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不用了李阿姨。”纪康笑着说:“家里的活儿还得干,妈,也离不开人照料。谢谢您了。”
“那行。父母在、不远游,孝敬老人要紧。”李菁听罢点点头,这才转身去了。
程惠雯又陪他几个聊了一通,能帮上忙,竟比赵辉还高兴。一路说说笑笑走到镇医院门口,见时候不早,约好了明天中
午等赵芳的事儿定下来,再叫上几个相熟的同学一块儿聚聚,才跟二毛一块儿掉头回校。
赵辉长吁一口气,看向那人:“真没想到……”
“就是,”纪康夹他鼻子一下,止不住笑:“往后啊,我要有啥犯难的事儿,先请你来哭一场,那保准儿就能顺顺当当
。”说罢赶紧撒腿飞逃。
“我——揍死你!”赵辉撵着那家伙飞快追过去,嘴里骂着脸上笑意盈盈。
两人一径飞跑着冲进镇医院,冲散了那条稀稀落落轮候的队伍,冲过队伍尽头那辆扎眼的献血车,不约而同地缓了步子
。纪康停下来,含笑等着他,捏捏他的肩: “去拿号儿吧。”
“嗯。”赵辉轻声应着,冲他一笑,快步走向挂号窗口。
中午人不多,很快就开好了药,出了那阴仄仄、白惨惨的院子,天仿佛都异样清蓝。两人在路边摊贩处买了几张饼子,
就着医院里灌来的水,分吃着一路往回走。赵辉瞅着身旁若无其事的人,忽喜忽忧,不由拉住了他的手,没头没脑说一
句:“纪康……对不起。”
“对不起啥?”纪康瞅他一眼,微笑:“傻样儿,以后机会多得是。”说着揽住他的肩,兴致勃勃地构想:“将来啊,
咱俩都别在这儿混,走得远远的,找个气候好的大城市落脚。快来想想,咱往哪儿去?”
“让我想想,找个有海的城市咋样?”那俊逸的脸庞谈笑间愈发神采飞扬,照得人移不开眼睛。赵辉也不由兴头十足:
“大连?烟台?厦门?深圳?”他乐得合不拢嘴:“往后咱们白天出海打渔,晚上回家烹鱼,吹着海风吃鱼,哇塞,多
美啊!”
纪康一下蹲到路边,噎得险些断气:“你,你,”他手指发抖点着那呆瓜:“那不都成,渔公渔婆了。哈哈,还‘哇塞
’,你,你好有志气啊!”
赵辉恼得飞扑上去,把那家伙撞个人仰马翻:“再敢笑!再敢笑!革命工作不分贵贱,渔民咋地啦,丢脸啊,你有点儿
觉悟行不行!”
“行!行!”纪康咳得半死不活,掰着他的手一劲儿讨饶:“老婆大人说啥就啥,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提高觉
悟去打渔,哈哈,饶了我,饶了我,哈哈!”
“谁你老婆,少扯淡!”赵辉也绷不住喷笑,一巴掌盖下去:“我改主意了,以后你打渔我吃鱼,你给我老实干活!哼
!”见他憋红了脸不住点头哈腰,这才得意洋洋松了手。
纪康揉着脖子没命急喘,喘过气儿来立马逃跑,边跑边回头惹事生非,笑个不停:“我不扯淡,保证不扯淡,你不是我
老婆,是我媳妇儿。哈哈哈,爱哭鼻子的小媳妇儿。”恼得赵辉又追又骂,两人一路跑跑闹闹上了鹰爪坪,日影西斜,
才总算笑乏了消停下来。坐在路边石块上分喝完瓶子里最后那点儿水,动身往回走。
“热吧?”纪康擦擦他颈子上的汗:“啧,这灰呀。”
“你能好哪儿去了,花子脸。”赵辉一肘子杵他:“唉,真想洗澡啊,早知道不跑了。”
“等回家吃了饭,跟你姐把那事儿说了,”纪康也难受得不行:“你要不累,咱俩去瘴沼塘那儿泡个澡吧?”
