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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在 下——by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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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平明听他慷慨陈词,脸上却还是一派陌然的神色。等他说完,才幽幽地接话:“您给了我,我也还是会给秦犷,您不如就直接给了他吧。”

商宏晔闻言大惊:“小王爷,您这是什么话!要知道,您父王当年文韬武略,才德远在大皇子——也就是后来的献帝之上!灵帝早已有意让王爷继位,大洛江山本就该是属于您父子的!如今要复国,也是由您来主持大义,怎能再让献帝的儿子占了去!”

江平明沉默了片刻,才应道:“就算这江山本该属于他,他最后不还是选择了弃江山要美人么?我在弦海之滨被人捡到时已丧失了先前的所有记忆,若不是今时今日看到他写与您的信,我还真不知道这种种过往。俊王文韬武略也好,才德兼备也罢,那都与我无关。我只是海滨生长的一介村夫,没有什么宏图大志,这江山落到谁手里,只要不危及我性命,我都不关心。日升月落,朝代兴替,此乃古往今来之定律,帝王换了几代而山河不曾更替,没有什么是一定属于谁人。任他人苦苦去争,我江沙只求个自在。”

商宏晔急了:“小王爷您怎能这么说呢,您不叫江沙,您本名商安,是俊王商柏的亲儿子啊!”

江平明固执地摇头:“先生从海边捡到了我,给我起名叫江沙,字平明,我的记忆就是打那个时候开始的。”

秦犷不忍看他这样子,便打断二人争执,对商宏晔道:“老将军,平明他被困洞中,三日不曾进食,身体很虚弱,您就让他先歇一阵子吧!”

商宏晔一想也是,只得叮咛江平明好生休息,带着众手下出了房间。

众人散去后,屋子里一下子恢复了宁静。秦犷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扶江平明躺下,并为他盖好被子,说了句“你好好休息”便欲起身离去,却听江平明喃喃道:

“那玉玺你拿去吧。若那老头子不肯给你,我就先向他要了来,再给你。然后等九月底,你就回中原去,届时你玉玺在手,天下人必归顺于你,你就带着天骄完成复国大业……”

秦犷听出他言外之意,惊道:“你是不打算跟我一起回去了?!”

江平明脸上还是波澜不惊。“我回去又有什么意义?两族都容不下我,我不如安心呆在这岛上度过余生,至少这儿的人不嫌弃我。”

“我又何曾嫌弃过你!”秦犷慌忙坐回他身边,“等复了国,天骄当上皇帝,你是他堂兄,自然就是王爷了,到时没人敢不尊敬你!谁敢嫌你,我就——”

不等秦犷说完,江平明就打断他的话:“何必。你不见那大叶王族,央金和他兄长能对自己的老父动武,逼得他退位,又将其他几个王子下放至边远地区;他日等天骄大了,自然也会对我心生间隙。我无意与你们争什么,你们做的事,也与我无关,我不如留在这儿,眼不见心不烦,多好。”

“你叫我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在此!”秦犷的声音变得激动。

“有何不能?我俩本来就是素昧平生,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

“你心里果然就没把我当回事儿!”秦犷忍不住叫起来,“枉我对你掏心掏费,什么都第一时间想着你……我——”说得喉中都有些哽咽,想起江平明三日前正是因为和他谈到这个话题才会“心里闷”、跑去那岩洞里的,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愤懑,却不能对眼前的人做什么,胸口更是发堵。

江平明没接话,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合了眼。

秦犷愤然起身离去,没看见身后那人又睁开眼睛,泪沾枕巾。

第 35 章

秦犷出了房门,深吸了几口气,才制住怒意,越想越觉得自己很委屈。想他与江平明相识近三年,朝夕相处了两年有余,江平明一有难,他拼上性命也要去搭救,可在那人看来,仿佛自己做什么都与他无关,还说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难道就只有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不过心里怨归怨,还是放不下那人,转身就去厨房里看人煎药去了。

