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咋这样儿,”赵辉越发诧异:“还等着人问?答应了就该赶紧办呐,万一他那哥们儿回南边去了……”
“唉你别管了,条子写不写都亏不了他的钱,净摆弄那些虚的,有啥意思。”纪康有点儿不耐烦,瞧他变脸,才又接着
说:“好好好,我抽空去行了吧?保管不耽误。”
纪康说的倒是实话,只是这做法令人有点儿不痛快。可伍秀的言行,更让他替赵喜难堪。纪康拖着不去,难道是为了这
?赵辉便没再多说,发愁道:“但愿别又来个旱涝,本钱耗光了还欠债,真折腾不起了。”
“还是别抱太大期望,”纪康看看他,踢开面前的石子儿:“老天的事儿,哪个说得准。”
“嗯。”这靠天吃饭的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赵辉想着就闹心。
接下来半月霪雨霏霏,泥土被滋润得酥软,赵辉家那几块瘦田,不消一个礼拜就下好了种子。纪康那边也恰巧忙完,这
天收了工跟他一道儿往回走,随口说:“晚上去赵喜家走走?看有没啥要帮的。”
“行啊。”赵辉本来要问借条,却想这人一贯有主张,便住了口,且看他怎么自圆其说。
晚上过去,赵喜家正吃完了饭,母子俩在堂屋里待着,伍秀也坐在一边。纪康像往常那样推开院门就大大咧咧要跨进去
,赵辉一把揪住他,不好明说,只冲里边呶呶嘴。纪康这才发觉,伍秀是抱着孩子在喂奶,当即又尴尬又着恼,讪讪道
:“……房门儿都不关……切,那,那有啥好看……”嘴上说得英雄却再未跨前一步,亮开嗓子在门外叫赵喜,看得他
直想笑。
赵喜听见声儿马上迎出来:“哟,你俩咋来了,吃过没?”伍秀也迅速收拾好,俩人这才大大方方进去。
“吃过了,”赵辉说:“来问问你地里有啥要帮的。”伍秀才出了月子,赵喜前几年熬得瘦不仃仃,之后再没胖起来,
还真怕他忙不过来。
“差不多了,这一两天就好。”赵喜让他们坐下,又忙着倒水:“你们的弄完了?”
“嗯,都好了,”赵辉说:“明天给你帮忙吧。”伍秀一直没做声,只把两只眼睛往他俩身上睃,嘴角儿挑起来,若有
若无地笑。赵辉被她笑得如坐针毡,纪康却恍若未觉,接过水来自顾自喝着,还起身去看那娃儿:“嘿,赵喜,长得跟
你还挺像。”
“是吗?”赵喜脸上开花,也凑过去:“看得出来?”
“就你眼拙,”伍秀嗔一句,遂抱起孩子往纪康手里搁:“他叔,你抱抱。”
纪康原本没那意思,这会儿只得笨手笨脚接过来,捧在手里一时坐立不安,惹得赵辉当即喷笑。笑过之后心底又隐隐泛
凉,随即想起李氏越来越频密的催促,上个月还找人给他介绍对象,好不容易才推了。可推得了一时,如何推掉一世?
谁家父母不盼着快快抱孙儿?就算自己能找茬糊弄,纪康难道也愿意干干净净豁出去?
赵辉迷茫间又看向那修长挺拔、年轻俊美的男人,只觉忽然遥不可及,咫尺天涯的怅然失意,让他胸口生生抽痛。纪康
这会儿已经摸出门路,一手托起孩子腰臀,软塌塌的头颈恰好搁在小臂中央,另一只手晃着他光嫩嫩的脚丫子逗弄。那
娃儿竟也不哭不闹,亮闪闪的黑眼珠直瞅着他嗯嗯啊啊。赵喜几个乐呵呵围着他俩笑,情景格外温馨喜人,落在赵辉眼
中,不由一阵恍惚。
“瞧我多厉害……”纪康得意地回头笑,视线触上他的脸,却随即顿了顿,很快转过去,又逗了两下孩子,不动声色交
给伍秀:“嘿,别摔着,还是妈妈抱着好。”
伍秀眼睛转过来,笑问赵辉:“三叔也抱抱?”她爱随孩子叫,赵辉年纪最小,所以喊他三叔。
“呵,不了。”赵辉连忙推:“换来换去,别吓着孩子。”说罢看向赵喜,有心提起上回的事儿:“这段儿下雨,等明
天弄完你家的地,要不要去十八弯那边看看?”
