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有些像学生宿舍。
苏远恒从房间的窗户向外望去,正可以看见远处后院的大门。那里,二十六年前,是孤儿院的正门。
第四章
老院长进来的时候,正看见苏远恒萧索寂寥的身影,再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落在了那曾经他出现的地方。
老院长低低叹了口气。当年,她就是在那里发现了已经冻僵的苏远恒。他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孤儿院大门的角落里,双手
紧紧地握着身上的大围巾。
她把他抱回孤儿院,用厚厚的棉被和温热的米粥唤醒他。可是高烧中的苏远恒,即使神智模糊不清,却仍然用细细的、
孩童微弱地声音执着地叫着:
「……我要等爸爸。让我去大门……呜呜……我不离开……小离听话,小离不离开……我要等爸爸……呜呜……这里我
看不见爸爸……我要等爸爸……」
他那么执着,带着孩子似的顽固,即使病中也挣闹不休,甚至趁人不注意,悄悄地爬起来,只穿着睡衣昏昏沉沉地跑出
大门。
若不是大家发现的及时,他差点在那个冬夜丢掉了小命。
老院长没办法,只好把他安置在二楼这间视野开阔,却有些背阴的房间,告诉他从这里可以看见大门,可以看见他爸爸
。她和其它孩子可以帮他一起等爸爸,如果爸爸回来了,就在这里招手,爸爸一定会看见他。
虽然她知道,他的爸爸很可能和其它那些无奈的父母一样,再也不回来了……
那小小的孩子相信了,病稍微好了些后,便整天整天地趴在这窗口,一眨不眨地望着外面。
老院长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比他更顽固的孩子。很多四岁的孩子,只过几个月,便会慢慢忘记那曾经抛弃他们的
亲人。而苏远恒,直到他十岁离开孤儿院,也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承诺。
许多个寒冷的夜晚,老院长常常会发现他偷偷穿着厚重的大衣,翻过孤儿院的大门,在那陈旧斑驳的台阶上,一坐就是
一个晚上。
「小离,哦不,是不是该叫你的新名字?远恒,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苏远恒回过神来,微笑说:「院长妈妈想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好了。若是不嫌我烦,我想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您看方便
吗?」
他来之前打过电话给医院,北堂敏谦果然影响很大,竟帮他请下了一个月的假期。看来作为医院的大股东就是不一样,
他一年的假期加起来也没有这么长。
他想趁这个机会好好放松一下,仔细思考一下他和北堂敏谦的关系。而且他也有很多年没有回来孤儿院了,很想在这里
多住一些日子。
老院长笑道:「方便,怎么不方便。你捐助了孤儿院不少钱和东西这么多年,大家都很感激你,每年孩子们寄给你的贺
卡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
「这个房间现在只有两个最大的孩子住,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十六的那个今年考上了美术学院,住校去了,院里
没有空余的房间,你愿意在这里和他们挤挤吗?」
「没问题。我原来不就是住在这里的吗?谢谢您,院长妈妈。」苏远恒微笑着说。
他就这样在孤儿院里住了下来。
白天院里大点的孩子都去上课,苏远恒就和老院长还有几个阿姨照顾幼小的孩子们。到了傍晚,大家都回来了,孤儿院
里顿时热闹嘈杂起来,苏远恒就陪着他们一起玩耍,做游戏,帮他们复习功课。
他是个医生,有孩子病了也不用舍近求远,都由他一手照顾了。他脾气好,又容貌俊挺,和颜悦色,天生就有人缘,因
此很快受到孤儿院上下的一致喜爱。
苏远恒很喜欢这种生活,也享受这种平静,不知不觉就在这里住了半个多月。刚开始他还为自己与北堂敏谦的事情烦恼
忧郁,可过了不久,就慢慢淡忘了这些事,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孤儿院所在的小镇朴素宁静,没有大城市的喧嚣繁华,同样也少了很多风波和绯闻。苏远恒没有特别去注意过北堂敏谦
的动向,原本最初几天还隐隐有些期待,不知他是否会来找自己。可后来见这么多天没有动静,也渐渐死了心。
果然……那个无情人啊……
苏远恒知道北堂敏谦一向说一不二,最不喜别人违背他的意思,总是高高在上的大少爷脾气。这次本来他一心想着和自
己久别重逢,好好聚聚,自己却不辞而别,只怕他已气坏了,又怎能指望他来找自己。
也许,真的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苏远恒觉得自己的心抖了抖,针扎一样的痛着。