“好啊。”赵辉掀着衣领扇风:“我宁愿少睡点儿,真受不了,腌菜似的。”
“哪儿是腌菜,分明是腌肉。”纪康哗地又笑,凑过来闻:“嗯嗯不错,味儿真足。”
赵辉气死了,抬腿连踢,把那小子撵得活蹦乱跳:“踢死你个嘴欠的!”
“喂喂,真来啊你!别追了啊!你又追不上。哈哈,”纪康边逃边挤兑:“待会儿跑累了,别又想我抱你回来。”
“滚你的,谁让你抱了!”分明是这流氓整的他要死,竟还恶人先告状,赵辉气得冒烟:“有种你别跑!”
“哈哈,你又叫我滚,又叫我别跑,就算我听话,也不知道听哪句啊。”纪康越发笑得不行:“对对,你没让我抱,你
只管一路闻着花儿看风景,看得美滋滋的,啊哈哈!”
“要死啊你!”赵辉憋上口气发力直追:“兔崽子,除非你不回家!让我逮住不治死你!”
“我死了不打紧,你哭死咋办,哈哈。”眼看那小子炮弹一样轰过来,纪康唬得当即掉头,再不敢罗嗦,一路飞逃下断
魂岭,过了那口山塘,才忽然停下。
赵辉一下收不住劲儿,‘嘭’地撞向他脊背,撞得那小子猛一趔趄,差点儿狗啃泥,刚想笑,那笑就僵硬地凝在脸上。
纪康撑起身,转过来,手里掂起一个包袱,脸色已经骤变:“赵辉,你姐……”他紧蹙着眉,抬起头,将那包袱往他手
里一塞:“我下山看看,你快回家。”说罢风一样掠向来路。
赵辉紧攥着那小巧的包袱,包袱里的干粮已经硬透。那深蓝的带着补丁的旧包袱皮,正是昨儿晚上赵桂芝闲聊时,搁在
膝头缝补的那一块儿。
第三十五章
赵芳最后的行迹,消失在一辆开往县城的运煤车上。那天一早追出来给纪康送干粮,就再没进过村子。
纪康去了三天。第四天正午,赵辉才在鹰爪坪的陡坡上,候着那个疲倦异常的身影。那天是个阴天,树木纹丝不动,云
层压得很低,像床脚扫出的一团团蛛网絮子。两人刚刚走进村口,赵辉就定住了,纪康仿佛断了筋,颓然摊到老槭树旁
浮尘厚积的石案上。并着零星雨丝的雪粉突兀地散了下来,冰冷的潮气滚油般淋上干裂的脸庞。
村子里爆起短促的尖叫,起先是一两声,之后是五六声、数十声。老声、嫩声,男声、女声,敲锅声,摔桶声……整个
村子被滔天声浪猛然覆盖、摇摇欲坠。那已经不是人类喜极而生的欢叫,仿佛是畜类挣破土牢的戾嗥。
赵辉腾出所有盆盆罐罐,摆在院内盛雪。李氏挪出屋外,瘪缩的嘴喃喃开合,上半身塌下去,额头深深触向泥地。枯槁
的身躯像一把行将散架的、弯曲的犁,在昏暗的天光下可笑而虔诚地弓跪伏叩,一次又一次。
然那场雪就像飘忽的吻,心猿意马打个唿哨就走了,连缸底都没来得及铺满。狂喜的预期被迅速扑灭,村子再度沉寂下
去,比从前更甚,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祈雪时耗尽。只剩了些蓬头垢面的老人,每日仍在自家的院墙下呆坐,偶尔睁开
干枯的双眼,望向屋背上朽败的瓦楞草,与日渐衰薄的,稀落的炊烟。干旱如常继续。一九九六年除夕,便在这异样的
静寂中,迟缓地蹒跚而来。
赵辉记得清楚,那日早早黑了天。他搜出几块山药干和陈年的玉米棒子,本打算进院子里起灶,手拿的东西却在一瞬间
,猝然落地。闭合的夜幕下,残阳坠陷的远方,已腾起了一束束冲天的光焰。
夜,干燥得令人窒息。夜,没有潮声。千万条血色丝绦怵目惊魂地流荡,摇曳出无数团巨大的火花,暗红的花蕾猛然凌
