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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在 上——by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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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让秦犷欣慰的是,这郭义并不像一般强人那样唯利是图,而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他们下山只挑富贵人家下手,从不为难平民百姓。这让秦犷良心稍安。他心里并非没有长远打算。若不想继续这样下去,他只有主动出击,改变现状。眼下他所要做的,就是在白风寨中树立威信,同时等待一个机会。

整个冬天里他们与寨中的兄弟们也倒相安无事。江平明的表现也让秦犷心里发毛。那人难得收起了他那副清高的脾气,而选择沉默且隐忍地度过一冬。上午教两个孩子读书,午后他有时会随孩子们一起出外玩耍。回来后他便一个人在房中提笔作画,画完了马上撕掉,或是直接把画作投入燃烧的火盆中。秦犷不知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觉得他这样子怪吓人的,也不敢干涉他。

时间从冬入春,几人各怀心事。惟独天骄在这苍茫山野中得了乐趣,犹如小鸟出笼,撒丫子疯玩疯跑,再不复当初刚离宫时的畏缩模样。

下沙城内外,大叶王的几个儿子已经暗中开始了太子之争。群臣也见风使舵,拉帮结派,各为其主。虽然岑子东多番费尽口舍,想劝说央金投身其中,但央金一心想要找到前朝宝藏,对争权一事仍然不大上心。他回京后刚安顿下来,二王子格齐也因事回京,兄弟二人又碰了头。央金见了这比自己大上好多的同母哥哥,张口就问:“当初父王命人杀了三姑姑一家后,把他们埋哪儿了?”

格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急忙喝退了下人,低声对他道:“我不是警告过你别再提起此事吗,怎么你还在大庭广众之下……”

“哎,你就说你知不知道!”央金不耐烦地打断兄长的话。

“你问这个是想做甚?!”格齐浓眉一皱,警惕地看着他。

央金嘿嘿一笑,反问道:“二哥你听说了前朝皇帝藏宝的事么?”

格齐一顿,惊呼:“你——你不会是信了那传闻,想去寻宝吧?”

“我若回答‘是’呢?”央金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哎,这都快入夏了,茶太热了不好喝。”

格齐不耐地敲敲桌子,追问道:“你怎么不用点脑子?那些都是民间添油加醋编出来的故事,你怎么就相信了呢?”

“空穴不来风嘛。而且不亲自去找一找,你怎知道它就是假的?”央金自顾自地说。

“好吧,就算是真的,你就能找到了?”格齐一把拍在桌上:“我不怕实话告诉你,当年他们一家三口被处死后,是刽子手就地挖坑把他们随便埋了,连具棺材都没有!这十几年过去了,那三具尸体早就烂成土了!我知道,你这混球肯定是想着开棺找玉!现在尸首都烂没了,这么些年来又风吹雨淋的,谁知道那么一小块玉被冲到哪儿去了啊!”

央金的脸色随着格齐的叙述逐渐变差。可恶,难道线索到这里就断了么!不过好歹另半块玉还在那个小鬼身上,总有一天能把他抓回来……

眼珠一转,他又恢复了镇定,问格齐:“二哥,太子这个位子,你打不打算要?”

格齐没料到胞弟会问得这么直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吞了口茶水,抹抹嘴,道:“这不是我想要就能得到的嘛。父王他老人家还没归西,一切都是他做主的。”

央金闻言又笑了,道:“二哥,不如我俩联手,把其他几个兄长——挤下去?”

格齐眯起眼睛盯着幼弟,慢吞吞地问:“把他们挤下去之后呢?你再把我挤下去?”

“小弟岂敢呀!”央金嘻嘻小笑,摆手对兄长道:“我俩乃一母所出,我自然不会与二哥你为敌。况且,我只要有仗打,有人可杀,就开心了,帝位对我而言毫无意义;我的性情,二哥你应是最清楚的吧——”

格齐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二哥,你还没回答我,我的提议,你意下如何?”央金收起笑脸,正色道。

格齐这时脑子突然转过弯来,张口便问:“你说你没有争帝位之心,却为何要怂恿我与你联手排挤其他皇子?”

