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要是没有太阳灿烂的光芒,月亮本身是不会发光的。”
濑尾兴高采烈地述说自己的感动,片桐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月亮和太阳的关系,顺便为上次的后续发展做了说明。
从片桐口中得知那家伙的名字后,楠之濑直接杀到对方的家兴师问罪。经此一役对方肝胆俱丧,再也不敢动濑尾的歪脑
筋。
“宇一到底做了什么呢?”
“谁知道……总之,宇一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太帅了,就算把我倒过来也学不会……那家伙像太阳一样耀眼,教人难
以逼视。”
片桐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拿掉眼镜的片桐仿佛卸下了全身的武装,隐隐散发出沉静的气质。望着眼前的儿时玩伴,濑尾好想对他说“你也一样耀
眼”。
可是,片桐和楠之濑的光辉是不一样的。如果说楠之濑像阳光般热力十足,片桐就好比安详静谧的月光。
“我……比较喜欢月亮。”
濑尾的打气似乎让他想起了不在场的楠之濑,片桐戴上眼镜轻声说了句“谢谢”,唇角泛起一丝幽幽的微笑。如同上次
在回家的路上一样,他眼神缥缈地望向远方。
* * *
濑尾背靠玄关茫然望着夜空,回忆起他跟片桐在天文社社团教室仰望的天空。可是,现在的夜空笼罩在夜色中,点缀着
皎洁的明月和点点星光,和当时泛红的天际截然不同。
迎向冬季的天空清朗无云,星星看来格外璀璨。
吐出的气息还不到变白的阶段,和回家的时候一样没有微风吹拂,只有饱含湿度的热气缠绕身体。
四周静得出奇。附近人家灯火通明,也还不到夜阑人静的时刻,却不知为了什么今天竟听不到半点声息。
濑尾看了一下手表,望着片桐应该现身的方向,就在此时,远方传来了行人的脚步声。
虽说夜晚视线不清,他仍可以确定对方正走向这里。在幢幢街灯的照耀下,人影逐渐清晰。
身材高颀、脸庞只有巴掌大的他,远看之下八头身的比例更是醒目,明明是慢步走来,接近的速度却媲美小跑步。
映着淡淡银白月色的脸孔即使远看也俊美得令人痴迷。那张脸庞赢得了濑尾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赞赏,虽然神情已不复当
年,五官基本上还是一样。在银框眼镜下闪烁的瞳眸深深牵绊着濑尾的心。
“濑尾。”
走到只隔几步的距离才发现濑尾的片桐,柔声呼唤他的名字。刚刚透过电话听过的清澈男中音,让濑尾全身起了一阵颤
栗。
片桐身穿象色麻料外套和同色系长裤,里面罩了件白色POLO衫,没穿袜子的脚下直接套着白底的运动鞋。
片桐走到濑尾面前,伸出插在裤子口袋的双手调整眼镜的位置。濑尾随着他的动作抬起头来,发现片桐的肌肤比上次见
面的时候黝黑了许多。
“抱歉,这么晚还找你出来。”
“也不算太晚啊,我偶尔也会加班到这个时候……”
视线游移不定,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片桐的濑尾,说了一半便接不下去了。
“看你的模样,应该知道那件事了。”
短暂的沉默后,片桐开门见山地说。爽朗的语调与先前背道而驰,濑尾按捺不住动摇的心情,死盯着柏油路面握紧拳头
。
“宇一告诉你了吧?”
柔和的声调动着他的心。
“他是提过,但我没听。”
濑尾的视线依然固定不动。
“濑尾?”
“宇一告诉我的只有你会亲自跟我说明真相,至于其他的事我不全不知情,就算他说了我也不记得。”
都二十三岁了,还像个小孩一样闹别扭,除此之外,濑尾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压抑自己内心翻腾的狂涛。
光是见到他的脸孔、听见他的声音,整颗心就纠成一团。
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拳紧握,濑尾动也不动地等待片桐开口。
“……我懂了。”
片桐静静地回复濑尾,轻轻吸了一口气。
“我决定加入青年海外服务队到阿拉伯半岛去,期限是两年。预定出发时间在十一月下旬,但我必须进训练所学习当地
的语言和俗习惯等等,所以九月中旬就会离开家里。”
接下来的对白和楠之濑所说的内容相同。这不是骗人的。片桐要去阿拉伯半岛是不争的事实,濑尾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
“你几时做的决定?”
“我是在奏提出申请的、不过早在去年我就打定主意要参加了。也就是在我决定进研究所那时候。”
片桐突然拒绝内定的消息是在公司即将公布名单时来的,距今约有一年的时间了。打从那时候起,片桐就一直把大家蒙
在鼓里,就连楠之濑也没提过半句。
“厚颜无耻地欺骗我们!”
楠之濑咬牙切齿的咒骂猛然在濑尾耳边响起。再次被本人推落现实的深渊,濑尾的心口像是被人揪住般苦不堪言,痛得
几乎喘不过气来。
“……打一开始就知道的人恐怕只有教授吧?”