算了。长痛不如短痛了,不要像父亲那样……
苏远恒近些日子住在孤儿院,总是回想起从前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
那时他还不到四岁,时常看见父亲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将自己的画撕得粉碎,倒在沙发上放声大哭,情绪极不稳定。然
后清醒后又会后悔,抱着那些碎屑发呆,想拼又拼不起来,便疯狂地拿起画板不停地再画。
那时他年纪小,很多事都不懂。长大后渐渐明白,知道父亲在为一个男人伤心。因为父亲的画册里,除了小小的自己,
满满的都是另外一个男人的身影。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子背影,有时穿着长长的风衣,有时穿着俊挺的西服。都是一些背面和侧面的影像,从没有一张正面
的面容,总是一副好像要离开的样子。
现在他当然明白,那个人是父亲的恋人,说不定还是自己的……
他不愿想,也不敢想。父亲那糟糕到一塌糊涂的生活和对自己的遗弃,是他一生的梦魇。但是奇怪的是他并不怨恨他。
毕竟当初爸爸是真心的疼爱他,即使醉到不省人事,乱发酒疯,也从来没有打过他骂过他。即使落魄潦倒到一张画也卖
不出去,整整一个月靠吃泡面过活,也从没有忘记帮他的碗里加一颗蛋,早上给他喝一杯牛奶。
那样清苦混乱的生活,苏远恒年纪小,并没有感到多么艰辛。只要和爸爸在一起,他就很开心。偶而周末的时候爸爸还
会带他去公园,自己无忧无虑地在草地上疯跑、玩耍,回头看见爸爸清瘦的身影站在画板前,抬头对他微笑,他便觉得
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现在,那一切都已远去了。成为苏远恒今生最珍贵,也最痛苦的回忆。
他不想象他父亲那样,为了一个男人失魂落魄,最后不得不丢下幼子,远走他乡。
苏远恒很聪明,从小读书就是最用功的,好几次有好人家来领养他,却都被他逃过了。因为那时他还在固执地等他爸爸
。可是后来他也知道了,爸爸不会来接他了,即使他在寒冷的冬夜,在那冰冷的台阶上再等多久,爸爸也不会回来了。
然后十岁那年,有一个男人来收养他。那个男人是个外科医生,他的妻子得了绝症,他们十年前曾经有一个孩子,却不
幸夭折了。他的妻子再不能生育,他想给妻子一份最后的礼物。
他说他很像他,说他的儿子如果还活着,也许和他长得一般模样。
这句话让苏远恒心软。
那个男人很高大,气质温和,离开孤儿院的时候,长长的风衣被秋风吹起,带起一片萧瑟。
他的背影很像父亲画册上经常出现的那个男人。这也让苏远恒心动。虽然失去了一个父亲,但也许他还能再得到另外一
个父亲。
整整半年,那个男人一直来孤儿院看他,希望他能心甘情愿的和自己走。虽然苏远恒也知道,他对自己这么执着,只是
因为他找了这么久,自己是最像他、也最像他儿子的人。
然后院长妈妈一句话,彻底动摇了他。她说:「小离,你应该和他走。你应该有个幸福的家,有个美好的未来,跟着苏
先生,这些都能实现。这样等你长大,也许有一天你有能力找到你爸爸。」
苏远恒觉得自己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他放弃了等待和守候,和那个男人走了。他告诉自己他再也不会那么傻,把所有
的情感都放在一个遗弃了他的人身上。
可是他就是那么傻,现在,他把所有情感,都放在了十年前那个一见钟情的男孩身上。
苏远恒心中苦笑。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恐怕都无法改变了。
他的养父对他很好,为了帮妻子治病,不久就带着全家去了美国。
过了一年半,苏远恒的养母过世了。那段时间里,他对医学产生了兴趣。
他的养母是个可爱的女人,优雅聪慧,性格善良,还时常喜欢开些小玩笑。苏远恒和他的养父一样爱她,希望她活下去
。可是脑癌最终夺去了她的生命。
苏远恒因此决定走上脑科医生的道路。这让他的养父很欣慰。
那个男人在太太过世后一下子颓废苍老了许多,专心致志地培养苏远恒,送他去最好的学校,将自己一生医学上的心得
都传授给他。
苏远恒也很争气,十七岁就取得了医学界的天才称号,十九岁取得博士学位,在他养父的推荐下,回国后正式进了现在
的综合医院,直到第二年遇到北堂敏谦。
现在,他的养父也已在七年前过世。他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北堂敏谦,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可是他知道,其实连北
堂敏谦,也不是他的。
「呕……咳咳……」
苏远恒用凉水冲了冲脸,漱去嘴里的余腥。最近总是有点反胃,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本来以为一个悠长假期可以让自
己放松,谁知却不如从前了。
苏远恒对着镜子苦笑。
难道离开他自己就不行了吗?