江平明历了这番险后卧床了几日,才渐渐恢复精神。其间秦犷给他端茶送水,盛饭喂药,照顾得无微不至,以至于商府本被派来照顾江平明的仆人都无事可做,乐得清闲。商宏晔也想亲自帮忙,却也插不进手。

江平明能下床走动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商宏晔,请他把玉玺让给秦犷,并表达了自己想留在此岛过下半生的意愿。这下可急坏了商宏晔,然而不论他怎么劝说,江平明都只是摇头,也不多言语,但就是不肯回心转意。

这么一来二去,商宏晔也恼了,扬言这玉玺只能跟随江平明,若他打算长居宏光岛,那么玉玺就继续放在这岛上,总之秦犷别想拿走。结果江平明当场下跪,求他让出玉玺。这一跪让老头儿与秦犷都大为震惊,商宏晔连忙去扶他起身,他却软硬不吃,大有你不给我我就长跪不起的姿态。秦犷也劝不动他,索性陪他同跪。起初商宏晔佯怒不理,但过了大半天后见他仍跪着不动,心里不忍,只得拿出玉玺交到他手上,叹息不止。

江平明拿到布包就将之解了开来,抽出生父的信,把玉玺递给秦犷,又将那信还给商宏晔,道:“您一辈子对俊王忠心耿耿,这信既是他写给您的,您就好生珍藏了去吧。”

商宏晔又流泪叹道:“小王爷半生孤苦,身上没有亲生父母的半点遗物,这信就给您收下吧,这可是您父王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了……”

江平明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闷声道:“都是陈年旧事了,我既不记得他们,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商宏晔见状摇头叹息:“您父王母妃当年临死前还千方百计想出办法,用别人的命换您一命,您才得以活至今日,就算您不记得前尘往事,难道得知真相后,就无一丝感激涕零之心?”

江平明只是沉默不语。秦犷解围道:“平明这些年来过得很苦,您就别逼他为往事伤神了!”说罢又给商宏晔磕了个头,谢过他让玺之恩,便扶江平明起身,回房去了。

江平明回房后,坐在床头一言不发。秦犷忍不住再次劝说道:“这地方这般荒僻,你若留下来,今后想回中原去,怕是都回不成了,再说你先生的房子还在旧京那山里,你就打算从此放手不理,任它荒废了去?”

提到先生,江平明无精打采的脸总算抬了起来,盯住秦犷:“你以为我就不想回去么?可是中原九州,无一处能容我。我不想再见到那个央金,也不想再跟你们一道。我本就不是有志从戎的人,你若真当我是朋友,又怎会不清楚这一点?”

秦犷继续耐心道:“这几年确实委屈了你,但我们武人自幼就被教诲——先有国后有家,大国不安定,小家又如何能安?现下义军队伍已愈发壮大,况且我们又有玉玺在手,复国已指日可待了!待天下太平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会再被战乱纷争干扰了。我秦犷对天发誓:今后决不会再让你受大叶人惊扰,更不会再让那个央金碰你一根汗毛!”

江平明发了一会儿呆,才应道:“我并非信不过你,只是回到中原,一切都会提醒我,我是谁的儿子,我爹娘又是怎样惨死的……你叫我如何自处?方才商老爷子指责我不感激我爹娘,可是我忘却前事活了这二十多年,今日突然叫我面对这血淋淋的事实,我……我宁可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想到不仅爹娘为我而死,还有另一个孩子代替我而死,我就深感罪孽深重;我背负着三个人的杀身之仇活在这世上,却没想要为他们报仇,甚至只想逃避这一切,我是不是……不配为人子女?不,或者说,我不配为人!”

秦犷见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竟觉心里发疼,豪言脱口而出:“说来你我二人的双亲皆为大叶狗贼所害,今后你父母之仇就由我来背负,待到义军攻破下沙之日,我必亲自手刃大叶老王,为我们的爹娘报仇血恨!”

