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退回分舵去了。”
槐枫一面暗道退回分舵也没啥了不起的,乐得在家乡作威作福;一面琢磨人说“吴侬软语”果然不假,这江南口音就是
软绵绵的好听;一面寻思葛师父一辈子统共就自己这么一个出息徒弟,要自己才上总舵三两天就被退回去,他老人家会
不会一个激气直接厥倒;一面觉得身边这人真是不错,明明也算都是竞争对手,却这样好心提点自己;一面又忽然记起
那句“媳妇”话来,想到对方的关照,说不准是出于“照顾未来媳妇”之目的……又一次从头发稍冷到了脚趾甲……
——如此这般千种心思,到了嘴边,统共化作一个字:
“哦。”
那人便不再说话,低下头去,拿笔在卷轴上写着什么。
出于足量感激,及少许“挑选媳妇”的心思,槐枫对着他多看了两眼。
仿佛专为着搭配那酥软的口音,那脸也是十足的秀气:脸盘只有巴掌般大小,眉眼唇都像是淡墨晕出来的,不很分明,
幸而鼻子很挺,增添几分英气,才不至过分婉约。——左边眼角下,缀着一颗泪痣。
“嗯?”
那人大约是察觉了槐枫的视线,转过头来对他略一扬眉,勾了勾唇角——那弧度,恰似春日溪流里荡漾的波纹,轻易冲
破了融薄的冰面,霎那间日出鸟鸣,春暖花开……
槐枫一脑袋糨糊,左右找不出句应景的话来。
正张口结舌间,听到“嗡——”地一阵嘈杂——
下课了。
午餐开出来,主菜红烧肉。
二十不到的少年,心里能存住多少事?——何况当着红烧肉。
于是春暖花开也忘了,淡墨的眉眼也忘了,媳妇也忘了,诸如楚云测试之类更是抛在五云之外,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
:
肉,
肉。
肉!
下午没有安排。
槐枫把自己塞鼓,满意地抹嘴,腆腹而出,一阵迷路之后摸进房间,蒙上被子倒头就睡,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正巧有
人来敲门,问他是不是趁晚饭之前,再去熟悉一下环境。槐枫想着明天就开始正式训练了,老认不清路也实在不是个事
儿,就披上外套,跟着去了。
总舵能把人绕晕,说到底是一个“大”字,多转几次明白了,便也就那么回事:建筑都是依山而起的,山门口上来是正
殿,山腰上是饭堂,中间夹着的依次是课室、弟子们的房间、师父们的院落和室内练习场。室内的练习场边,边另有一
条小路,通后山练武场。
“呀,现在就有人在这练了呀?”
转了一圈,晚饭时间眼看到了,便结伴往饭堂走——经过室内练习场时,有个师兄往探头往一瞧,忽然叫了一声。
“都这个时候了,”槐枫随口接了一句,“不该用‘就’在这练,该用‘还’在这练吧?”跟着凑近了往里看:
彼时,正逢日头西下,如血夕照透过落地的窗,铺洒在木框架的室内,满室浓郁的殷红——室内正中,无端端扎着一个
人影,鼠灰色,笔直的,手握一把练习用的竹剑,一下、一下,精确,而坚持。
令人窒息的红包裹着他,本来精瘦的身形异样地纤弱,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扑灭在这漫山遍野遮天蔽日的醇红里;那
脸上晕了红,看起来暖洋洋的,却比苍白铁青更让人齿冷——因为那人的神情,肃穆的、冷酷的、决绝的——比起一个
剑客,更像是一个杀手。
后来星斗流转,韶华逝去,白色的痕迹也慢慢爬上了槐枫的眉梢鬓角。岁月洗去了这样的那样的记忆,连带许多疼痛与
欢乐都埋进无法触及的彼方,可惊鸿一瞥的剪影,却就那么深深地烙在心的一角,眼角旁的泪痣都无比清晰,额上的汗
珠一晃,折射出锐利的金红,璀璨夺目——任人世变迁,时间冲刷,总也,消不去。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饭堂里了。
旁边的师兄弟们正热切地叽叽喳喳,一个两个脸上挂着兴致勃勃的八卦光芒,无端地让槐枫想起分舵里无处不在的七大
姑八大姨。
“……听说在‘点墨阁’住了整整两个月……”
“……之前在‘青剑会’上是首席呢!”
“……会弹古琴?”
“古琴?我怎么听说是琵琶?”
槐枫竖起耳朵听了一会,捕捉到两个关键字:楚云。
原来那就是楚云。槐枫犹记得那仆役唾沫横飞的天花乱坠。——难怪站在那里挥两下剑,就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似的。
原来那就是楚云。
猛然想起脑海里那些乱成一团的逸事,连忙凑上前去;“我也要听。”
讨论嘎然而止。目光齐刷刷地转过来,钉在槐枫身上。
“怎,怎么?”槐枫被他们盯得心慌,磕磕巴巴地问。
“你不是本就与楚云相识?却还来听这些杂碎做什么?——我们还指望着你能抖点料呢!”