空绽放,爆满了半侧苍穹。空气被烧得战栗,云层镶上道道金边,滚滚浓烟惊涛巨澜般愤涌怒腾,骇浪四泄而下。数百
里之外,都感觉热潮袭面。
赵辉推开院门。人们呆怔着脸,影影幢幢走向村口,红光中游离的脚步,仿佛一路走向奈何的魑魅。迟滞地,听之任之
地,看向海啸般腾飞的烈焰,像一支势夺天下、气贯长虹的雄师铁骑,迅猛地吞并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
如洗的火海中,赵辉似乎又看到了母亲,看到那如犁的腰脊;看到赵芳,看到那淌血的额头。看到这大山里的祖祖辈辈
,那些与日月、与黄土、与神灵息息相关、纠缠不清的,哭泣着的沉重魂灵。
“你走吧。”赵辉轻声说。他还是头一次,开口叫纪康走。红光映着那人的脸,幽幽地明灭不定,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
侧。
“不。”纪康两手斜斜揣进裤兜,眯眼看向前方,留下一个字,断然转了身。
那场滔天的山火连烧了大半个月,赵家村几乎是户户空室,所有能带走的物什全被打了包,人们无动于衷地坐地观天,
看着雁群一样徒劳往返的直升机盘旋起落,只等火势走向一变,即刻迁徙远逃。
延至第十六天,十八弯居高不下的羊肠道都化作了一片火海,距此只剩四十余里。村人跑的跑,逃的逃,已剩不下几户
。赵辉也急了,催着纪康:“你咋还不走,那么近,说话就烧过来了。”
“怎么走?”纪康说:“脚走得过火?带轮子的,镇上的官亲富户还抢不过来。而且,你妈怎么下山。”
“那就干等着?你啥都别说,赶紧带赵婶子、永诚走,能走多远是多远,”赵辉说:“我妈,我背她去瘴沼塘,避过去
再回头。”
“开玩笑,”纪康果真笑了:“那一小瓢水,火一来不烧开了,避个球。”
“说不准烧不到那儿呢,”赵辉何尝不知道,但能走一人,总比一块儿抱团等死强吧:“你快回屋收拾东西,别啰嗦了
,”说着就推开他进门找赵桂芝:“我去帮赵婶子。”
“诶,”纪康拉住他,笑嘻嘻道:“你都说了烧不过来,那还收拾啥?”
赵辉甩开他:“发什么疯你!都啥时候了?!”他急得跳脚:“你走了我也好想办法避。”
“真不用走,”纪康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德性:“你忘了十八弯下面全是石壁,大洼地还连着道深沟,都寸草不生。那
片自然保护区里,也长了不少稀有树种。那些人哪儿会让火烧过来?”接着又笑:“你以为我真想陪你当烤猪。”
“那可难说,”赵辉皱了眉:“这些年,又是艾滋,又是大旱,人管过吗?管得到位吗?该发财的照样发财,该享福的
照样享福!连那献血车……算了……”他越说越没劲儿。
“真不用担心,走,咱俩看看去。”纪康拉着他往村口:“你瞧,那些树都枯了,不烧也是荒山死地,我倒是感激这场
火。”他轻笑:“不破不立,古来如是,烧光了,往后恢复得还能快些。而且,”他扬扬下巴:“没感觉到吗?现在是
腊月,吹的是北风,火星飘不过来。”
“话是这么说,”赵辉稍稍定了定心:“不破固然不立,”他满眼忧虑:“可天一样有不测风云。”既可以连番大旱,
谁保得定不会吹一场东风。
“海上还有惊涛骇浪呢,你不一样赶我去打渔?”纪康扑哧一乐,冲他睒眼睛:“就不怕我被水淹了?”
