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已经不在这个家里。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暑假结束后,第二学期才刚开始半个月左右的九月中旬。那天因为台风影响,从中午就开始下雨,入
夜之后更是伴随着激烈的风声,真像有台风要来似的。藤岛在房间里看书,不时被风雨敲打的窗玻璃影响情绪,愈来愈
不能集中之后,他只好关灯上床。
当他闭上眼睛数到第五只羊时,忽然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他吓得跳起来扭开床头灯,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本来应
该关着的门开了一条小缝。如果是母亲或玉惠,不会不敲门就进来。
「是谁?」
门的另一边没有回答。搞不好是小偷,这么想的藤岛开始紧张起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赶快去告诉母亲,但这样就非得
出去不可,而出去就得接近犯人。藤岛屏住呼吸凝视着那微开的门缝。
他看到门上有几根手指,而且是攀在很低的位置。正觉得讶异时,门再度被推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黑暗之中。知
道他是谁的那一剎那,藤岛才整个人松懈下来。对方只是站在门口窥探,并没有想进来的意思。藤岛起床走到孩子身边
,还以为会逃的孩子只是张着大眼睛凝视他。藤岛确定了外面没人后,就轻声孩子快进来。
孩子进来后他赶紧关上门,顺手打开房间的灯。乍来的光亮让孩子无法适应地揉着眼睛。孩子全身湿透,衣服也紧贴在
身上,水滴沿着他的头发和衣襬掉落在地上。
「你是小透吧?怎么这么晚了还出来?」
他蹲在低垂着头的孩子面前,柔声问。
「我想跟爸爸说话。」
「这里是二楼,爸爸住在一楼的东边哦。」
因为坐轮椅的关系,父亲的书房和寝室都在一楼深处。母亲的房间虽然也在一楼,但跟父亲的方向刚好相反。管家也住
在一楼,所以二楼只有藤岛一个人住。孩子咬紧下唇,转身准备出去。知道他想下楼的藤岛赶紧拉住他,现在已经过了
午夜零点了。
「你如果要找爸爸说话,还是明天早一点来得好。爸爸现在可能已经睡了。」
孩子倔强地摇头。
「可是你把爸爸叫起来的话,或许爸爸会不高兴啊。」
看到孩子仍坚持地摇头,藤岛头痛地叹了口气,孩子却哗的一声哭了出来。看到蒙头大哭的孩子,藤岛忙不迭地慌张道
歉:「我不是故意要刁难你啦,爸爸真的已经睡了……」
不管藤岛怎么道歉,孩子还是不停止哭泣。
「我想见爸爸!」透边抽泣边大叫。一想到会不会被楼下的母亲听到,藤岛就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拜托你不要大叫,只要忍耐一晚就好,明天可以早点到爸爸的房间去啊,这样你就可以跟他说话了。」
看到孩子红着眼眶瞪他,藤岛不禁倒抽一口气。
「被那个穿和服的老太婆发现的话,就会被骂。」
想忍住眼泪的孩子把下唇咬得通红。「那个臭老太婆说,不准我到这里来,来的话就要把我杀掉……」
这个家里会穿着和服的只有一个人。藤岛想到对父亲口不择言的母亲。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口气对这个孩子说话……他完
全不愿去想象。
「我想回妈妈那里!我不要留在这里啦!」
孩子蹲下来哇哇大哭。这个被父亲以报复心态带来的孩子,到了这个陌生环境绝对没有什么好事。孩子总是大人自私下
的牺牲品……就像透和自己一样……。
他抚摸着孩子的头,明知道不能给他什么安慰却无法不这么做。透抬起头来,一边抽泣一边往藤岛身上扑来。一下子承
受不住冲击的藤岛往地上一坐,在睡衣被弄湿的同时,还闻到一股酸臭的味道。他顿时觉得不舒服起来,但又不能因为