“其他兄长皆为异母所生,且大皇子等人早就看我不顺眼,若教他们当了皇帝,那我们俩可就没好日子过了!你不见汉人历代皇帝,凡多子者必有同室操戈之患!”

格齐虽然时常与幼弟斗嘴置气,心里可是十分疼爱他的,听他说得如身临其境,只得答应与他联手,一直对“外”。

大旱一直持续到夏季。半年里滴雨未落,百姓的日子难过自不必说,就连皇宫都开始缺米少粮。朝廷里一直围着立太子一事内斗个不停,再加上大叶与汉两族生活习惯大相径庭,语言也不通,无论是在朝廷上,还是在民间,两族人马的矛盾都日趋激化,各地大打小斗不断发生。外又有其他蛮族的侵扰,中原大地再度纷乱不堪。

民生艰难,郭义等人也勉强度日。是年六月,郭义见继续做强人也没有出路,决定带白风寨的人转移阵地,另辟生路。一伙人最初打算去素有“鱼米之乡”之称的江南,却在南下途中遇到两伙起义军会合,郭义等人本就好打抱不平,又为一时义气所激,便加入了起义军。一群汉子入了义军,天骄和喜娘两个孩子就成了麻烦。队伍里没有女人,男人们天天要行军打仗,根本不得空照顾孩子。结果带孩子的活计都落在了一点武功都不会、于是派不上用场的江平明身上。秦犷见他一介文弱书生被卷进军队后诸多烦闷,心里愧疚得很,便尽量想办法让他高兴,队伍出行时偶尔得了些纸笔之类的物品,他都要争了来送给江平明。

整个夏季里零零星星下过几次雨,然而雨量少得可怜。粮食短缺的情况更加严重。老百姓饿得极了,就去抢官府的米;朝廷缺粮得紧了,又来抢百姓的米。可怜昔日泱泱大国,如今官与民都变得似强贼一般了。

九月中,三路起义大军分别从西、南、东边赶来,汇集成一股几万人的大军,再兵分几路往下沙城攻去。然而义军纵然人多,却也大都是农民小贩之辈临时操兵,可谓乌合之众,还未攻入京城,就为大叶军所败,伤亡惨重。

当时郭义已是义军中一位骨干,秦犷与朱明义等人作为他的得力副将,他们几人带一队兵马,试图从西城门入城。孰不知此番一去,郭义就踏上了黄泉路。在众人试图突袭西城门时,冲在前头的郭义被城墙上放出的冷箭刺穿左胸,当场丧命。

因另两路人马也是溃不成军,死的死伤的伤,本称得上轰烈的郭义的死,放在整个起义军中,也就不算特殊了。

郭义带的那一队人见自己的头领被杀,一时就失了主心骨,没等大叶人出城迎战,就先自乱了阵脚。城门还未撞破,城楼上突然万箭齐飞,矢注如雨。义军无钱,身上装备都破旧不堪,哪抵得住大叶人的精铁箭镞。血肉之躯一具接一具地倒下,城外哀号声惨叫声响成一片,其情形真是可怜可叹。

秦犷在马上一勒缰绳,他的坐骑高扬起前蹄,咴咴嘶鸣起来。

“撤!”他对着众兄弟高呼。

朱明义听见他的号令,也调转马头,领着手下军士往来路跑去。然而朱明义骑马奔了几步,不见秦犷跟过来,回头一看,只见秦犷已弃了马,孤身往城门前冲去。

“大哥!你不要命了吗!”朱明义高声疾呼。

秦犷似乎没听见,仍然一个劲儿地往前跑。

朱明义不能眼见自己的好兄弟去送死,便离了其他人,也折返回去。

秦犷挥舞着手中钢刀,挡开城楼上的箭雨,奔到郭义那身中十数箭的尸体前蹲下,将尸体背了起来。

朱明义见秦犷是去夺回郭义的尸首,不禁眼眶发热,急忙策马至城门前,拉秦犷上马。那马也知道自己性命受到威胁,驮着两人一尸,喷着鼻响,撒开蹄子就往来路狂奔而去。

此一役义军损失惨重。大本营里遍地都是伤兵,呻吟声悲泣声此起彼伏。

喜娘与天骄一路已看遍打打杀杀,也目睹生死无常。但小孩子都对自己崇拜的人有着莫名的信心,他们相信自己的爹爹和叔叔都是无人能敌的,也从未想过他们会和其他人一样战死。这一天大部队出征时他们也不例外,照旧心情愉快地告别秦犷和郭义一行人,在江平明的陪同下,乖乖地呆在营中,等待他们凯旋归来。