江平明听他这么说,却笑了出来。“说起来,那大叶老王,是我的舅舅呢。”

秦犷闻言,为之一愣。

“且不说大叶人的事,就算我跟你回去,见了天骄,我是认他这个堂弟,还是装作何事都未发生?当年我父亲与献帝就兄弟阋墙,如今我……”

“那是上一代的恩怨,你别想太多……这两年,天骄都是你在教育的,那孩子心地如何,难道你还不清楚?我想他若知道你是他兄长,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秦犷在江平明身旁坐下。

“说了这么些,你还是没明白,我不是考虑我们相认后会怎样,而是我根本就不想以俊王之子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然而就算世人不知此事,这场战事最后必有胜负。若大叶人胜,天下人继续受苦,若汉人胜,则大叶人会退居北方,两族仇恨必定更甚,届时我这容貌走在街头,定是人人喊打喊杀了。”江平明揉了揉跪得生疼的两膝,没看秦犷一眼。

“方才跪得太久了……很疼吗?”秦犷见状,不作多想就伸手去帮他揉膝盖。

江平明却浑身一僵,推开了秦犷的手。

“怎么了?”秦犷忙问。

“我俩同为男子,不可太过狎昵。”江平明小声说。

秦犷初闻此言,心里如被浇下一盆冷水,转头却见江平明脸上竟有些发红,心里又忽地一热,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儿,嘴上争辩道:“我一直待你如兄弟,前些日子你昏迷时给你擦身换衣的都是我,现在这样又有何不妥!”

江平明的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离秦犷远了一些。“那敢问秦兄,你已快至而立之年,有没有想过娶妻生子之事?你是秦家独子,总不能一直打光棍吧!”

秦犷被问愣了。这些年来,不论是奔波还是闲暇时,他真就未曾想过这事。听江平明似要摆脱他,他又不高兴道:“那平明你呢?你打算何时娶妻?”

江平明缩了缩肩,讷讷道:“我……我从前就不曾想过这事,现在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更是断了这个念头。待我一死,两族的孽缘就算彻底断了。”

秦犷冷不丁听他说死字,瞬间血气上涌,一把抓住他的手:“平明!你不能——”

江平明吃了一惊,想挣脱他的手,却挣不开,急得叫道:“你这是干什么!”

秦犷冲动得自己都不晓得自己要干什么,死死地捉住江平明不放,心里话一股脑儿倾巢而出:“你别死!我不想你离开我!”

此言一处,两人皆惊。江平明凝视秦犷那由于激动而黑里透红的脸,本该是大惊失色,心里却无应有的那般吃惊,只是一时间五味杂陈,心情难以言喻。

二人傻乎乎地对视,江平明先忍不住移开了目光,强作笑颜:“你是哪根筋不对了……说什么离开不离开的,等你日后有了妻儿,就不会这么想了。算了罢,我方才一直跪着,乏得很,想歇一会儿,你也回房歇着吧。”

秦犷欲再解释,可江平明已脱了鞋,翻身躺上床去,闭目不语,他只好闷闷地离开了。

此后的日子里二人相敬如宾,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秦犷照例每日练武,只是商宏晔不再与他同练,且每每见他,必是一脸鄙夷的神色,然而生活上却不曾有丝毫亏待他们之处。江平明每日无所事事,心情好了就提笔作画,岛上的人生活无趣,不少人发现他画什么都活灵活现,便向他讨了去,挂在家里。起初,来讨画的人不好意思空手而来,就提着些粗布或吃食之类的与他换,他也不收,一堆画摆在案上,任人去挑。来人当他慷慨,这名声一下子就在岛上传开了去,来找他求画的人日益增多,商府每日都有访客,好不热闹。岛民们大都是灵帝当初派来守岛的臣民之后,经之前江平明失踪之事一闹腾后,都晓得这位相貌奇特的后生是当初十王爷的独子,尔后又见这位小王爷一点架子也没有,作画与人也分文不取,更是对他尊敬有加,听说他有意长留于此,虽为十王爷丢了江山感到遗憾,更多却是觉得欣喜。

