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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在 上——by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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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骑着马,一日三百里不在话下。秦犷天蒙蒙亮就出发了,赶在日落时到了旧京城外。虽说央金留下江平明后没有再为难自己,不过想到要单枪匹马去将军府抢人,秦犷没进城就心里发虚。想了想,他在城外找了间小客栈让马儿歇息,顺便问小二借了把剃刀,将自己已经长得蓬乱的络腮胡剃干净,又换了身不起眼的玄色衣衫,待夜幕降临后,趁着黑暗混在入城的人群中进了西城门。

央金的将军府离西城门不算远,秦犷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了将军府前。他在墙角掏出条黑色丝巾蒙了面,沿着墙根摸到了将军府的后门,趁把守的士兵们不备,纵身一跃,翻过高墙,进入府内。

将军府很大,且守卫森严,想要迅速摸清江平明住在哪间房里并非易事。秦犷只能窜上房顶,沿着有亮光之处一路查看。想他过去堂堂大将军,如今却飞檐走壁,做个“瓦上君子”,秦犷禁不住自嘲起来。

轻手轻脚地在屋顶上不知潜行多久,秦犷终于发现有一处守卫特别多,里三层外三层的。秦犷心中猜想,此处应该是央金的房间。他赶忙俯耳于房顶上仔细倾听屋里的动静。

“江公子,我不会再强求你为其它画作点睛,只是当初我放了那二人时你曾亲口答应,‘画什么、怎么画’,都会依我——那我现在可否请你画一副自画像?”听到这腔调有点奇怪的汉语,秦犷马上就知道这就是那可恶的大叶小王爷央金。

“什么?自画像?”一个满是不耐的声音反问。这必然是江平明了。

“对!江公子画什么就像什么,我想看看你画自己是否也能十成十地相像!”央金狡黠地眨眨眼。虽然江平明不管是画花鸟鱼虫还是画美人,都不轻易点睛,不过,要他画自己的话,他总不忍心把自己的眼珠也空着不画吧?央金心里打着如意算盘。

“画这种东西,岂不是显得我很自恋!”江平明依旧不情不愿。

“你拒绝为其他的画作点睛,这已经让本王很不高兴了;若你再不肯应我这个要求,我便下令将秦犷二人捉回来处死!你自己选择吧!”央金板起脸来。

“哼!你简直不可理喻!画就画……不过我现在累了,要回房休息,画大概要明后天才能完成!”江平明说罢就往门外走。

“我殷切期待着你的自画像哦!”央金也不急于一时,在后面笑着喊道。

秦犷马上直起身来,见一个穿着蓝衣的高瘦身从房门出来,急忙在房顶上随着他的方向而移动脚步。

江平明的住处在央金寝室正后方的小楼里。他在卫兵的随同下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往快要烧尽的灯里添了些油,脱掉外衣,闷闷地往床上躺下。不料他刚上床,突然就被一个着黑衣的蒙面人捂住了嘴。江平明吓得正欲挣扎,却被那人按住,轻声道:“嘘——别叫!是我、秦犷!”

江平明愣住了,不再挣扎。那黑衣人摘下面巾,对他说:“是我!我是来救你的!”江平明仔细端详他的脸,才认出此人的确是秦犷不假,忙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来了?这里守备森严,你不怕再被那央金捉住?”

“我不能让你为了我们牺牲你的自由!”秦犷转身“呼”地吹灭油灯,摸黑对江平明说:“我已经想好了法子救你出去,你听好:因你不会轻功,我没办法带着一个大活人从此处安全脱身,所以今晚你且呆在这里;你明日就去求央金,叫他后日申时带你去一文阁!”

“一文阁?”江平明疑惑地问。一文阁是旧京城中最有名的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店铺,他不明白为什么秦犷要他去那店里。

“对,就是一文阁!你只跟央金说,想亲自挑选笔墨纸砚,想必他不会反对;那一文阁有两层,一楼卖砚,二楼卖纸笔,你到时就上二楼,趁央金不备时走去临窗处,到时我会在楼下接应你,你只管放心跳下来便成!我已备好马,冬日昼短,到时我们可以趁着天色昏暗逃走!”秦犷将自己想好的计划和盘托出。

江平明难以置信地看着黑暗中不甚清晰的男人面容,讷讷道:“这……能成吗?”