臭而把孩子推开,只好假装不经意地把透从自己身上慢慢拉开。
「你想回妈妈那里吗?」
透抓着藤岛的右手点头。
「那明天我帮你去跟爸爸说,所以你今天乖乖回房好不好?」
透又猛力摇头。
「我不要!不要、不要!」
藤岛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耍赖的孩子。看他这么不愿意,又不能把他拖回去。虽然可以让他在房间待一晚,但床只有
一张,他身上又有臭味。这时藤岛忽然想到,北边的房间有厕所,不过好像没浴室。
他有点犹豫该不该问孩子,因为这实在有点失礼。
「小透……你每天都有洗澡吗?」
紧抓住藤岛手的透,缓缓低下头后摇了摇。
「你几天没洗澡了?」
「不知道。」孩子自暴自弃地说。
「应该有两、三天吧……」
「我不记得了。」
说完之后,透又补充了一句『我来这里之后就没有洗过澡,大家都说我很臭』。透是在暑假过了一半时来到这里的。藤
岛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这里是日本,又不是森林的蛮荒之地。他紧握住孩子的手。
「跟我来。」
还以为要被带回房里的孩子,加重了双腿的力量抵抗。
「你可以不用回房,我是要带你去洗澡。」
藤岛牵着透的手,尽量放轻脚步地往浴室走去。比较大的浴室在一楼,不过二楼也有间比较小的浴室,因为是给客人用
的,平常几乎没在使用。在浴室外面脱衣服的时候,藤岛发现透非常瘦弱,像个头大身体小的外星人。把透送进浴室后
,藤岛坐在外面发呆,他拿起孩子的衣服,不用凑进鼻端也闻得到一股发酸的臭味。
听着里面传来的水声,他茫然想着自己究意在做什么。跟不能有接触的孩子手牵着手,还带他来洗澡,要是母亲知道的
话,铁定会被骂得很惨。想象得出母亲半狂乱模样的藤岛虽然觉得恐怖,却又忍不住一阵心酸。无论多么可恨的孩子,
连洗澡都不给的对待还是令人悲伤。
这时,走廊上忽然传来脚步声。藤岛的心跳一下子狂跳了好几拍,脚步声在浴室门口停下。
「谁在里面?」听到外面传来母亲的声音,藤岛反射性地浑身颤抖起来。
「是……是我。」
他吞吞吐吐地回答。赶紧把孩子的衣服掀起来塞到洗脸台下。
「启志?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浴室的门何时会被打开,藤岛拚命稳住声音回答。
「我流了点汗,所以想来冲冲凉。」
虽然实际的沉默只有两三秒,对藤岛来说却像一世纪那么长。
「是吗?我听到有人声才过来看看……」
「应该是风声吧?」
好不容易才释疑的母亲又叮咛了一句『别弄得太晚』后,脚步声才从浴室前面离去。直到听不见母亲的脚步声,藤岛的
心脏才恢复正常跳动。
这时,后面传来啪的一声,藤岛吓得轻声惊叫,是刚洗完澡的透从玻璃门探出头来。他走到藤岛面前,满脸不知所措的
模样,藤岛这才想到自己刚才把他的脏衣服塞到洗脸台下。看他都已经洗得这么干净,不想再让他穿回脏衣服的藤岛,
便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浴巾给他。孩子擦拭身体的时候,藤岛也帮他把头发吹干。他背着裹上浴巾的孩子,踮着脚
步从浴室回到自己房间。一回房后,就把内锁……这个自己从来没有使用过的房锁锁上。
「你明天如果可以乖乖回房,今晚就可以睡在这里。」
穿着藤岛拿出来的睡衣,孩子边抓着过大的衣柜边用力点头。
藤岛关掉房间的大灯,只留着一盏床头灯,他先爬上了床,看到孩子站在窗边畏畏缩缩地,就招手要他过来。
藤岛的床够大,多加一个孩子也不觉得狭窄。但除了母亲之外,这还是他第一次跟别人共枕,难免有些紧张。一闭上眼
睛,他忽然恐惧起自己的大胆来。光是今天,就做了不少会被母亲责骂的事,要是全被母亲知道的话,不知要受到多么
严厉的惩罚。然而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后悔,也不觉得自己的背叛有什么错。
窗外的狂风暴雨让他无心睡眠。不断翻来覆去的小小身体缓缓向床中央靠来,两人的视线在黑暗中相遇。