孤儿院的生活虽然简单,却并不轻松。由于孩子多,又缺少赞助和帮手,一个人往往要做很多事。苏远恒的到来,给了
孤儿院很大的帮助。
孩子们都很喜欢他,尤其和他同一个寝室的那个十七岁的大男孩,名叫秦肃,十分崇拜他。听说他是一名脑科专家,眼
睛都亮了,立志往后以他为榜样。
不过想到孤儿院的处境,他黯然地低声道:「可惜我没钱,上不了医科大学。我不想给院长妈妈再增加负担,等高中毕
业后,我就去找工作。」
苏远恒见过他的成绩单,和他的相处中也知道他很有天赋,不由微笑道:「没关系,我可以供你上大学。」
「真的吗?」秦肃睁大眼睛望着他。
「我问过院长妈妈,你的成绩很好,她对你的期待也很高。你不应该埋没了自己的才华。」
「可是、可是……」秦肃嗫嚅道:「上医学院很贵的。」
苏远恒拍拍他的头,笑道:「这点钱我还出得起。我已经和院长妈妈商量过了,你不要为学费的事情担心。我知道你现
在在到处打工,这会影响你的学习,对身体也不好。你明年就要考试了,现在开始好好准备,不要让我们失望。」
秦肃惊喜过度,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直愣愣地瞪了苏远恒半天,忽然一跃而起,在房间里翻了个跟头,然后扑上去一
把抱住他,叫道:「苏大哥你真好!你真好!你真是我的活菩萨!我爱你!我太爱你啦!哈哈哈……」
苏远恒看着他开心的样子,也不由轻轻一笑。
他十分喜欢这个率直而善良的孩子。他希望这个孩子将来有一天,也能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好医生。
孤儿院里的日子,就这样一眨眼的过去了。
到了该离开的时候,苏远恒收拾好东西,提着行李准备返家。
老院长和小朋友们站在大门外送他。看着孩子们那天真可爱、恋恋不舍的神情,苏远恒心中一片温暖。
「院长妈妈,大家,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苏远恒把孩子们一个个都抱了一下,最后用力抱了抱老院长,轻声说:「院长妈妈,注意身体。您的高血压一定要按时
吃药,身体不舒服要赶紧去医院。还有……」
「好了好了。你这孩子,念过好几遍了。」老院长慈爱地拍拍他,不舍地道:「你自己也是。回去后不要太劳累,工作
不要太辛苦,好好照顾你自己,知道吗?」
「知道。」
秦肃在旁眼含热泪,也恋恋不舍地道:「苏大哥,你等我的好消息!等我考上大学,我一定去找你!」
「好!我等着你!加油!」
苏远恒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透过眼前的男孩,他彷佛看到了十几年前坚定走上医学道路的自己。
他终于上了车。车子发动的时候,身后传来孩子们不舍的哭声。
苏远恒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斑驳的旧庭院,和依依不舍的老院长和孩子们,眼眶一酸,微笑着挥了挥手。
他知道,这里是他的家。是一个他可以随时回来的地方。
在返城的途中,苏远恒一直思绪不安。
不知道北堂敏谦还在不在家?他的工作那么多,也许又跑到什么地方出外景去了。
一个月来二人没有任何联络,从前都是他离开,自己守候。这还是第一次自己离开他,不曾回头。
苏远恒觉得心里沉沉的。
北堂敏谦没有来找他,似乎又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明知道以他的性格不会寻来,可心底却还是忍不住有一丝期待。现在这丝期待彻底破灭了,心头并没有轻松,反而越发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苏远恒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再面对北堂敏谦时该说什么。其实那天的事仔细说来,也是自己情绪激动了。北堂敏谦还
没有放弃,自己却怯步了。
他并不想分手!
这是一个月来苏远恒得到的唯一结论。他对北堂敏谦的思念,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冷却下来,反而越发炙热了。
苏远恒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将车子停在地下停车场,拎起行李,上了电梯。
将钥匙插进门锁,慢慢旋转,他的心不由提了起来。
喀──
门开了。
苏远恒深吸口气,缓缓推开大门。
一切如旧。空荡荡的大厅,冷冷清清的气息……
苏远恒站立了半晌,慢慢将钥匙抛到茶几上,打开灯,有些疲惫地走进卧室。
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
苏远恒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才想起要整理行李。他打开皮箱,拿出衣物,拉开衣柜,想放进去,却刹那间愣住。
衣柜里的另一边,本来摆着北堂敏谦的衣服,现在却都不见了。
苏远恒面色煞白,僵硬地望着衣柜,连手里的衣服掉下去了都不知道。
这和北堂敏谦另外的那个衣柜不一样。其实北堂敏谦并不喜欢Siva帮他准备的那些华丽新潮的衣物。与他外表的俊美冷
傲恰恰相反,北堂敏谦出人意料地更喜欢那些简单高雅的服装,尤其是白色和黑色。所以他把Siva为他买的衣服都扔在
旁边的衣柜,只把自己喜欢并常穿的休闲服挂在苏远恒的衣柜里。
曾经这是他们亲密的一种表现。可是现在,衣服不见了。
苏远恒僵硬着手,拉开下面的抽屉,内衣也不见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坐在床上的。脑袋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客厅里的灯光流泻进来,卧室里更显得阴暗清冷。
不知过了多久,苏远恒耳边忽然传来门铃的声音。他心中一动,跳了起来,几步奔到门廊,一下子打开大门。
「哇!苏医生,果然是你回来啦!」Siva戴着夸张的大黑框眼镜,蹭地一下窜了进来,兴奋地叫着:「我看见窗口亮着
灯,就知道你们回来了。哇靠!这几天真是急死我了,你们俩这样子,是想玩死我吗!」
他大大咧咧地闯进来,没有注意到苏远恒失望黯然的神色,嘴巴里叽哩呱啦地说着:「Werner是在哪里找到你的?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