“没错。我跟他商量能不能继续留在研究所的时候,把这件事告诉了他。我要休学两年,总得先问清楚能不能保留学籍
。”
濑尾原本是想挖苦他,片桐却老老实实地回答。也就是说,只有教授知道片桐这个决定。
听到这里,濑尾还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他有满腔怨言,也有一肚子的话想跟他说,却没有一句开得了口。
为什么要一个人决定?
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为什么非得去阿拉伯不可?
要是问他,他一定会不加思索地说:
“这种事没必要找人商量。这是我自己的人生,不需要接受别人指挥。每个人都该掌握自己的心意活下去,征询他人的
意见是多于的。”
可是濑尾却无法完全认同。
我们携手走过如此漫长的岁月,在简短地宣布结果前,透露一点又有何妨?
环绕脑海的念头让濑尾咬住了下唇。
“我很抱歉没跟宇一……还有你说一声就做了决定。”
仿佛洞悉了濑尾内心的纠葛,片桐轻声地说。
“我认为自己的人生既然是个人的私事,自己做决定就可以了,根本不需要旁人来干涉。这是我一贯的主张,但我也不
能否认,对自己只字未提这件事感到很过意不去。”
“……你一点也没想过……要找我或宇一商量吗?”
“当然想过。”
片桐一派理所当然的口铁,刻不容缓地回答濑尾打破缄默的问句。
“既然如此,为什么……!”
濑尾激动地抬起头来。可是,一看到片桐用忧郁的眼神凝望自己,他再次吞下已到嘴边的话。
“你要问我为什么没找你们商量吗?答案很简单,要是跟你们商量,我的心一定会动摇。因为,我可以想像你会用这样
的眼光看我。”
片桐举起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伸向濑尾的脑袋。惊愕不已的濑尾紧闭眼睛缩起肩膀,从头上向全身蔓延的温暖为他带来
目眩神迷的感受。他和楠之濑从小打闹惯了,两人之间的肢体接触不输给一般兄弟,而片桐主动碰触濑尾相当罕见。
“更何况……我对宇一实在说不出口。和他相较之下,我所面对的现实幼稚浅得可笑。我不希望在他面前自曝其短。”
片桐用稍稍不同于刚才的语调娓娓道出自己的心声。濑尾明白片桐对楠之濑怀有一份自卑感,没料到他自惭形秽到这种
地步,这让他的心头像是被梗住了一样。
“片桐?”
“其实……我这次决定参加服务队,可以说是宇一促成的。”
“咦……?”
片桐支支吾吾的这段话正是濑尾急欲求解的内幕。
他往上凝视片桐,等待他继续说下去。片桐眯起眼睛,略一沉吟后摇了摇头,接着把手按在濑尾的头顶上,把他头发搓
得乱七八糟,再收手放回原来的位置。他的态度摆明了就是不想再说下去。
濑尾从小就感觉到片桐和楠之濑之间有道看不见的墙阻止濑尾踏入。跟片桐在一起的时候,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这是绝对的信赖,还是所谓的羁绊?在羡慕的同时,心头也萌生了嫉妒。
“上次告诉宇一的时候,他臭骂了我一顿。……他还告诫我一定要自己跟你说明,其实我也这么想……所以,直到最后
关头才跟你说,真的很抱歉,事后才向你报告,真的很抱歉。”
就算他道了歉,濑尾又能怎样。虽然是楠之濑提醒他的,片桐终究亲自来告诉他了,他知道这是片桐最大的极限,却难
以释怀。
片桐知道濑尾对他抱着怎样的感情。虽然不曾说出口,从态度上的蛛丝马迹和气氛的微妙变化也可以察觉出来,毕竟他
不是个迟钝的男人。他清楚濑尾的个性,尽管心知肚明却绝口不提。
因此,他什么也没说,只带着最大的诚意克尽自己的义务。
可是,这样的温柔对濑尾而言只是一种痛苦。
从他口中听到事实,却无法阻止、也不能鼓励。他早在内心做好一切决定,朝着既定的目标前进。纵使他以先斩后奏的
形式告诉他无法在事前相告的理由,也不过是让濑尾领悟到,自己在他人生中充其量只是个旁观者。
最重要的部分到头来还是没有公开。他跟宇一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使得他做了如此的改变?片桐选择了将这个秘
密埋藏在自己心底。
“抱歉,耽误你这么多时间。”
片桐似乎有意结束谈话,无以排遣的寂寥从四面八方袭上濑尾心头。
“我们没机会再见面了吧?”
“进训练所之前还有堆积如山的事情得办,出发之前好像会开饯别会,到时候应该会联络。”
“伯父跟伯母怎么说?”