「只有这里有灯光。」孩子仰望着藤岛的脸说。
「外面的风雨好大又很暗,只有这里很亮。」
藤岛想象着孩子一个人走在黑暗庭院的情景。冒着这么大的风雨走到主屋,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里的门全都关上了,只有厨房的小窗有打开,我就从那里爬进来。因为我好想找爸爸说话。」
藤岛抚摸孩子的头。
「外面那么暗,你一定很害怕吧?真亏你能忍耐。」
感觉扑在胸口上的身体,让藤岛差点窒息。孩子边呓语着『我好害怕、我好害怕』边紧抓着藤岛,颤抖的头在他胸前不
断摇晃。
「不用抓得这么紧,我哪里都不会去。」
孩子摇摇头,仍旧紧紧抓住。那拚命的模样让藤岛感到心疼,他抚慰般地轻拍孩子的背脊。不知道过了多久,孩子的手
劲终于渐渐放松,接着就听到他规律的呼吸声。只知道母亲肤触的藤岛,意外发现孩子的体温居然这么高。
早上,藤岛就把孩子送回土窖。一走出屋外,孩子就抓着藤岛的右手不放,临走之前他虽然欲泣地扯着嘴角,但始终没
有掉下眼泪。
这天晚上,等母亲出门去学社交舞后,藤岛在八点多的时候来到父亲房间。他虽然下了决心才来,但光站在门前就觉得
极度不安起来。这几个月来他没跟父亲说上几句话。就算自己主动开口,也遭到无视的对待。要不是想到透哭泣的脸,
藤岛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
他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敲门。听到父亲在里面应了一声『是谁』,他也回了『我是启志,有事情想跟您说』之后,过了半
晌才听到父亲叫他进去的回应。
好几年没有踏进父亲书房的藤岛,紧张到膝盖发抖。父亲坐在房间中央的大沙发上看书。二十几坪大的空间,四周都被
书架包围,两扇窗户的其中一扇打开,上面的蕾丝窗帘还随风翻风。
藤岛踏进门一步后就停在原地不动,他无法迎视父亲的眼光,只能缓缓低下头。
「是关于小透的事。」听到父亲惊讶的声音,藤岛好不容易才敢抬起头来。
「请您让小透回到他母亲身边吧。留在这里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他自己也很想回去。」
听到啪的阖书声,藤岛下意识抬起头,随即迎视到父亲锐利的眼神。
「是你妈叫你来这么说的吗?」
「不是。」即使藤岛否定,父亲脸上的薄笑仍充满怀疑。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父亲忽然叹了一口气。
「帮我把窗户关上,有点冷……」
藤岛依言走到窗户房间,听到外面传来阵阵虫鸣。
「那个女人不在家吗?」
他回过头,只看到父亲露在沙发外的后脑勺。
「妈去参加社交舞了。」
「社交舞……」
听到父亲的低语,藤岛觉得胸口一阵刺痛。父亲只能坐在轮椅上生活,而母亲却能每周愉快地出门跳舞……。
「我有打过你吗?」
藤岛抓紧窗帘下襬,回了一句『没有』。
「应该心没有骂过你才对,为什么你的态度却如此畏怯?你到底怕我什么?」
藤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要是会反抗,还算有点骨气。不过照着别人帮你规划好的路走,一定很轻松吧?你就像机器人一样,朝着你母亲指
示的方向前进就好。」
他霎时全身冰冷。没有母亲的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无法做决定。他知道,却找不到方法改善。父亲恶意的嘲讽让
他手足无措。平常的他大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今天不同,今天的自己还负有其它使命。
「我今天不是来谈自己的事。」
他鼓足的勇气却只能像蚊鸣般地软弱无力。父亲只微微挑了挑右眉。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叫你说些什么,但我没打算让透回去。」