“淹死你活该。”赵辉也笑了,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长出口气:“那行,咱们就看着这场火,是不是真要把人赶尽杀
绝。”
“人是绝不了,”纪康淡淡地:“绝的,是那些走投无路的鸟兽。”他看向那片火海汪洋:“如果开春能有雨雪,开地
连篱笆都用不上了。”
“开地?”赵辉愕然回头:“是不用篱笆,可隔着几十里路,有地也照料不上啊。”
“种些不用照管的,药材。”纪康琢磨着:“光种庄稼,哪怕没有天灾人祸,连年丰收,又能赚多少?要不是种子难弄
,”他看过来:“我宁愿把现有的地都种上,得了钱再买粮食,那还划算。”
“呀,”赵辉说:“这倒是好主意。”不由一下来了精神:“这会儿烧出来的灰,到时候可都是肥!又没野牲口作乱。
只是,”他也犯了愁:“哪儿来的种子呀?那得不少钱吧?”
“嗯。上回卖羌活剩了些。还有,”纪康笑:“赵喜说,他能借到点儿钱,说他班上有个哥们儿跑去南方做生意了。我
不放心的是,”他接着说:“他这话到底有几成可信。”
“啥意思?”赵辉知道赵喜,那小子虽吃不得苦,可极讲义气。再说这几年熬下来,心性也定了不少:“赵喜有啥不可
信?你是担心种不好赔了钱?”
“不是,”纪康点上支烟:“你忘了,他爸从前不是跟一伙人弄罂粟?我怕他去找那些人借。”他犹豫道:“到时候赚
不赚钱不打紧,害他为这赔了人进去,那可后悔都来不及。”
“要真这样,当然不行。你怎么越抽越多?”赵辉手扇着烟:“但也不能白放了这机会,要不,”他想了想:“咱俩跟
他一块儿去找那人?要确实是他哥们儿,才叫他开口借?”
“嗯,我也这么想。等,”纪康捻熄烟站起来,低低的:“……这场火过去吧。”
第二十三天,撂下放眼无际的浩瀚焦土,火海终于缓缓褪去。来年三月,一场罕见的大雪,也终于覆上被烧透的群山。
大地,回春了。人们拖老携幼,陆陆续续返回被弃置的家园。李氏艰难地咽下混着碎苞谷芯的粗饼,从床底拖出一口木
箱,翻出里头压的五百块钱,交给赵辉:“辉呀,这是你爸走的时候,你德才叔硬挡着村委那些人说,给咱家送来的。
”她叹口气:“拿去,下山买扁豆和苞谷种吧。”这一年饥荒,把来年的种籽都耗光了:“你德才叔,是个好人呐!”
李氏垂泪交待: “往后,得好好报答人家。”
“我这就下山。”赵德才自赵伟死后,水到渠成地接任了村长。赵辉接过钱:“可赵德才,他既不是我的叔,更不是啥
好人,妈你别让人哄了。”赵德才是猎户出身,以往每次进山打猎,都是他点山头,编队包抄。虽然这次没去……恰恰
因为没去,才更让他起疑。这个人,从来不是善类,即使明面上跟赵伟关系不错,但谁知道内里安着啥心。哪怕贫困如
赵家村,村长的位置,总还有它的价值。
纪康跟赵辉一同下的山,还有赵喜。他的那个哥们儿因为这场大火,也赶回来探亲,仨人正好一块儿找了过去。那人还
不错,当即就拿出五千块钱,让赵喜放心用。说除非南边儿生意败了,否则断不会找他讨。
赵喜也不客气,二话不说接了过来:“放心,我们哥儿几个,一定加倍还你。”赵辉也高兴得不行,没成想那么顺利,
看来这世上还是好人占多数。明年,明年总算有盼头了。
仨人在镇上进了庄稼种子,再送纪康去县城买药种。赵辉看天阴,打算找个熟人借雨布,别种子没落地就先泡出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