酉时将至,夕阳西斜。洛国自古习俗称酉时为“逢魔时”,因此时日夜交替,明暗未分,不知游走于世间之物是人是鬼。

夏日的夕阳颜色格外艳丽,余晖鲜红如血。听见营地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喜娘与天骄知是军队归来,便跑出去迎接他们。

喜娘满心欢喜地想看见自己父亲凯旋归来的样子,迎来的却是父亲被乱箭贯穿的尸体。

秦犷一路上都在想着要如何对喜娘隐瞒她父亲死去的事实,不料小姑娘已冲至自己面前。

喜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秦犷背上的郭义。

秦犷被那双大眼睛盯得眼泪都快出来,动作僵硬地将郭义的尸体放了下来,摆在面前的土地上。

喜娘当天穿着一套艳红的裙装。她愣愣地站在父亲满身鲜血的遗体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夕阳照在这对父女的脸上、身上,仿佛整个天地都变成了鲜红色。

江平明从帐子里走出来,见到眼前的情景,也不禁恍惚了一下。

他缓缓走到喜娘身边,像是要再次确认一次似的,俯首看了看郭义的面容。

这时,喜娘突然拽住了他的手,喉咙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号:“爹爹——!”

这哭声让在场的汉子们都感到凄惨万分。一些年轻的小伙子们转过头去,抹了抹眼角。

喜娘一哭,天骄也跟着放声大哭起来。两个孩子的哭声穿云裂石。

江平明被带着热度的小手牵着,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迸裂开来。

他觉得在自己幼年时,也曾经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大声哭叫。

“孩子,我的孩子!我的……”

江平明的耳边真切地响起了那个声音。也是一个凄厉的女声。不过那声呼叫好像不是汉语,而是另一种语言。他现在听到,却不觉得陌生。她在呼唤他的名字。他的本名……是叫什么呢……

他挣脱了喜娘的手,身子轻飘飘的,步伐不稳地退了几步。

只有秦犷最先注意到他的异状,忙问他:“你怎么了?”

江平明无言地摆摆手,径自转身往帐中走去。

秦犷以为他受不了眼前的刺激,自己也要处理郭义的后事,便由他去了。

江平明返回帐中,觉得方才被喜娘拉过的左手有些刺痛。人说十指连心,那痛感好像隐隐地沿着左臂的脉络,一直渗入心经。

第 18 章

盛夏未过,烈日当头,将本来就干旱已久的土地晒出了斑驳的裂纹。大叶人将新京守得固若金汤,义军人马损失过半,也没取得任何进展。郭义死后,秦犷挺身而出,将剩下的几路义军编成一队,重新整顿旗鼓,换了一处营地驻扎了下来。

秦犷的能力和人品让他早就在军中受到很多人的敬佩,这回他当了义军的新领头人,没人跳出来说不服,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喜娘生得瘦小,内心却出乎意料地坚强。连续哭了几日后,她突然振作精神,绝口不再提父亲的事。天骄一直陪在她身边,想尽各种方法哄她开心。

在与众将士商讨后,秦犷深觉义军无论在兵力和策略方面都远不如大叶军队,现在想攻下下沙城,胜算微渺。于是他下了一道命令——全军南迁,安顿好现有人马后重新练兵,直到义军有足够的实力与朝廷官军抗衡时,才再次出兵。

大队人马跨过中原五省,来到南海之滨的荒芜之地。此地人烟稀少,是义军避人耳目、安营扎寨的好地方。同时,大叶王派出各路军队在全国搜捕义军残党,有不少不愿逃走的义士惨死于大叶人的长刀之下。