秦犷抓起江平明的手,紧握住:“机不可失,还请恩公务必按我的话去做,若这次不成,恐怕就没有下一次机会了!切记,后日申时,一文阁,不见不散!”

秦犷说完,便重新戴上面巾,跳出窗子,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江平明于黑暗中,心脏跳得厉害。

没想到那人这么有心,竟然冒着生命危险夜闯将军府来找自己。可是,央金不是个省油的灯,真的能顺利地按计划进行吗……江平明躺在床上想着到时候可能发生的事,身体激动得微微发热,一夜无眠。

第二天央金办完公事后,照旧来找江明平,却见他眼圈青黑,忙问:“江公子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适?”

江平明心虚道:“没什么,只是昨晚没睡好罢了。”

“可是床不舒服?还是被褥不暖?我差人帮你换新的!”央金嘘寒问暖。

“没,只是偶然失眠,你无须费心。对了——我——我想去一文阁挑选些宣纸,可以么?”江平明趁机提出要求。

“哦?是我这儿的宣纸不够好么?”

“啊,也不能说不好……”江平明小心地斟酌词句。央金给他用的笔墨纸研都是上等的,这个他怎会不知,不过为了逃亡大计,他只能随口扯了个谎:“我以前只用一种纸,用惯了,再换别的纸,下笔后感觉不好,所以——”

“既然是为了作画,我就陪你一起去买纸!”央金笑道,“不过要等我先处理完公事再去了——”

“这我晓得……那就明日申时去一文阁如何?”江平明顺水推舟道。

“申时……唔,也好,那时我肯定已经忙完了。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今日且好好休息,我就不多叨扰了!”央金说罢转身离开房间。

江平明一屁股瘫坐在床上,长吁了一口气。幸好他没起疑……看来明天要见机行事了。

秦犷去找完江平明,连夜往秦家大宅奔去。自从宫变后,他就没有机会回家看上一眼,现在他很想知道家人到底是生是死。京城的街道规划方方正正,即使是夜晚,也不容易迷路。秦犷心情忐忑地奔回家,却发现秦府原本的红漆大门眼下大敞着,里面昏暗中却有灯火摇曳,仿佛鬼火一般。秦犷左右瞅了瞅,见四下无人,便冲了进去——屋里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秦犷瞠目结舌地问。屋内早已不复往昔的堂皇,家具乱七八糟地横在一边,几只矮短的蜡烛正默默垂泪;大堂中间躺着十几个他从未见过的人。只见这些人衣衫褴缕,头发也乱糟糟的,但是凭打扮还能看出来,他们是洛国人。

里面那些人见突然有人闯进来,也吓了一大跳,纷纷从地上爬起来,警戒地问:“你又是什么人!”

秦犷不敢透露自己身份,支吾道:“我……我是路过此地,见这家竟然这么晚了还门户大开——怕是有强人入府打劫,就进来看看!你们是谁?不是这一户的人吧?”

那些人听了,都放了心,纷纷又倒回地上躺着,闲扯起来。其中一个看起来比较年长的男人对秦犷说:“这位兄弟,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不是这家的人……如今世道这么乱,这儿的一群人都是因为战乱而失去了家庭,聚到一起的;之前大家结伴行乞,路经此处,见这家大门敞着,里面却……却只有几个死人……我们就猜,这一家估计也是惨遭战祸、家破人亡了,就借地住了下来……你可别说我们强占他人宅子,我们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唉……这世道,想苟活都难啊……”

秦犷听得目眦欲裂,扯住男人的破衣,大吼道:“你说死人!那些死人都是什么模样!”