“哦,行啊,你们看着办。”赵喜明显不自在。
“他叔,”伍秀这次没抬头,含笑逗着小儿嘴角,却字字分明,果然问:“那借条,送了吗?”
赵喜竟也没发作,起身避开几人去看茶。纪康笑笑:“正想说。”随即从兜里摸出个条子打开:“抽不出空下山,就当
是跟赵喜借的吧,这条子嫂子收好。”说罢交到她手里:“他跟他同学,反正一回事儿。”
赵辉探眼看去,那借据抬头果真写着赵喜,不由微感诧异。纪康知道那人的名字,为啥不写明白?却也没多在意,伍秀
既然担心将来说不清,有了这条子,她家总归吃不了亏。
伍秀却是怔了怔,才敞开脸笑,两眼明晃晃照向纪康:“他叔,谢谢了。亲兄弟明算账,你别往心里去。”那扬起的下
颌,竟让赵辉隐隐觉出某种含义莫名的挑衅。纪康根本没接她视线,也不答话,随意地端起茶盏。
老娘就在旁边守着,赵喜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回屋自己写了张借条,知道纪康不会要,二话不说塞进赵辉兜里:“
明算账就算清楚,这是我的一千六百五,赵辉你收着。”
“唉,你……”赵辉赶紧拿出来。
“别给我,不然那一张我立马撕了。”赵喜闷着头,斩钉截铁。
“拿着吧。”纪康垂睫而笑,喝一口水:“那行,我们先走,明儿一早来叫你。”说罢拉了赵辉起来。
“嗯。”赵喜耷拉着脑袋,把俩人送到门外,哪儿好意思再说啥,掉转身慢吞吞往回走。
才一小会儿,天上竟又飘起了零星细雨,俩人在水花斑斓的路面上静走,纪康脱了外衣搭在他头上:“想什么呢?”
“没想啥。”赵辉微窘,揭下来还给他:“不用,雨又不大……”
“快披着,都冲过澡了。”纪康抖开来又给他搭上,噗地轻笑:“不是在想那娃娃?”
赵辉眉毛一皱,心想这小子又要说啥不三不四,直觉闭了嘴不搭理。纪康瞅瞅他,自得其乐径自往下说:“呀,那小不
点儿真好玩儿,乖乖的,软乎乎,你没觉得可爱?”
赵辉只得开口,无奈应付:“可爱呀,当然可爱。”
“真的?”纪康骗得他开了声儿,紧跟着问:“有我可爱不?”一边自说自话、嘿嘿直乐:“你都不愿抱他,肯定没我
可爱。”一边碰他肩膀:“是不是?是不是?”
这不要脸的……赵辉眉毛快拧成麻花,撇着嘴斜眼瞪过去:“滚一边儿。”说罢闪身往前走,却刚走两步就叫人扳住肩
膀。赵辉只当他又没正没经,刚想挣,却听那人低声道:“我知道,我也是……”那声音清凉悦耳在发间游离荡漾,竟
已无一丝玩闹:“赵辉,在我眼里,谁都没你可爱……真的。”
赵辉怔然抬头,蒙蒙水雾中,那清黑的双眸覆着水粉莹然的幽亮长睫熠熠幻彩,氤氲着源源不绝的惑人情愫,于雨丝飘
摇间依依凝望而来,一时竟让他看得痴了。
纪康怜爱地撩起他额前几缕湿发,再未说其它,只轻轻、却牢牢地将他拢在臂间,转身缓缓向前走。四月底的山风穿过
靡靡雨线在无月的夜里愈发凉薄,而那修长有力的臂膀却异样温暖踏实。赵辉忽然觉得,无论前途是穷峰是险壑,只要
相伴而行,就……再无可虑。
当然,那是在命运居心叵测的又一个玩笑之前。
第三十八章
李氏总爱携个板凳摸到院外栅栏下,顶着一头荒草似的灰发,在祥和的日光里从早坐到晚。赵辉劝她进屋歇息,她说,
她要闻,风带来的都是庄稼的味道。
一季雨露为树木披上了崭新的绿衣,野草饱吸了澄澈的水流,冉冉冒起头来,山塘又蓄满了浑黄的泥汤。青稞节节拔高
,扇豆花攀藤孕荚。羊儿吃饱了肚子,咩咩地欢叫游走。苞谷灌上了鲜美的甜浆,散开叶片在风里哗哗地摇荡。草虫悱
恻清扬的鸣叫,再次拨亮了夜的琴弦……
赵辉知道,母亲在贪婪地听,她要守着土地与雨水、作物与阳光的缤纷佳期,咝咝吸进脏腑的,是蓬勃生命的气息。在
这沉甸甸的绿色的香氛里,梦境都会变得 而欢实吧?