逃离了中原,义军摆脱了大叶人的追捕,却也面临种种新的难题:这极南之地气候湿热,土地荒芜,他们要如何生存下去?附近有很多土着部落扎根于此,甚至有一群以劫掠过往船只为生的海盗,这些人都对他们这批新民抱有敌意。

秦犷思索良久,想出两条对策:一是义军练兵种田两不误,粮食必须自给自足;二是守住这块地盘,再慢慢征服附近的部落。他军令一下,人心也渐渐安定下来,大家都各司其职,凝聚力倒也强了起来。开荒种地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因为大部分人本来就是小农出身,只是南方土地贫瘠了点,再加上当年大旱,耕种时很费心力。好在靠海吃海,有些人开始和当地人学习造船的方法,下海捕鱼,使得大伙有饭可开,不至于饿死。至于第二条对策,在经过了十数次大大小小的冲突甚至激战后,也有不少部落前来归顺。

江平明似乎比一般人更加怕热。来到南海后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呆在屋子里不愿外出,只有在海风席席的夜里他才会去海边走一走。至于种地练兵那些个事情,都与他无关,他顶多帮他们一起炊饭。军中的人对他了解不多,只晓得这个有异族长相的男人是秦将军的密友,大家看在秦犷的面子上,也不去责怪江平明的闲人行径。

不过在一些事情上,江平明也有自己的见解。他经常提醒秦犷不要轻易信任那些归顺的部族人。用他的话说,不同种族的人之间天生就有存在隔阂感,不要指望他们从骨子里归顺你。此外,义军一直把目标定为攻占下沙,江平明却认为应该先占领洛国旧京。在他看来,大叶王将都城定在下沙,本身就是缺乏考量的决定,因下沙地处北端,与坐落在中原五省之间的旧京相比,下沙过于偏远,若南边有战事起,朝廷就会鞭长莫及。这个想法与秦犷的念头不谋而合。秦犷作为旧朝臣子,一心想夺回属于洛国人自己的京都,这个自是不在话下。

赫朝朝廷内外,太子之争愈演愈烈,俨然已从之前的波涛暗涌变成了光明正大的争斗。朝堂之上,群臣分成几派,各拥其主,在老皇帝面前唇枪舌剑;禁宫之中,八个王子都互相算计,斗角勾心。

九月里,神州大地久为旱情所苦,中原五省都闹了饥荒,甚至还听闻有人食人之事发生。重阳将至之时,宫外突然来了个衣着古怪的老头儿,他外表邋遢,形容委琐,手中却摇着一把洁白的羽毛扇,格外引人注目。老头儿来到皇宫门外大声嚷嚷,说自己有办法让天降甘霖,请皇上封他做个国师。守卫的兵士起先只当他是个疯子,正欲把他赶走,那老头儿却忽然闭目,口中念念有词,随即将手中的羽扇往空中一挥,只见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刮起了凉风,不一会儿就有豆大的雨点儿劈啪落下,连成大雨倾盆。

百姓见老天终于下雨了,高兴得纷纷跑出门欢呼不已。宫外的守卫们见此奇观,个个惊得目瞪口呆,马上就有人跑进宫去将此事禀告老皇帝。老皇帝闻言大感惊奇,马上命人将这古怪老头儿接入宫中,细细查问。

老头只说自己名唤解东风,除此之外,任何关于他身世的问题都一概摇头不答。老皇帝和众臣都觉得他来路不明却有通天神力,对其是又敬又惧,只好暂时把他留在宫里,让他好吃好住。

解东风自得其乐地在宫中连住了三日,第四日时又语出惊人——在老皇帝来找他谈论鬼神之事时俯在皇帝耳边说了一句话:“陛下当年杀掉三公主一家三口时,死的那个孩子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老皇帝闻言骇得眼睛发直,当即怒道:“你怎断定那孩子不是他们亲生?!”

解东风只挥挥羽扇,幽幽道:“天意如此。”

老皇帝忙问:“那他们的亲生儿子如今还活着?”

解东风只是笑而不语,任凭老皇帝再怎么软硬兼施,也不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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