槐枫瞠目结舌:“与他相识?怎么可能,我……”
“哎?不是旧识?——那早晨课上,你们怎么就坐到一块儿去了?我还瞧见你们说话来着……”
——早晨课上?
坐一块儿?
说话?
槐枫的脑子里动荡了一阵,浮出个水波似的笑容,然后渐渐清晰,一张笑脸,温暖的柔和的甜蜜的,像是春天里绽开的
第一朵桃花。
把这张桃花脸,往方才那冷若冰霜的肃杀神色上一盖——百分之一千的不吻合:“不会吧,那就是楚云?”——连槐枫
自己,或许都说不明白,这个“那”字,指的究竟是“那朵桃花”,还是“那片寒霜”。
“不会吧?你不知道那是楚云?”
“这……”
这讨论,在晚饭之前,恐怕无法停止。
被讨论的人,却远不知道这些。
他只是举起手,又一次举起手,再一次举起手:“997,998,999……”
数到一千的时候,五指一松,瘫倒在地——“咚”地一声,甚至比竹剑落地的“当啷”声,还要来得更快一点。
只一瞬,涔涔的汗水就染湿了地面,一丝丝进木板的缝隙间,残照中染了红,浓浓淡淡地晕开去,竟有那么几分像血。
细长的眼睛盯着那蜿蜒的水线看了半晌,叹了口气,抿了抿唇角,幽幽地吐出三个字来:
“太弱了。”
第4章
如果你认为,符槐枫会就此把楚云深深地印在脑海里,然后两个人一拍即合,两厢情愿,三下五除二横扫四方,过五关
斩六将成为江湖上的传说……
那么你显然高估了槐枫的记忆能力,低估了作者的脑抽程度。
事实上,槐枫对于视觉的记忆是惨淡的,他脑海里留下的图像,都不是因为视觉冲击力强大,而是因为加深的次数众多
。所以当时——当符槐枫走出饭堂的时候——他那看上去好像很大的脑袋里,其实就只剩下“肉包子真好吃啊”“但是
菜太咸了”以及“猪骨汤放点藕就好了”,至于“楚云”……那是什么?能吃吗?
嘛,这也不很能怪他。
因为,毕竟青年人和老年人一样,都是擅长遗忘的人群。
不同的是,老年人的遗忘,大抵因为设备折旧,磨损过度,导致数据流失;而青年人的遗忘,主要是因为信息流量过大
,导致数据溢出。
像符槐枫这样,硬盘系统本来就不甚发达的孩子,在“新地点、新师父,新友人”,信息爆炸的大环境下,想要让他立
刻集中精力,注意某一个或者某几个信息点,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现实的。
于是,当槐枫回到房间里的时候,楚云啦、师父啦、测试啦、双剑啦、师兄弟啦……已经一股脑地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连葛师父反复交待的“睡前要漱口不然会蛀牙”也忘了,只记得明天还要早起,一脱鞋直接上床挺着了。
第二天符槐枫当然又迟到了。
这个年龄的孩子总是睡不醒的,而槐枫的迷路症状虽然不是很严重,却十分顽固——所以迟到的原因无非还是迟起和迷
路。坦诚地说,如果不是远远地看到了某师父那闪耀夺目的光头,槐枫的抵达时间可能还得往后推那么一盏茶的功夫。
气喘吁吁地冲进训练场,槐枫发现,几乎所有人都用担忧并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当时他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单纯地
以为,大家是看到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心生不忍,于是心里充满了对于“兄弟情深”的暖意。
——两天之后,当他终于听说,站在队伍前面那个秃了瓢的老头子,就是名震天下的王牌剑术教头,人称“[称号没想
好]”谭天虎,才明白众人那怜悯的目光到底是什么意思。
“少年啊!”谭教头——当时在符槐枫心目中的定义还是“光芒四射的秃头”——对着槐枫,不紧不慢地开口了,“年
轻轻的,不能……”
秃头的话没说完,槐枫已经脚跟一并,直挺挺地站好,四十五度鞠了个深躬:“弟子知错了,弟子甘愿受罚!”
连秃头本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哈哈”一笑:“好,够爽快,念你初犯……”
“师父,”槐枫愣头愣脑又横插一句,“不是初犯了,昨儿我也迟了。请师父一并处罚。”
此话一出,那边站的师兄师弟连陪练一共百来号人,纷纷扭过头,齐刷刷地投来惊异的目光。——槐枫兀自像根桩子一
般,直挺挺地杵在那里,眨巴眨巴大的不成比例的眼睛,一个个地瞪回去,仿佛在说:
啥?有什么不对吗?
