”
章壹欢哑了，想了半天，好像确实是自己不对，但还口硬：“那你就不能好好给我解释吗？我是你爹，还有什么话不能
说的。”
那人儿望着罗帐，很是无奈：“我不能说的还少么。我若说了那药汤有毒，你信么，依你的性格，还不亲自喝一口？说
了总是害了你，还不如不说。”
章壹欢脸色一僵，显然又被说中了心思。都说爹知儿心，为什么常理到了他和冷璇身上，总是倒了个儿？
“我多少岁了？”冷璇问。
章壹欢乐了：“病糊涂了？连自己几岁都不记得了。”说着动作轻柔地拢拢他的鬓发。“四百九十八了。”
“是吗……那就还剩两年而已……不成你提前走吧，我知道你急着要找他。”
“谁说我急了，我不急，说好了要陪你过五百岁。爹常教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然自己也要做好榜样了。”
“是啊……是了。”冷璇颌首。“那孩子呢？找着人了吗？”
“找着了。”没由来地一阵鼻子酸。“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那头佯怒：“要我救人的是你，现在反倒怪我来了。要不是听爹的，耗了元气，我至于躺在这里？”
章壹欢赶紧道歉：“是我错了，别生气，对身体不好。之前大夫说什么不行了，我还担心你一昏就醒不过来了，现在会
说会笑会生气，估摸着那是个庸医，说的都是屁话。你这身子快快养好。能救别人，一定有办法救自己？”
“呵呵……救不了。”
“胡说。”
冷璇见他不信，长长叹一口气。“花程修罗的身体就是这样。到了五百岁，就寿终正寝了。神仙也救不回，也没有魂魄
，地府见不着。”
“你……你说什么……”章壹欢惊得霍地站起。“你……你再说一遍？”
“我知道，爹你是听到了。我就不再重复了，多留些力气，说些有用的话，你也别一惊一乍的。”他睫毛抖动，气若游
丝。“我本想着，到五百岁，你走了，我一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去了。没想到突然要救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猫妖，
耗了本元，现在可能熬不到五百岁了……”
“你……是为这个才叫我提早走的……你到现在还想着一个人躲起来安安静静地死掉。”章壹欢握紧拳头，脖子上冒着
粗大的青筋，一脸躁红，胸中翻涌压迫得厉害，快要吐了一般。
冷璇动了动，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嘴唇还在动：“你去找个地方好好消化一下罢……不用担心我，我还不到时候……
我只是困了。”
章壹欢站着没走，再也没说话，呆呆地看着熟睡的冷璇那张素净的脸。一连好几个时辰，每隔一个时辰，他就用手探一
探冷璇的额头，没有发烧，又探一探鼻息，还有呼吸。
一天，两天，三天……冷璇没有醒过，但他还活着，只是像熟睡一般。这一次，章壹欢真的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
何是好。难道真的如他所言，什么都不做，静静陪着他，看着他，直到寿终正寝？
不行。做不到。
蓝儿端上一盘菜肴，急得直掉泪：“爷，你吃点东西吧。这样下去，你……你会撑不住的啊。”
章壹欢只是摆摆手，继续握着冷璇的手呆呆地看着熟睡中的人。
蓝儿抽噎着，放下菜盘子退出去。
章壹欢迷迷糊糊的，想起了自己发烧那段日子，冷璇寸步不离守在自己身边。也不知道守了多久罢，可是总是一睁开眼
睛就能看见他。那时候他自己叫的，不是冷璇，是“冷椤”。
如果这只是一场发烧，他守多久都愿意，只要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自己，不吃不喝不睡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他能
醒过来。
这一次，他已没有时间去逼自己接受新的事情，条件不允许，万一自己一走开，他就醒转，又或者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