惟有秦犷对此更加闷闷不乐,每日思前忧后,愁眉苦脸。

到了九月中,原已平静的宏光岛波澜又起。那日傍晚,出去打渔的人在浅海处碰上一艘破船,船上有几个衣着肮脏破烂、饿得奄奄一息的汉子。渔民们好心将那几人救下,带回了岛上。商宏晔出面盘问,发现他们几个竟是从南海过来的海盗,只因不知弦海的洋流一年四季各有变化,又遇上了风暴,大船沉了,一班海盗中只有他们几人侥幸跳入备用的小船逃生,一路漂流至此。

几人九死一生,对救了他们的渔民叩谢不止,连连发誓从此改邪归正、本分过日子,请岛上的人收留他们。秦犷与江平明闻得有外人来,连忙出来找那几个海盗打听中原的消息,只听其中一个说:“现在民间不少人起义,已经有好几个首领自立为王啦!听从旧京传来的消息说,赫朝的八王爷抓住了前朝皇帝的小儿子,还叫前朝那个将军、叫秦——秦啥来着,带上灵帝的玉玺去换!”

秦犷一听,差点没急死,抓住那人衣领大叫:“你说什么?!太子被大叶人抓去了?!”

那人在海里泡了很久,本就体虚无力,被秦犷这么一摇晃,险些晕过去。他的几个同伙急忙来把两人分开,劝道:“抓他的人是八王爷,又不是我们,你摇他做什么!”

江平明闻言也觉头重脚轻,一想到那虎头虎脑的孩子被央金抓了去,心里就阵阵抽痛,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回旧京去找他们。然而一回味方才那人的话,惊觉有异,忙问那伙海盗:“你们是说——大叶人让那将军拿玉玺去换太子一命?”

那几人纷纷点头:“我们是这么听说的呀。”

江平明与秦犷同时皱起眉头相视一眼,觉得事情发展得太过诡异——就连江平明也是误打误撞才发现玉玺的,这期间宏光岛与中原完全没有往来,央金怎会知道秦犷得了玉玺?若他只是想威胁秦犷现身,只需透露太子在他手中这一点就已足够,为何会提起玉玺之事?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秦犷急得想立刻动身回旧京,却被闻讯前来的商宏晔拦了下来。商宏晔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只道:“你急也无用,现在这海的流向尚未完全改变,你若急于一时,就不怕落得这几个贼方才的处境?况且,依老夫之见,献帝的儿子目前并无性命之虞。那大叶的王爷怕是和你一个心思,都想得到玉玺,进以坐拥天下;你与玉玺没出现之前,他就得留着那娃儿的活口,以要挟你。再过几日就是出航之日,到时候,我自会安排人带你回去。”

秦犷无言以对,只好谢过老人。

商宏晔见那几人有悔改之心,就吩咐人带他们找个住处,以后每日跟船一同出海打鱼。几人又鞠躬作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事情解决后,众人作鸟兽散。秦犷一言不发地往回走,江平明跟在他身后,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海滩上的沙松软而细腻,踩上去一脚深一脚浅的。

待到二人行至各自房门前,江平明忽然开口:“我跟你一起回去。”

秦犷猛地扭头,“你……你说真的?”

江平明目不斜视,仿佛对着门板说话:“我也想救出天骄……不亲眼看到他平安无事,我放心不下。”

“好!我们一起去!”秦犷激动地对他说。

江平明推门入房,怅然若失。好像时势已经逆转,这天下又不知要落在谁的手里了。这点他不关心,只是一想到天骄在央金那儿受苦受难,他就无法坐视不动。那个孩子,不仅是这两年来跟自己最亲近的人,更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弟弟。独自活了二十几年,江平明沉寂得如同静止的体内第一次感受到血液的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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