「但那孩子太可怜了。」
藤岛想到透哭泣的脸和紧抓住自己的力道。
「上个月我接到儿童福利社工打来的电话,说透在学校昏倒,但又连络不上他的监护人,一番迂回之后好不容易才找到
我。他昏倒的原因是营养失调,后来才知道他母亲在一个月前离家后就下落不明……他一直过着三餐不继的生活。」
父亲拿起放在旁边小桌上的香烟。
「连家里的存款簿和现金都不见了。虽然我知道那女人原本就散漫,却没想到对自己儿子也能像猫狗般说丢就丢。你要
叫透回去可以,但他离开这里之后是无家可归。」
藤岛愕然地凝视着父亲。他只是单纯想让透回到自己母亲的身边……没想到他连容身之处也没有。
「没事就出去,看到你的脸就让我生气。」
好像被人戳了一刀的藤岛,咬紧牙关强忍泪水。
「请……不要告诉妈我提过那孩子的事,拜托您。」
说完之后,藤岛逃命似地离开了父亲的书房。等穿过北边走廊时,眼泪才断线般落下。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听到父亲用
如此不耐的口吻嫌弃自己。对父亲来说,自己只不过是个连看都会生气的存在。
听到有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瞥见玉惠的藤岛赶紧右转从小门出去。管家要是看到自己在哭,一定会觉得奇怪,万一告
诉母亲就麻烦了。
外面的月色明亮,被踩断的小枝发出碎裂声。他茫然走了半晌后,来到北边的小屋。土窖上的窗户又高又暗。他得把父
亲的话转告给那孩子知道。但是……你已经被母亲抛弃的话又叫他说不出口。
他走过小屋前,来到东边的庭院。东边庭院里的花草从来没有人会整理。有一次他讶异地问庭师,却得到『上面有交代
,这里的草木不用整理』的苦笑回答。当时还小的他,以为父亲不喜欢整理过的庭院,后来才知道是母亲所为。
他正穿越如同密林般的庭院时,眼前的草丛忽然发出摩擦声。以为是猫而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之后,才看到一个小黑影从
草丛里跳了出来。孩子的短发在月影下摇晃。藤岛慌忙伸手拭掉脸上的泪迹。
「你也出来散步吗?」他努力借装平静地问。孩子抬起头指着藤岛说:「我想到你房间去。」
他一定是来问自己跟父亲谈话的结果。藤岛吸了吸鼻水说:「对不起,我今天也没见到爸爸,大概是工作很忙吧。我下
次会再找机会帮你问。」
透失望地低下头,然后拉住藤岛的手抬眼看他。
「你怎么哭了?」
藤岛慌忙揉眼睛。
「没、没事。」但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奔流出来。就算他转开脸,透也紧盯着他不放。
「没事怎么会哭呢?」没事是不会哭的。这点连孩子都知道。
「我被喜欢的人讨厌。」藤岛说出来之后,又想到父亲那冰冷的表情,胸口不禁发痛。透伸出安慰的手只会让自己更激
动而已。
「下次一定没问题的。」孩子认真地说。
「我会帮你祈祷,下次你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会说喜欢你。有我们两个人的份,一定可以让神早点收到。」
藤岛那原本像被冷风刮过的心,霎时温暖起来。这孩子明明不幸,却还能替别人祈祷幸福。藤岛跪在孩子面前低下头。
「……谢谢你。」
透腼腆地微笑后,像从前的母亲一样抱住自己的头轻抚。忘了对方还是个小孩子,藤岛抱住那小小的身体压低声音呜咽
起来。
透静静站着,一动也不动地等藤岛哭完。
这一晚,藤岛也让孩子住进他的房间。透想跟他一起睡,他也不想一个人独处。他们会在床上聊天,多半都是透说给藤
岛听。
等透睡着之后,藤岛抚着他的头发心想,自己跟他虽然毫无血缘关系,感觉却像熟识了很久。他从来没跟任何人有如此
『接近』的感觉。即使两人是由不幸所联系,但对藤岛来说,这还是首次经验的感情。那不是想要渴求谁的爱情,也不