一只壮硕的金龟子钻出松软的土层,搓搓腿上的纤毛,卖力地拱起颗粪球,吭哧吭哧大摇大摆地路过。被赵辉拿起草杆
一挑,立马翻转肚皮装死。四仰八叉的可掬憨态,逗得人忍不住发笑:“诶,你瞧。”他手上戳着冲旁边那人叫。
“嗯?”纪康转过来,盯着他脚边的玩意儿,非但没笑,脸上的阴云,倒像是更重了。
“喂,”这两天做着活儿,有几次发觉这小子突然跑神儿,起先还当他是累的。赵辉丢下草根,抬肘子碰碰他:“你咋
的啦?”
纪康没吱声,捡起那只诈死的金龟子,搁手里翻了翻,揪住它两根后腿轻轻一撕。那虫子骤然负痛,挣着剩下的残腿立
马抵死翻腾。
“啧,”赵辉剐他一眼:“你整个虫子干啥?”
纪康摊开手心,右手中指一弹,那虫子便划出道金色的弧线,落进了地边的蓄水渠。他拍拍手掏出颗烟:“我有点儿担
心,风调雨顺,庄稼长势好,虫子也发得快。”
赵辉也注意到了,今年害虫是比往年多,但还不至成患。再说低毒杀虫药是笔庞大的开销,在赵家村,还没哪户人家用
过:“等这趟夏玉米收完,”他说:“把地给烧一烧?”
纪康吸口烟,垂着胳膊把灰弹进泥里:“明儿我下山买点六六粉。”
“六六粉?!”赵辉大吃一惊。那玩意儿除四害时‘战功彪炳’,毒性可想而知,虽说价钱便宜,公田却早就禁用了:
“眼看就要收割,为几只虫子撒那个……”说着心一跳,抓紧他手臂:“你是想拿去卖?那不害人吗?!”这小子是非
观念一向模糊,未必干不出来。
“啧……不是,”纪康哭笑不得:“我有那么缺德吗?喷庄稼来不及了,”他皱着眉:“我是担心十八弯那边。”
药材的生长期比农作物来得长,至少也要秋末才见小熟,大部分还得越冬跨年,可也没庄稼爱招病虫害。赵辉说:“等
收了苞谷我跟你一块儿去?顺道给程惠雯家送点儿。”赵芳的工作是不用张罗了,可谢意还是要表示。赵辉早就打算,
抽空去看看李菁。
“不,”纪康掐熄烟头:“明天就去。”
赵辉纳闷儿:“干啥那么急?”杀虫也不差这一两旬呐?