那男人被他的激动吓住了,结结巴巴地答:“呃,就是有几个年轻姑娘,看样子估计是丫环;还有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太太……其他几个都是男的,应该是仆从吧……”

“那些尸体呢!!你们把它们弄到哪儿去了!!”秦犷抓着男人一顿猛摇。

“我、我们不忍心让尸体烂在屋子里,就在后院挖坑,把它们都埋了……”男人被摇得气都喘不过来。

秦犷颓然松手。那男人吓得连连退后,倒在众人之中,不敢再搭理他。

“兄台,你说你只是路过此地,听闻这屋子原来有死人后何须如此激动呢?这年头啊,兵荒马乱的,别说死了几个人,就是死上几十几百个,也不出奇哇……”那群乞丐见同伴受惊,七嘴八舌地埋怨起秦犷来。

秦犷不再搭理众人,僵硬地抬起腿,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这个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地方。爹战死杀场,娘和一众家仆惨遭灭门。可怜他秦家祖辈从军,满门忠烈,如今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走了几步,秦犷转回身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仍旧大敞着的红门叩了几个响头,口中喃喃道:“爹,娘!孩儿没能救你们的命,孩儿不孝!我秦犷在此向列祖列宗发誓,一定会为你们报仇,将那大叶狗贼赶出国土、恢复我朝大好河山,以祭你们在天之灵!”

发完誓,秦犷起身,正欲往城外走,却迎面遇上一队巡察的大叶士兵。那群士兵见他一人在这荒凉处游荡,马上将他围住,推推搡搡起来,嘴里还唔哩哇啦地说着大叶语。秦犷一个字也听不懂,又不好公然反抗,只能忍着,被那群兵打了几拳,又搜了搜身,见他身上没有兵器,又语言不通,便将他放了,一行人扬长而去。

“狗贼,你们嚣张不了几日了!”待他们走远后,秦犷咬牙切齿地低语道。

翌日。这天下沙城有公文送到,央金一早就去忙公事了。江平明一个人留在房中,无法排遣心中的紧张。他在桌前踱来踱去,满脑子都想着傍晚的事情,见到桌上的纸笔砚台,又想起央金叫他画自画像的事,又是一愣:虽说自己很不想画那种东西,不过,也算是答应过他,有了口头的约定;想他江平明活了二十四年,从未失约过,这次难道要开先例?……唉,反正都要离开这里了,自己的自由要紧,还理那央金做甚!江平明左思右想之后,却拿了张纸,提笔作起画来。

央金给江平明买的文房四宝都是上好的东西。且不说那些笔都是纯羊毫和狼毫,比他平日用的兼毫手感好上太多;单说那砚台,就是青州特产的红丝石砚,质地细软,极易发墨。如果自己能光明正大地离开这儿,还真想把这些宝贝都带走。可惜他出门央金定会陪同,不可能收拾个包袱将这些都带出去。至于衣物,江平明就没那么多讲究;不过此时适逢初冬,身上可以多穿几件出去。

入冬后天短,申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江平明穿好衣服,在房间里不安地踱步时,外面有仆人用生硬的汉语喊:“江公子,小王爷已备车在府外等候,请你出门!”

终于要来了!江平明整理一下思绪,推开房门,由卫兵领着,往将军府门外走去。

残阳如血,照得本就破败的旧京一片凄凉。央金早上接到父王的文书,大叶王知道了他放走秦犷跟前朝太子的事后龙颜大怒,在信中将他骂得狗血淋头,还威胁说若他再敢逆旨行事,就撤了他将军一职,将他关回下沙皇宫中闭门思过。央金自小就百般受宠,还不曾被这么骂过,看了文书后一肚子气,不过见到江平明那张脸后心情又好了许多,一路上又缠着江平明与他讲些闲话。江平明心虚,难得好声好气地与他说话,这又让央金受宠若惊,以为他终于接受目前的生活了,更是高兴。

马车没拐几个弯,就来到了盛名一时的一文阁。江平明以前久闻这家店的大名,却因他没甚闲钱,不曾入过店内。然而时代变了,洛朝被新朝取代,旧日的京城如今成了废都,文人骚客大都逃往他处去了;且大叶人崇武轻文,除了官府办公,没什么人需要笔墨纸砚。现在一文阁的生意已是江河日下,繁荣不再。