“呃,那个,哈哈,”教头愣了三秒,撑不住大笑出声,“好小子,够实在——这样,”说着,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来,
“后山练武场的正路上,每隔一段路,有一个负责看管整理的主事,我就罚你拿这张纸去,把那十二个人的名字签回来
。”
一听这话,那边人群里有半数以上倒抽一口冷气——要知道,签满十二个名,就意味着把后山整个跑一趟,且不说这路
究竟有多长,光是那些没有楼梯直上直下的峭壁,就够那些轻功未满修行不足的半大孩子们跑掉半条命的。
旁边有个心软的副教头看不下去了。正合计着上去打个商量,符槐枫却已经接过那张纸,折好塞进随身的袋子里,把外
套脱下来,紧了紧腰带,一溜烟跑走了。
——他身后,有不只一个人惊叹地瞪大了眼睛。
当然,也不只一个人,不为人知地勾起了嘴角,轻轻点了点头。
槐枫回来的时候,大部队这边刚开始热身。
他一阵风似地冲到谭教头面前,一躬身,把手上那张湿漉漉的纸递了过去:“谭师父!签回来了!”——字虽是洇开了
,却看得清是整齐的两排,整整十二个。
这下可不只是师兄弟们与副教头、陪练,连见多识广的谭教头本人,都瞪大了眼:“你就回来了?”
槐枫大约以为他嫌弃自己慢,抓抓头,不好意思地咧嘴:“迷了四五次路,在山腰那绕了好十来圈所以……”
“老何!”谭教头转过头去,冲着站在日晷旁边的某个陪练喊,“这是用了多会儿啊?”
“整半个时辰!”
——绝不是最快的。可这个速度跑下来,能如此游刃有余的,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好孩子,”回头再看看面色尚且红润,气息依旧匀停的槐枫——后者正一下下蹦跳着,大概是为了保持身体温度,等
等热身方便——谭教头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好孩子,去吧,热身去吧。”
“哦。”
符槐枫睁圆着眼,点了点头,不见他笑,也不见他松口气,只是木讷着一张脸,转身排到了队伍末尾。
至于为什么符槐枫能够翻山越岭之后依旧神采奕奕?没有人知道。正如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攀上高崖,越过溪流,翻过
巨石,穿过丛林,顺利拿到那十二个签名的。当然,本人或许除外……然而之后的事实确证明,即便是符槐枫本人,也
并不是很明白——几年以后,当他们又一次站在这个山脚下,楚云抬起头,眯着眼遥望了一会那高耸入云的山峰,终于
忍不住,问起槐枫,是不是真有什么秘方,能跑得那样轻松,那样快。
“啊,就是跑呗。”
槐枫答得理所当然,连头也没多回一下。
楚云想起自己那超过两百字、郑重其事的问句,一口气梗在喉间,差点没上来。报复性地寻思:槐枫是不是找到了山里
的密道,故而……一句话没想完,抬头就看到那个被认定“找到了山里密道”的家伙,正瞪着双斗大的眼睛,无头苍蝇
似的乱撞,急忙跟上去拽住他:
“你又乱跑什么?怕迷不了路啊?不是跟你说了吗?要我不见了,就是你丢了……”
絮絮叨叨了一堆,槐枫没还口,只是抓了抓脑袋,龇开牙:
“嘿嘿。”
——于是,“符槐枫的体能密诀”,就彻底地成了松派里一个神秘的传说。
第5章
跟着三天都是恢复性训练:力量、敏捷、灵巧、判断力……
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那种每天吃饱了撑着,寻欢作乐,花天酒地纵情声色,带七个老婆在身边一夜九次两朵野花
不嫌腰酸,偏偏就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装B耍帅两不误横扫天下无敌手的人,只可能在小说戏剧里出现。正经练武的
人都明白: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师父知道,三天不练对手知道,四天不练,全天下都知道。
这么些人从分舵集中到总舵来,难免旅途劳顿,车马奔波,耽搁在路上的时间,多的能有七八天,加上来了总舵之后,
又需要先安顿起居,不能马上开练,便又拖了日子。这样统共算起来,有的人能有近半月没有好好比划过了,自然需要
时间适应调整。
无论对于教头们,还是对于徒弟们,这都是个无聊的阶段。然而没有办法。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身体机能没
有整顿好,贸然上新东西,说不准就毁了一辈子——哪个教头也不敢冒这个险。
过程是一板一眼了无生趣,然则,幸而一起练习的人都是生面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你不用认识我,我不用认识你
,年轻的朋友在一起,比什么都欢乐(揍)。(注一)
虽然明知道一个半月后,就会有许多面孔被退回去,或许永远不会有机会再回来;也明知道这里的每一张脸,都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