片桐苦笑了一下。
“几乎要把我扫地出门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片桐一副听天由命的态度。这样情况是可想而知的。
身为大学教授的双亲一直强迫自己的儿子走上同样的路,他们甚至从小就露骨地不赞成他跟濑尾、楠之濑太过亲密。
“要不要紧啊?”
“事到如今就算想反对也来不及了,大学的教授曾来过我家几次,试着为我解释。可惜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旅费我不会
依靠家里支付,归国后也不打算搬回家住。”
“这样……”
这是片桐家最引以为傲的独生子,第一次以实际的行动违逆自己的双亲。
对自己的父母持负面评价的片桐,先前之所以决定大学一毕业就出社会,为的就是表达对他们的抗议。在濑尾面前他从
未明说,完全是相交多年的濑尾自己观察出来的。
所以得知片桐准备就业的消息,濑尾吓了一跳。
过去片桐总是默默遵循父母为他铺下的轨道,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也因此这个决定愈是彰显了他的反抗态度。纵使当了
二十年的乖儿子,他的内心仍保有自己的主张。
然而,到了秋天片桐推翻了这个决定。濑尾还为此大感泄气,以为他终究无法违抗父母的心意。
可是,实际上打从放弃就业决定进研究所的时候,他就已经立定志向,用一种一刀两断、远远凌驾于就业的形式与父母
抗争。
片桐与父母间的争执远比旁人想像的复杂难解,在他沉着的外表下,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熊熊烈焰。
“濑尾,真的很对不起。”
片桐目光炯炯地直视濑尾的脸庞,对他说了一声抱歉。这句抱歉并没有具体指明为了什么,但濑尾还是了解话中弦外之
音。
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
另一个指的,一定就是--
“你不需要跟我抱歉。”
濑尾以摇头回应片桐的谢罪。进训练所之前肯定忙得不可开交,他愿意拨空来见我就该心满意足了,楠之濑虽然说过他
会当面来跟我说,却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
片桐要去的地方是个气候、风土和文化都与日本迥异的地域。虽说是他自愿前往的,但意志倘若不够坚定,绝对撑不完
两年的时光。
“已经决定要到哪个国家了吗?”
“大致上有个雏形了。不过还有很多问题等待解决,实际上会分派到哪个国家要到出发前才会正式决定。
“问题?”
“像是内战或恐怖行动之类……当然,我们要去的地方都是安全无忧的,不过多一分准备总是多一分保障嘛!”
内战这个陌生的词汇明显地让濑尾皱紧了眉头。由片桐连忙澄清的模样,濑尾可以想像自己正用怎样的表情看着眼前的
男人。他抱着绝望的心情,为了记住片桐的模样而定定地凝视着,将他的身影刻进自己的脑海里。
蓦地,濑尾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个影子。被太阳晒成褐色的肌肤,唯有在衣襟下若隐若现的肌肤是白色的,那里出现了
一个小红点。
“你这里怎么了?”
濑尾纳闷之余指着自己的颈窝问道。片桐起先歪着头,不懂他问的是什么,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似地用手盖住了那个部位
。
“啊,应该是蚊子叮的吧!昨天我去了训练所,那过有一大片草丛,所以……”
片桐手忙脚乱地解释了一番,轻轻吸了口气拉回先前的话题。
“我会写信给你的。”
“……谢谢你。”
濑尾借着说话消除心中的不安。片桐咧嘴笑了开来。
“到了当地还得继续研究语言,可能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没办没安顿下来,等奇研习结束应该会找个地方定居,到时候
我会跟你们联络。”
“真的?”
“真的。”
“一定哦!”
“一定。我保证绝不爽约。”
濑尾抓住片桐的肩膀逼问他。片桐从两人接触的地立直接传来的体温让他全身发颤。濑尾由下往上凝视着他,片桐一时
间丧失了语言能力。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承受不了压迫的时间悄悄流逝。
温和的声音在濑尾的脑海缭绕。片桐那朴拙而真心的关怀围绕了他的全身,他不能肯定这份关怀包含着怎样的情感,只
知道自己不安极了。
望着片桐濑尾一颗心大幅度地狂跳起来。如此震耳欲聋的心跳声该不会连别人都听得见吧?
紧张麻痹了他的指尖。黏着身体不放的潮湿气流仿佛连他的心脏部分一并纠缠住了。
现在不说的话,将来一定会后悔。这种自我强迫的想法猛然向他袭来。
站在眼前的男人几个月后就要到一个自己再也触碰不到的地方了。
即使不说,片桐也明白濑尾的心意。他觉得自己好可耻,不须化作语言传达给片桐,自己的言行态度,甚至眼神,早已
泄漏了心意。
连楠之濑都看穿了,善体人意的片桐绝不可能不知情。所以,他才会特地跑来跟濑尾说明。也或许这纯粹是基于友情。
可是谁知道事实的真相是什么呢?偶尔做一点对自己有利的解释也不犯法吧?
我不奢望能开花结果。也许他连明确的表示都不会给我,也或许他会不屑一顾。可是,我真的好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