掌柜的见难得有贵客来,老脸笑得尽是褶子,人前马后跑来跑去地奉承起来。江平明巴不得那掌柜的把央金缠住,就任由他大肆介绍自己店里的好物。在一楼转了一圈后,江平明只说想看看宣纸,掌柜的忙把他们带上二楼。央金虽然喜好收集字画,本身却对画具的好坏一窍不通,一心只想买最好的纸给江平明作画,对掌柜的解说听得很认真;江平明见此时正是好时机,便趁掌柜的还拉着央金口若悬河时,不动声色地移步到二楼平台的栏杆处,稍微探头往楼下张望。这一望,果然看见江平明正牵着匹马,假装外地来的游子,正朝楼上瞥来。

二人目光相对,秦犷马上使了个眼色,示意江平明赶快跳下来。江平明再回头看,见央金还在跟掌柜的讨论纸张的优劣,知道机不可失,便把心一横,双手撑住栏杆往上一蹬,将脚跨过栏杆,然后闭眼把手一松,身体就坠了下去——

江平明感觉自己落入了一对结实有力的臂弯中,睁眼一看,见自己被秦犷牢牢接住。秦犷将他推到马前,不由分说道:“快上马!”江平明不得要领,笨手笨脚地爬上马背,秦犷马上也跳上马,双手从他身后伸过去,一勒僵绳,喊:“驾!”那马便风驰电掣般直往城外方向奔去,将身后大叶士兵和央金的叫喊声远远甩在了后面。

虽然旧京已破落不堪,每日的日落时分,进出城的人还是不少。秦犷二人驾着马,趁着守城士兵不备,一鼓作气奔出城去。

一路上,江平明一直没能从刚刚跳楼的惊骇中回过神来,秦犷也一心急着赶路,二人都没有说话。夕阳的余晖已被墨蓝的夜色冲淡,天边尚有一丝朦胧的紫金光晕。北风呼呼地吹了起来,扑面而来的风中竟然夹杂着细微的白色雪末。这是今年入冬后第一场雪。

第 10 章

央金怎么都没料到,江平明会有这个胆子,竟然从二楼跳了下去,和人一起逃跑了。

上一秒江平明还和自己一起听掌柜说话,下一秒他再回头,人就不见了。他正纳闷江平明跑到哪里去了,楼下就有卫士急急忙忙跑上来向他禀告说江平明从二楼跃下,被一个高壮的黑汉子救下,二人骑马逃走了。

“还不赶快去追!”央金怒吼。

“可是……我们这次出来,只有您和江公子乘了马车,其他人皆是步行,没有骑马……只怕他们现在……已经跑远了……”卫士战战兢兢地答道。

央金火冒三丈,当场就在一文阁里撒起野来,把整个二楼的店面都给毁了。发泄完后,他甩下那吓得浑身哆嗦的掌柜,一言不发地踏上马车,打道回府。

回到府中,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令人抄写几百份通缉令,并附上画像,连夜张贴出去,又命人传书给下沙城中的父王,说要在全国范围内追捕江平明、秦犷和前朝太子。

全府上下都被小王爷的怒火波及。端上来的茶水和晚膳都被央金打翻,就连守门值班的士兵都无端遭了他一顿痛骂。央金骂完还不解恨,抽出长刀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劈得七零八落,好像它们是秦犷和江平明的化身似的。

折腾够了,央金想到什么,马上冲入江平明的房间,命人掌灯。央金拉开柜子,见自己给他买的那些衣服大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里面;他送的那些珍奇物件,江平明也一样都没带走;央金再瞧那方桌上,竟有一副完整的画,连忙过去细细查看。只见那画上有棵老树,树上挂着一个华贵的鸟笼,鸟笼的门打开着,树下则有一只其貌不扬的雀鸟信步于庭,那雀鸟的双眼处照例是两点空白,仿佛正朝着央金翻着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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