“不知道,”纪康迈出一条腿,斜跨在田埂上,目色茫然:“就是不安心。”
赵辉捋下裤管站起来,先还想说杞人忧天,视线触向那寥落深浓的眉宇,忽然就住了声儿。蝉鸣清幽,油绿的纱帐起伏
沉绵,馨香一浪浪漫过山野,阳光静谧而安详,安详得……令人无端忐忑。
五天后,晌午,微雨初歇。赵辉才放下碗筷,就听见有人呼喊,也不知道喊些啥,只觉得那声音怪异骇人。这时候大部
分村民都回家歇晌,听见喊声纷纷跑出去。赵辉迈出院子,天已经阴了,几分钟前还亮晃晃的光线突兀遁去,狂风乍起
。空气中弥散开一股浓重的铁锈腥味。‘沙沙沙’、‘沙沙沙’,鼓动膨胀的声浪遽然临近。
跑出来的人都傻了,牲畜竖耳呆立。赵辉瞪大眼,他没有,从没见过这样铺天盖地的蝗虫,沙尘暴一样雷虐风号,轰隆
隆翻滚而来。密密麻麻的虫子织成的巨网,像块厚重的黑云扣在村子上空。不知道谁先跑起来,癫狂地冲上路面。人们
挥舞着扫帚、斗笠、饭盆,一切能上手的东西,惨叫着,发了疯一样往地里跑,谁也没跑过蝗虫的翅膀。
暗影淡去,阳光再次出现,虫云已经散进田地。狗开始乱吠,羊群怔然不动。人们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撕心裂肺地嚎
叫,赶起这头,那头又落下去。打飞的虫子重重撞向人的脖子,耳朵,鼻孔,无数张虫嘴同时啃嚼鲜嫩的豆荚、甘甜的
玉米、灌了浆的青稞。‘喀喀喀’,‘嚓嚓嚓’,齐刷刷的沸腾声浪令人寒毛倒竖。绿绵绵的纱帐疾速跌落,一层层矮
下去……
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所有人都吼破了喉咙,然后,接二连三地往下跌坐,失魂落魄地张着眼睛。半小时前还飘香
的田地,秃了,全秃了……光杆杆的茎茬下,堆上了厚厚的虫尸。被打死的、胀死的蝗虫,一个个鼓起油亮的肚皮。风
吹过来,折断的虫翼轻飘飘升起,漫天飞舞,像五色迷离的光膜布满苍穹。
赵辉丢开扫帚,纪康远远地走过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在旁边蹲下:“这蚱蜢,好像不会叫。”他捡起一只灰扑扑的虫
尸,摆弄一下:“真的,你瞧,是腿和翅膀的摩擦。呵,高原蝗虫,发声系统都蜕化了。”
赵辉没搭理,坐下地:“有烟吗?”
“干嘛?”纪康笑,随手丢开虫子:“没听说见了蚱蜢嗅觉会改变,你不是讨厌烟味儿。”
“少废话,”赵辉扭过头:“有没有?!”
纪康瞅他一眼,从兜里掏出烟盒,抽一支点燃,掉转烟头递过去。赵辉捏在指间,猛吸一口,苦辣辣的烟气迅速充满口
腔。他闭上眼,仰头往下咽。鼻道,舌根,喉管,一路麻痹刺痛,肺叶剧烈震颤,猛然狂咳。
纪康转开头,像没看见,划起根火柴去烧虫子:“再吸两口,就不咳了。”
赵辉咳过一轮,脑瓜子昏沉沉发钝,烟递向嘴边,又移开:“放屁,”他说,哗地笑出来,斜眼剐向那人:“你放屁!
”
“真的。”纪康转过来,揩去他眼角的湿印,把烟抽走:“开头谁不咳。”他吸一口,莞尔:“晕不?”
赵辉捻捻眉心:“有点儿。”
“呵。来,”纪康抓一把蚱蜢塞给他:“把翅膀和腿拔掉。”
“干啥?”赵辉愕然。
“它们吃庄稼,”纪康睒睒眼睛:“咱们把它们也给吃了。”
赵辉瞪大眼睛,早听老一辈的人说过,蝗虫能吃,还很有营养。饥荒年代,若能弄到个把蝗虫,那是了不得的奢侈品,
不亚于当今逢年过节的宴席。却没料到纪康现在会想起这个:“你会弄?”
“那有啥不会。”纪康笑笑,低着头已经撕起来。蚱蜢灰色的外翅被掀开,绿的、红的、粉的,几层内裙似的膜翼在修
长的指节间飞羽般脱落,越往里剥肉感越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